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中篇科幻翻譯] 軟體物件生命週期(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

作:姜峯楠(Ted Chiang),二○一○年;二○一一年雨果獎、軌跡獎、日本星雲賞最佳中篇,星雲獎入圍
譯:卡蘭坦斯








第一章

她名叫安娜阿瓦拉多,今日諸事不順。她已經花了整個禮拜替工作面試做準備──這是幾個月來頭一次有面試進展到視訊面試階段。結果招聘人員的臉一出現在螢幕上,就跟她說公司已經決定雇用別人。所以她穿著上好套裝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結果撲了場空。她意興闌珊地對其他幾間公司寄出詢問信,隨即也收到自動產生的回絕。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後,安娜認定她需要找東西分散注意力:她打開一個「次維度」視窗,玩她目前最愛的遊戲:《銥星紀元》。
遊戲裡的灘頭堡人滿為患,不過她的化身穿著令人夢寐以求的珠母色戰鬥盔甲,所以沒多久就有幾位玩者問她要不要跟他們組隊。他們橫越戰區,景色被燃燒車輛的煙弄得霧濛濛;他們花了一小時掃蕩螳螂怪的一座要塞,而這任務非常適合安娜的心情,因為難度低到讓她有信心獲勝,但挑戰性也高到能讓人獲得滿足。等到她的隊友準備接受另一個任務時,安娜的螢幕邊緣跳出一個電話視窗,是她朋友蘿嬪的語音電話,於是安娜把麥克風切過去接聽。
「嘿,蘿嬪。」
「嗨,安娜。最近怎樣?」
「給妳個提示:我正在玩《銥星紀元》。」
蘿嬪笑了。「早上過得很不順哦?」
「答對了。」安娜告訴她被取消的那個訪談。
「嗯,我有些好消息,說不定能讓妳高興起來。妳能在『資料地球』跟我見面嗎?」
「好呀,給我一分鐘登出。」
「我會在老地方。」
「好,晚點見。」安娜跟隊伍道別,關掉「次維度」視窗,然後登入「資料地球」,視窗也把視野拉近到她上次登出時的地點,一座建在一面龐大峭壁內的舞廳。「資料地球」有自己的遊戲大陸──上古荊棘、奧比斯、第三地──但都不合安娜的口味,所以她把時間都花在社交大陸上。她的化身仍穿著上次的派對裝;她換上更傳統的服飾,並開個傳送門到蘿嬪的住址。踏出一步穿過門,她就身在蘿嬪的虛擬客廳裡;這裡位於一間浮空住家,飄在一道一哩寬的半圓形瀑布上方。
兩人的化身擁抱。「有什麼事?」安娜說。
「『藍伽瑪』成立了,」蘿嬪說。「我們剛拿到新一輪的募款,所以我們正在招人。我拿妳的履歷給大家看,他們都很想見見妳。」
「我?因為我經驗廣泛嗎?」安娜才剛上完軟體測試認證課程。蘿嬪教入門班,她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其實正是如此。他們感興趣的是妳的上一份工作。」
安娜花了六年在動物園工作;她會重返學校的唯一理由,是因為動物園關門了。「我知道創業公司會搞些瘋事情,可是我相信你們要的不是動物管理員吧。」
蘿嬪咯咯笑。「我帶妳看看我們正在研發什麼吧。他們說我可以在保密協議下讓妳看一眼。」
這非同小可:蘿嬪在這之前一直沒法透露她在「藍伽瑪」的任何工作細節。安娜簽了保密協議,蘿嬪則打開一道傳送們。「我們有座私人島;過來看看吧。」他們讓自己的化身穿過門。
安娜本來半期望,她在視窗更新畫面後會看見奇幻絢麗的景色,但她的化身出現的地方乍看像個托兒所。再看一眼,這裡像是兒童故事書裡的場景:一隻擬人化的幼虎在一面金屬線網上滑動七彩珠子;一隻貓熊正在打量一台玩具車;一個卡通版的黑猩猩則滾著一顆泡沫橡膠球。
螢幕上的註記指出它們是數位生命體,也就是住在「資料地球」這類虛擬環境裡的虛擬生物,但它們看來跟安娜見過的東西都不同。這不是那種理想化的寵物,專門賣給沒能力照顧真正寵物的人;它們缺乏完美的可愛外表,動作也過於笨拙,看起來又不像「資料地球」生物聚落的動物。安娜造訪過盤古大陸群島,看過該地不同虛擬溫室演化出來的單腳袋鼠和雙頭蛇,但這裡的數位生命體顯然不是發源自那裡。
「這就是『藍伽瑪』在做的東西?數位生命體?」
「對,但可不是普通的數位生命體。來看這個。」蘿嬪的化身走向正在滾球的黑猩猩,蹲在它面前。「嗨,龐果。你在做什麼?」
「龐果玩『裘』。」數位生命體說,嚇到了安娜。
「玩球?很棒。我可以一起玩嗎?」
「不行。龐果的『裘』。」
「拜託嘛?」
黑猩猩環顧四週,然後一刻也沒放開球,搖搖晃晃走到地上一堆積木那裡,把其中一塊推往蘿嬪的方向。「蘿嬪玩『幾木』。」它重新坐下。「龐果玩『裘』。」
「好吧。」蘿嬪走回安娜身邊。「妳覺得如何?」
「太驚人了。我還不曉得數位生命體已經進展到這種程度。」
「這都很新;我們的開發小組去年看過幾位博士的研討會報告,就雇用他們。我們現在有個叫做『神經母細胞』[1]的染色體引擎,它支援認知發展技術的能力比目前市面上的任何技術更好。這些小傢伙們──蘿嬪比著托兒所的成員──「是我們目前做過最聰明的產物。」
「然後你們打算把它們當成寵物賣?」
「沒錯。我們準備宣傳它們是能讓飼主交談、教導酷炫新把戲的寵物。我們內部有句非正式的廣告詞:『大便不亂丟,猴子樂無窮。』。」
安娜笑了。「我開始懂了,動物訓練的背景確實派得上用場。」
「是啊。我們有時候就是沒辦法讓這些小傢伙聽我們的話,我們也不曉得這有多少出自它們的基因,有多少則是我們用錯方法。」
安娜注視貓熊形狀的數位生命體用一隻爪子拿起玩具車,打量底下,並用另一隻爪子小心拍著輪子。「這些數位生命體一開始知道多少事情?」
「跟零沒兩樣。我弄給妳看。」蘿嬪在托兒所的一面牆上啟動一面螢幕;影片顯示一個漆成基本色彩的房間,幾個數位生命體躺在地上,外觀跟現在托兒所現在這些生命體沒有兩樣,但動作是隨機、痙攣式的。「這些小傢伙的物件才剛剛實例化[2]。它們得花主觀時間幾個月才能學會基本的東西:如何解讀視覺模擬,如何移動四肢,了解實心物體怎麼反應。我們在那階段讓它們在溫室加速執行,所以總共只需要約一星期。等到它們準備好學習語言和社交互動,我們就讓它們切回真實世界速度。下面就輪到妳上場了。」
貓熊拿玩具車在地板上前後推了幾次,然後發出刺耳的聲音:摩、摩、摩。安娜發現那個數位生命體是在笑。蘿嬪繼續說:「我知道妳在學校學過哺乳類溝通。妳現在有機會學以致用了。意下如何?有興趣嗎?」
安娜猶豫了;這不是她上大學時替自己設想的未來。她有陣子心想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身為一位女孩,她曾夢想追隨黛安佛西[3]與珍古德[4]前往非洲;結果等到她從研究所畢業時,世界上的大猩猩已經太少,所以她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動物園工作。如今她淪落到只能當虛擬寵物訓練師。只要看看她的生涯趨勢,就能看見自然世界日益縮小的縮影。
她對自己說:別鑽牛角尖了。也許這不是她理想的工作,但總歸在軟體產業,這正是她重回學校學習的東西。而且訓練虛擬猴子說不定真的會比執行測試套件更好玩,所以只要「藍伽瑪」給她一份不錯的薪水,何必拒絕呢?

他的名字是德瑞克布魯克斯,不太喜歡他現在被分到的工作。德瑞克負責替「藍伽瑪」的數位生命體設計化身,他平常很喜歡這份工作,可是產品經理昨天要他做一件事,他認為那是壞主意。他試過告訴他們,但這由不得他決定,所以他現在得搞懂該怎麼把工作做好。
德瑞克學的是當動畫師,所以從某方面看來,創造數位化身正中他的守備範圍。另一方面,他的工作跟傳統動畫師天差地遠;他通常會設計化身的步態跟姿勢,但考慮到數位生命體的特徵源自染色體的自然影響,他就必須設計出一具身體,將數位生命體的姿態顯示成人們能夠聯想的模樣。這種差異便是為什麼很多動畫師──包括他太太溫蒂──不肯碰數位生命體;但德瑞克愛極了。他感覺幫助新生命表達自我,是動畫師這一行最刺激的工作。
他認同「藍伽瑪」的人工智慧設計哲學:經驗是最好的老師。所以與其試著替人工智慧設定你要它知道的事,不如販賣有學習能力的人工智慧,讓顧客來教導它們。為了讓顧客投入這種努力,數位生命體全身上下都必須吸引人:它們得擁有迷人的人格,這部分由程式設計師負責。化身也得很可愛,這就是德瑞克接手的領域了。可是他不能直接給它們水汪汪大眼睛跟短鼻子;要是它們看起來像卡通,就沒人會認真看待相反地,如果它們太像真正的動物,其臉部表情跟說話的能力就會令人不安。這是務必拿捏好的微妙平衡,他也花了無數時間看動物寶寶的參考影片。不過他成功設計出了混合式的臉,惹人憐愛但不致誇大。
他的當前任務則有點不同。產品經理對貓、狗、猴子和貓熊還不滿足,決定在動物寶寶的化身之外加入更多變化。他們建議加入機器人。
德瑞克覺得這點子狗屁不通。「藍伽瑪」的行銷策略完全仰賴於人們對動物的喜愛。數位生命體跟動物一樣,透過正面增強來學習,而獎勵包括搔頭或給予虛擬食物丸的互動行為。這對動物化身完全合情合理,可是換做機器人化身,看起來就會很滑稽和不自然。要是他們賣的是實體玩具,機器人就有優勢,生產起來會比擬真的動物廉價;但是生產成本在虛擬國度裡根本沒差別,動物化身的臉也比較有表達能力。既然你已經在賣真正的東西,賣機器人化身就像是在劃地自限。
他的思緒被一聲敲門聲打斷;是測試團隊的新成員安娜。「嘿,德瑞克,你應該看一下今早的訓練影片。很好笑呢。」
「謝謝,我會找來看。」
她準備離開,但停下來。「你看起來今天諸事不順。」
德瑞克認為雇用一位前動物管理員是個好主意;她不只替數位生命體設計了個訓練程式,對於改進它們的食物也有很棒的建議。
其他數位生命體廠商只提供少數幾種食物丸,但是安娜建議「藍伽瑪」大幅增加數位生命體的食物種類;她指出,多變的飲食會讓動物園的動物快樂,也讓遊客的餵食時間變得更好玩。管理階層同意了,於是發展團隊修改數位生命體的基本獎勵映射表,好認得種類繁多的虛擬食物。他們其實沒辦法模擬不同的化合物──「資料地球」的物理模擬沒有好到那種程度──但他們加進了新參數,代表食物的味道與質料,並且替食物製造軟體設計一個介面,讓使用者能調製自己的食譜。這獲得了巨大成功;每個數位生命體都有自己的飲食偏好,而貝塔版測試員也回報,他們很喜歡滿足數位生命體的飲食習慣。
「管理階層認為動物化身還不夠,」德瑞克說。「他們也要機器人化身,妳相信嗎?」
「聽來是好主意。」安娜說。
德瑞克很訝異。「妳真的這樣認為?我還以為妳比較喜歡動物化身。」
「這裡每個人都把數位生命體當成動物,」她說。「其實數位生命體的行為根本不像真的動物。他們有種非動物的特質,所以當我們試著讓他們看起來像猴子或貓熊,就好像我們給他們穿上馬戲團戲服。」
聽見自己精心設計的化身被比做馬戲團戲服,讓他有點受傷。他的臉一定顯露出跡象,因為她補上一句:「我不是說一般人會注意到啦。只是我跟動物相處的時間,比大多數人多多了。」
「沒關係,」他說。「我很感激聽點不同意見。」
「對不起。老實說,那些化身看來真的很棒。我特別喜歡小老虎。」
「沒關係啦,真的。」
她致歉地揮揮手,然後順著走廊走開。德瑞克則思索她說的話。
也許他太投入設計動物化身了,導致他開始把數位生命體想成它們不屬於的東西。安娜說得當然沒錯──數位生命體不像動物,一如它們不像傳統機器人,而且誰又能說這兩個類比有哪個比另一者更正確?假如他接受前提,機器人化身跟動物化身一樣足以讓這種新生命表達自我,那麼他也許就能設計出他喜歡的化身。

一年過去,「藍伽瑪」距離盛大的產品發表會只剩下幾天時間。安娜在她的隔間工作,跟蘿嬪隔一條走道;她們雖然背對彼此,不過面前的螢幕都顯示著「資料地球」,兩人的化身並肩站立。附近有十幾個數位生命體在遊樂園蹦蹦跳跳,追逐彼此爬過一座小橋或穿過底下,以及爬上一段短樓梯跟溜下滑梯。這些數位生命體是上市版的候選者;它們──或者近似的版本──這幾天內就會開放給真實世界與「資料地球」重疊區域的顧客購買。
到了這麼晚的階段,安娜和蘿嬪不應該教它們學新的行為,而是要數位生命體練習已經學會的東西。她們上課上到一半時,「藍伽瑪」的其中一位創始成員馬赫什經過她們的隔間,停下來看。「別管我;繼續做妳們的事。今天在練習什麼?」
「形狀辨認,」蘿嬪說。她在自己化身面前的地上新增一堆彩色積木。她對其中一個數位生命體說:「洛莉,過來!」一頭幼獅從遊樂場蹣跚走來。
安娜則喊小傑過來,他[5]的化身是新維多利亞時代的機器人,材質是磨光的銅。德瑞克設計得很棒,四肢的比例到臉的形狀都是;安娜認為小傑很可愛。她同樣新增了一堆形狀各異的彩色積木,然後示意小傑注意他們。
「看到積木了嗎,小傑?藍色的是什麼形狀?」
「三角形,」小傑說。
「很好。紅色的形狀?」
「『荒』形。」
「很好。綠色呢?」
「圓形。」
「真棒,小傑。」安娜給他一顆食物丸,他津津有味地吞下肚。
「小傑聰明。」小傑說。
洛莉也聰明!」洛莉主動說。
安娜笑了,揉揉他們倆的後腦勺。「對,你們兩個都很聰明。」
「都聰明。」小傑說。
「我就是想看到這種結果。」馬赫什說。
上市候選者正在接受無數測試,好進行最後的篩選──針對可教導的程度挑出精華。他們想找高智慧,但也想找出好脾氣,也就是不會惹惱顧客的人格;其中一個元素是能跟其他人良好相處。發展團隊試著降低數位生命體的階級行為──「藍伽瑪」想販賣的寵物,不需要主人得一再重申他們的支配地位──不過這不代表不會有競爭行為。數位生命體喜歡被人注意,它們如果注意到安娜稱讚其他生命體,就會試著爭取同樣的稱讚。大多時候這樣很好,但若有數位生命體對同儕或安娜表現出特別強的怨恨,安娜就會標記它,然後那個數位生命體的染色體在下一代產品就會被永遠排除。這種過程感覺有點像在培育犬種,但更像在龐大的實驗廚房工作,烤出一批又一批布朗尼蛋糕,然後品嚐每一份的順口程度,好找出最佳配方。
上市候選者的現有實例物件會被保留,當成吉祥物,其拷貝則供人購買,不過他們預期大多數人們會買比較年輕、還沒學習語言的數位生命體。教你的數位生命體說話只是其中一半樂趣;吉祥物主要用來展示你能預期得到什麼結果。此外,販賣還沒學習語言的數位生命體,也能讓他們打入非英語系市場,雖然「藍伽瑪」的現有人力只能用英語養育吉祥物。
安娜叫小傑回去遊樂場,然後把名叫馬可的貓熊數位生命體叫來。她正準備對他測驗形狀辨認時,馬赫什指著安娜螢幕的一角。「嘿,看那個。」幾個數位生命體爬到遊樂場旁邊的山丘上,用滾的下山。
「嘿,好酷!」安娜說。「我從來沒有看過它們那樣。」她讓自己的化身走向山丘,小傑跟馬可也跟過去,加入其他的數位生命體一起玩。小傑第一次嘗試時,幾乎是馬上就停止滾動,不過練習幾次後便能一路滾下山。他玩了幾次,然後跑回來找安娜。
「安娜看到嗎?」小傑問。「小傑轉轉!」
「有,我看到了!你從山丘上滾下來!」
「從『珊』丘上『棍』下來!」
「你好棒。」她又揉揉他的後腦勺。小傑跑回去,繼續玩滾下山的遊戲。洛莉也熱情地加入這個新活動;她滾到山丘底時,繼續在平地上滾動,最後撞上其中一座遊樂場小橋。
「噢,噢,噢!」洛莉說。「操。」
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洛莉身上。「她從哪邊學到那種字眼的?」馬赫什問。
安娜關掉麥克風,讓化身走過去安撫洛莉。「我不知道,」她說。「一定是無意中聽見的。」
「好吧,我們可不能賣會說『操』的數位生命體。」
「我來處理,」蘿嬪說,在自己螢幕上打開另一個視窗,叫出訓練課程的檔案,然後在音軌裡搜尋。「看來她是數位生命體裡第一個說的。至於我們是誰說的……」三人看著搜尋記錄在視窗裡越積越多。看來罪魁禍首是史蒂芬,「藍伽瑪」在澳洲辦公室的其中一位訓練師。「藍伽瑪」在英國和澳洲都有員工,好在美國西岸辦公室下班後能繼續訓練數位生命體;數位生命體不需要睡覺──或者更精確地說,相當於他們睡眠的資料整合程序可以用高速執行,所以它們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受訓。
他們檢視史蒂芬每次在訓練課程說「操」這個字時的錄影。最戲劇性的一次爆發在三天前;從他的「資料地球」化身很難判定,不過聽來是史蒂芬的膝蓋撞到了桌子。過去的記錄都是好幾個禮拜之前,但都不大聲,也沒有拉長。
「你要我們怎麼做?」蘿嬪問。
取捨很明顯。現在這麼接近上市日期,他們沒時間重做幾星期的訓練;他們該不該賭,之前的咒罵沒對數位生命體造成影響?馬赫什考慮片刻,然後做出決定。「好吧。把它們還原到三天前,然後從那裡重新訓練。」
「全部?」安娜問。「不是只有洛莉?」
「我們不能冒險。把他們全部還原。從現在開始,我也要所有訓練課程加入關鍵字過濾器。下次你們有人咒罵,就還原到上次的儲存點。」
因此數位生命體失去了整整三天的經驗,包括頭一次滾下山丘。







第二章

「藍伽瑪」的數位生命體大獲成功。上市第一年就有十萬名顧客掏錢購買──而且更重要地,這些人會繼續養它們。「藍伽瑪」拿「剃刀與刀片」的商業模式當賭注,因為光是販賣數位生命體還不夠回收研發成本;企業轉而在顧客替數位生命體調配食物時收費,於是只要數位生命體繼續娛樂主人,公司就有川流不息的收入。到目前為止,顧客都認為數位生命體非常有趣,會整天執行它們;通常顧客會用低速執行資料整合,讓數位生命體睡上一整晚,不過也有人高速執行,讓他們的數位生命體幾乎無時無刻不醒著。這些人跟其他時區的人合作照顧數位生命體,使它們更快成熟。「資料地球」的社交大陸到處都出現數位生命體的遊樂場跟托兒所,公開事件日曆也填滿了團體遊戲日、訓練課程和才藝比賽。有些飼主甚至帶著他們的數位生命體去賽車區,讓他們搭乘主人的車。整個虛擬世界宛如養育數位生命體的全球村,社交圈加入了寵物類別的新色彩。
「藍伽瑪」售出的數位生命體,有一半是獨特的,其染色體是在生殖階段根據參數設定範圍隨機產生的。另外一半則是吉祥物的拷貝,不過公司會好意提醒買家,每份拷貝都會依據環境發展出不同的結果。「藍伽瑪」的行銷團隊拿公司的兩個吉祥物馬克和波羅當例子:他們是拿同一套染色體產生的實例物件,都擁有貓熊外觀,人格卻截然不同。波羅被實例化時,馬可已經兩歲,所以波羅把馬可當成某種大哥哥一樣纏住他;兩人現在形影不離,不過馬可比較外向,波羅卻比較謹慎。沒人會預期波羅會在短時間內變成馬可。
「藍伽瑪」的吉祥物是「神經母細胞」引擎產生出來最老的數位生命體;管理階層本來希望,測試團隊能靠它們早顧客一步看到數位生命體的發展。不過實務上並非如此;你根本無從預測,數位生命體在一千種不同的背景下被養大時會變成什麼樣。以非常實際的說法而言,每位數位生命體飼主都在探索嶄新疆域,並向彼此尋求協助。數位生命體飼主的線上討論區如雨後春筍出現,寫滿了趣聞跟討論,人們也會尋求和給予建議。
「藍伽瑪」設有顧客聯繫專員,職務是讀討論區,不過德瑞克有時候會在下班後自己上去看。有時顧客會討論數位生命體的臉部表情,但就算沒有,德瑞克也很喜歡看這些軼事。

柔伊阿姆斯壯
你們一定不相信我的娜塔莎今天做了什麼事!我們在遊樂場,另一個數位生命體跌倒和弄痛自己,結果哭了。娜塔莎抱他,讓他能好過一點,所以我大大讚美了她一番。結果她推倒另一個數位生命體,讓他痛得哭出來再抱他,然後看著我和等我稱讚!

下一篇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

安德魯納古楊
是不是有的數位生命體沒有別隻聰明?我的數位生命體不會回應我的指令,跟我看到其他人的寵物不一樣。

德瑞克查看那名顧客的個人檔案,發現他的圖像是個不斷落下的金幣雨,金幣會相互彈開,讓軌跡畫出一個高度抽象的人形。這動畫很炫,不過德瑞克懷疑這名使用者沒讀過「藍伽瑪」的養育建議文章。他貼了篇回文。

德瑞克布魯克斯
你跟數位生命體玩的時候,是不是穿著你個人檔案裡的那個化身?如果是的話,其中一個問題是你的化身沒有臉。給你的攝影機設定追蹤臉部表情,然後穿個能顯示臉部的化身,這樣你的數位生命體就會給你好得多的反應。

他繼續瀏覽。幾分鐘後,他看見另一個讓他覺得有意思的問題。

娜塔莉凡斯
我的數位生命體「可可」是洛莉的拷貝,一歲半大。她最近變得非常調皮,我叫她去哪裡都不肯,快把我逼瘋了。她幾個禮拜前還是個可愛的娃娃,所以我試著還原儲存點,可是效果不長。我已經還原了兩次,她每次都會產生頑皮的態度。(不過第二次花了稍微久一點才這樣。)有人有類似的經驗嗎?

下面有幾篇回應,人們建議如何過濾是哪個特定原因觸發可可的情緒轉變,然後想辦法避開。德瑞克正打算自己回文說,你不能把數位生命體當成打電玩,能不斷重玩直到得滿分,但就在這時看見安娜的回文:

安娜阿瓦拉多
我能同情妳,因為我看過完全相同的事。這不只是洛莉版會發生,很多數位生命體都會經歷這種現象。妳可以試著避開這種問題,不過我猜這是難以避免的,而妳這麼做也只會浪費幾個月時間養一個不會變老的數位生命體。妳也可以選擇撐過難關,到時候妳就會得到一個更成熟的數位生命體。

這篇文章令他振奮。人們太普遍把意識個體當成玩具,這種現象也不只存在於寵物身上。德瑞克有次參加姊夫的假日派對,那邊有對夫妻帶著一位八歲大的複製人。德瑞克每次看見那男孩,就替他感到難過──那孩子嚴然是個活生生的精神官能症範例,清楚展示他長大的目的就是當父親的自戀紀念碑。就算是數位生命體也應該得到比這更好的待遇。
他發個私人訊息給安娜,謝謝她發文,然後注意到那個使用無臉化身的顧客回應了他的建議。

安德魯納古楊
去你的。我給這化身付了大把鈔票,我買它就是為了在社交大陸穿。我才不要為了區區一個數位生命體就放棄。

德瑞克嘆息。想改變那人的心意大概沒辦法了,不過但願那人會暫停執行他的數位生命體,而不是當個糟糕的家長。「藍伽瑪」竭盡所能減少虐待機會;所有「神經母細胞」數位生命體都配備痛覺斷路,所以不受酷刑影響,藉此讓虐待狂失去興趣。很不幸,他們沒辦法保護數位生命體免於單純的疏於照顧。


第二年,其他公司開始推銷自家能支援語言學習的染色體引擎。「神經母細胞」引擎在「資料地球」無人匹敵,可是在其他平台的狀況就不同了。稱霸「次維度」的是「日本摺紙」引擎;主宰「無所不在」的則是個稱為「法貝熱彩蛋」的引擎。幸好除了競爭產品之外,「藍伽瑪」也刺激了其他公司提供支援產品。
今天,「藍伽瑪」半數員工──主管、程式設計師、測試者和化身設計師──擠在入口接待區。他們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一樣令人高度期盼的東西終於送達──一個大型手提箱大小的運輸箱,放在接待員的桌子前面。
「咱們打開吧。」馬赫什說。
安娜和蘿嬪拉開運輸箱的封條,將箱子分成八塊纖維泡沫橡膠,順著鉸鏈處打開。這個特製石棺裡裝著的是具機器人身軀,剛從生產工廠送來;它大體呈人形,但個子很矮,不到三呎高,所以能降低肢體慣性,並賦予中等程度的靈活性。其皮膚是有光澤的黑,腦袋則大得令人失望,表面大部分都被一圈環形顯示幕包住。
這機器人是「奔猴科技玩具」的產物。有很多新公司專門針對數位生命體飼主提供服務,不過「奔猴科技玩具」是第一間做硬體產品的,而不是只做軟體。他們送了一台樣品到「藍伽瑪」,希望「藍伽瑪」願意掛名推薦。
「哪個吉祥物的分數最高?」馬赫什問。他指的是靈活度測試;上星期所有數位生命體都拿到測試用的化身,其重量分佈和動作範圍都跟機器人身軀相同。它們每天花點時間穿那個化身,練習四處移動。安娜昨天給數位生命體的活動能力打分數──躺下和站起來、上下樓梯、輪流用單腳站立。感覺好像在替一堆小嬰兒做酒測。
「是小傑。」安娜說。
「好,讓他準備好。」
接待員把他的工作站讓給安娜,安娜也用那台機器登入「資料地球」,然後叫小傑過來。小傑很幸運,因為測試用化身跟他自己沒有相差太多;新化身比較笨重,四肢和軀幹的比例卻很類似。相對地,穿著貓熊或小老虎化身長大的數位生命體就遇到比較多困難。
蘿嬪檢查機器人的診斷面板。「看來一切正常。」
安娜在螢幕上的健身房開了個傳送門,並對小傑示意。「好啦,小傑,進去吧。」
螢幕上的小傑踏過傳送門,然後接待區的小機器人便活了起來。機器人的頭部燈光亮起,顯示出小傑的臉,把機器人過大的腦袋顯示成小傑戴著泡泡型頭盔。這種設計能保留數位生命體原始化身的大致外貌,而不必生產客製化的身體。小傑看起來就像個身穿黑曜岩盔甲的紅銅機器人。
小傑轉身看整個房間。「哇,」他停止轉動。「哇。我聽起來不一樣。哇哇哇哇。」
「沒關係,小傑,」安娜說。「記得吧,我跟你說過你的聲音在外面世界聽起來可能會改變。」「奔猴科技玩具」送來的資料包警告過這點:金屬與塑膠擴音器底座發出聲音的方式,跟「資料地球」裡的化身不會相同。
小傑抬頭看安娜。她對他的模樣感到驚嘆不已;她曉得小傑不是真的在這個身軀裡面──小傑的程式仍然在網路上執行,這機器人不過是個精美的周邊設備罷了──可是效果真實無比。即使他們在「資料地球」有過那麼多互動,看見小傑實際站在她面前、抬頭迎上她的雙眼,仍令安娜十分振奮。
「嗨,小傑,」她說。「是我,安娜。」
「妳穿了不同的化身。」小傑說。
「我們在外面世界稱這個為『身體』,不是『化身』。這裡的人也不會改變身體;我們只能在『資料地球』這麼做。我們在這邊永遠穿著一樣的身體。」
小傑暫停,思索這點。「妳看起來永遠是這樣?」
「嗯,我可以穿不同的衣服,不過沒錯,我看起來永遠是這樣。」
小傑靠近點看,安娜也蹲下、手肘靠在膝蓋上,使兩人幾乎等高。小傑仔細看她的手掌,然後是前手臂;安娜現在穿著短袖。小傑把頭湊近,安娜能聽見機器人的攝影機雙眼重新對焦時的微弱嗡聲。「妳手上有小小的毛。」他說。
安娜笑了;她化身的手臂跟嬰兒肌膚一樣光滑。「沒錯。」
小傑舉起一隻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抓住幾撮汗毛。他試了幾次,但手指跟夾娃娃機的夾子一樣不停滑掉。最後他改而捏安娜的皮膚,往後一扯。
「噢,小傑!很痛耶。」
「對不起。」小傑打量安娜的臉。「妳臉上到處是好小的洞。」
安娜能感覺房間裡的其他人覺得很有趣。「那叫做『毛細孔』,」她說,站起來。「我們可以晚點再談皮膚的事。你現在先看看房間周圍吧?」
小傑轉過身,慢慢繞著大廳走,像個迷你太空人在探險外星世界。他注意到面對著停車場的窗戶,走了過去。
午後陽光斜射進玻璃。小傑踏進光線,接著趕緊退開。「那是什麼?」
「那是太陽。跟『資料地球』裡面的一樣。」
小傑小心翼翼再度踏入陽光。「不一樣。這個太陽好亮好亮。」
「的確是。」
「太陽不必好亮好亮。」
安娜大笑。「我想你說得對。」
小傑走回她身邊,注視她褲子的紋理。安娜猶豫地揉揉小傑的後腦勺;機器人身軀的觸覺感應器一定有在運作,因為小傑轉而靠在她手上,她能感覺到小傑的重量,還有他的驅動器的動態組力。接著小傑抱住她的大腿。
「我可以養嗎?」她對其他人說。「他跟著我回家欸。」眾人大笑。
「妳現在當然這樣講,」馬赫什說。「等他把你的擦手毛巾沖下馬桶,妳就會後悔啦。」
「我知道,我知道啦,」安娜說。「藍伽瑪」之所以主打虛擬國度而非真實世界,原因有很多──成本較低、社交網路比較不拘束──但最主要還是要避開財產毀損的危險;他們不能賣一個寵物,可能會撕碎你的真品橫條百葉窗,或在你的真品地毯上建造蛋黃醬城堡。「我只是覺得看見小傑這樣子很酷。」
「妳說的的確沒錯。不過看在『奔猴科技玩具』的份上,我希望這體驗的效果能傳達到錄影裡。」「奔猴科技玩具」沒打算販賣機器人身軀,而是要讓它們一次出租幾小時;數位生命體會在大阪郊外的一個設施得到身體,然後被帶去真實世界郊遊,飼主則能透過微型飛船上的攝影機觀看。安娜突然有股衝動,好想改去替該公司工作;看見小傑用這種模樣現身,提醒了安娜她有多麼想念照料動物時的實體互動,以及為何透過螢幕照顧數位生命體是不一樣的。
蘿嬪問馬赫什:「你希望讓所有吉祥物都有機會使用機器人嗎?」
「對,不過它們得先通過靈活度測試。我們要是弄壞這台,『奔猴科技玩具』不可能會再免費送我們一台。」
小傑這時正在玩安娜的慢跑鞋,扯著鞋帶的一端。安娜很少會希望自己富有,可是此刻感受到小傑拉緊鞋帶,她真心希望自己有錢。因為要是她負擔得起,她就會毫不猶豫買一台這種機器人。

不同員工輪流帶吉祥物到真實世界參觀;德瑞克通常帶馬可或波羅。他的第一個點子是帶它們出去,繞著「藍伽瑪」總部所在的辦公室公園走動,然後指著分隔停車場的長條草地與灌木叢給它們看。德瑞克指著照料園藝景觀的螃蟹形機器人,這種機器人正是人們稍早試圖將數位生命體帶入真實世界的產物:它們配有一把短劍般的鏟子來拔雜草,完全靠著直覺驅動來幹活;它的程式源自某次在「資料地球」溫室舉辦的革命性園藝競賽的得獎者,再歷經好幾代的演化。德瑞克很好奇,吉祥物聽到拔草機器人的故事時會有何反應,會不會將對方視為「資料地球」的流亡同胞──不過它們沒有展現出絲毫興趣。
反而,吉祥物最著迷的東西是質地。「資料地球」的地表有很多視覺細節,可是觸覺頂多只有摩擦係數;非常少玩家會使用可傳遞觸覺的控制器,所以大多廠商就懶得替環境表面設定紋理。如今數位生命體能在真實世界感受到物體表面,它們就在最簡單的事物找到了新奇感;馬可用完機器人身體後,對地毯和家具襯墊念念不忘;波羅穿著機器人身體時,會把所有時間拿去摸大樓樓梯井的砂礫防滑條。不令人意外,機器人的手指感應器是最早需要更換的零件。馬可接著注意到德瑞克的嘴巴和他自己有差別──數位生命體的嘴跟人類嘴部只在表面上相似,數位生命體說話時嘴唇雖然會動,但說話產生器並不以物理為基礎。馬可想了解說話的機制,一直要求在德瑞克說話時把他的手放在德瑞克嘴上。波羅則驚訝地發現,德瑞克嚥下食物時,東西會真的跑下去,而不是像數位生命體的食物那樣直接消失。
德瑞克本來害怕數位生命體得知自己的身理極限,可能會因此感到苦惱,結果它們只是覺得很好玩。
看著數位生命體在機器人身軀裡活動,也帶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好處:你可以用比在「資料地球」更近的距離觀看它們的臉部表情。於是德瑞克替數位生命體的臉部表情付出的努力,也就更容易被人賞識了。
有天安娜過來他的隔間,興奮地說:「你太棒了!」
「呃……謝謝?」
「我剛看見馬可做了個超好笑的表情。你一定要看。我可以叫出來嗎?」安娜比著他的鍵盤,德瑞克於是將椅子往後推,讓她能搆到鍵盤。安娜在他的螢幕上打開幾個影像視窗:其中一個是機器人身體攝影機的錄影,顯示數位生命體的視角,另一個則是頭盔螢幕本身的錄影。根據前者,他們又出去到停車場了。
「他上星期參加過一次『奔猴科技玩具』的郊遊,」安娜解釋。「他當然愛死了,所以現在覺得辦公室公園很無聊。」
螢幕上的馬可說:「我要去我們郊遊的公園。
你在這裡一樣能玩得很高興啊。」螢幕上的安娜示意馬可跟著她。
馬可搖頭,讓影像來回搖動。「不一樣好玩。那個公園更好玩。我帶妳去看。
我們沒辦法去那邊。那裡非常遠,我們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旅行。
開個傳送門就好。
對不起,馬可,我沒辦法在外面世界開傳送門。
「現在看他的表情。」安娜說。
試試嘛。拜託努力試試。」馬可用他的貓熊臉做出懇求的表情;德瑞克從沒見過,讓他哈哈大笑。
安娜也大笑,說:「繼續看。」
螢幕上的安娜說:「我多努力試都沒有用,馬可。外頭世界沒有傳送們,只有『資料地球』才有。
那我們去『資料地球』開傳送門。
如果那邊有機器人身體給你穿,你就可以這樣,可是我不能穿不同的身體。我必須移動這個身體,那也得花很長的時間。
馬可想了一下,德瑞克很高興看見數位生命體的臉真的露出不可置信感。「外頭世界好笨。」數位生命體宣佈。
德瑞克跟安娜爆出大笑。安娜關掉視窗和說:「你做的東西真的很讚。」
「謝了。還有謝謝給我看,這樣我今天就夠滿足了。」
「不客氣。」
德瑞克很高興被人告知,他稍早的付出有了收穫,因為德瑞克最近得到的大多數任務都沒那麼有趣。「日本摺紙」與「法貝熱彩蛋」引擎的數位生命體開始出現種類更多元的化身,比如幼龍、獅身鷹首獸和其他神話生物,所以「藍伽瑪」也給「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提供類似的化身。新化身直接拿既有的化身修改,完全不需要做新的面部表情。
事實上,他最新的任務是設計一個完全沒臉部表情的化身。一群人工智慧愛好者對「神經母細胞」引擎染色體的潛力感到印象深刻,又不想等「資料地球」生物聚落自行演化出真正的智慧,便請「藍伽瑪」替他們設計一個智慧外星人種族。程式設計師設計了一種新類型的人格,跟「藍伽瑪」販賣的品種天差地遠;此外德瑞克正在設計一個有三條腿、用兩條觸手取代手臂、並擁有一條能抓握東西的尾巴的化身。有些人工智慧愛好者想要更奇異的身體設計,還有具備不同物理條件的環境,不過德瑞克提醒他們,他們養育數位生命體時得自己穿著那些化身,而光是控制觸手就已經夠難了。
人工智慧愛好者把他們的新物種命名為異變獸綱,並設立了個名叫「資料火星」的私人大陸,打算從頭打造一個外星文明。德瑞克對那裡很好奇,可是沒辦法造訪,因為唯一允許在那些數位生命體面前說的語言,是一種特別設計的人造語言「邏輯語」。德瑞克心想,不知道那些愛好者會維持這計畫多久?除了極高的入門門檻,養育異變獸綱生物也不會帶來樂趣,比如他跟安娜單純觀看馬可的舉止得到的樂子。回報純粹是智力方面的,而這樣長期下去足夠嗎?







第三章

下一年,「藍伽瑪」萬里無雲的未來轉成了烏雲密布。新顧客的銷售量下滑,更糟的是食物製造軟體的營收掉下去了:越來越多既有顧客選擇凍結他們的數位生命體。
癥結點在於,「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病體一旦脫離幼嬰時期,飼主就會負荷過重。「藍伽瑪」原本的算盤是讓人們在養育過程得到兼具聰明與服從的生命體,但既然染色體──即使是數位染色體──天生就有不可預測性質,程式設計師們顯然沒達到目的。正如過度困難的遊戲,數位生命體提供的挑戰與報酬已嚴重失衡,多數人認為再也不好玩了,於是就凍結它們。不過不像狗主人買錯品種,「藍伽瑪」不能怪顧客沒做好功課;因為連公司自己也不曉得數位生命體會演化成如此。
有些志願者開始經營收容所,接受被遺棄的數位生命體,希望替它們配對新主人。志願者的應付策略都不同;有人讓數位生命體毫無間斷地執行,有的則每隔幾天就重讀它們的儲存點,好消除它們被遺棄後產生的問題,導致它們更難被領養。這兩個策略在吸引潛在飼主方面都非常成功──偶爾會有人想試試養個長大的數位生命體,不必從小養起,不過這些領養永遠維持不久,收容所也就形同淪為數位生命體倉庫。
安娜不喜歡這種趨勢,但是她已經很熟悉動物福祉的現實:你就是沒辦法救到全部。她希望能保護「藍伽瑪」的吉祥物免於這種問題,可是棄養現象擴散得太廣,想保護也沒辦法。已經有不知多少次,她帶它們去一處遊樂場玩,然後有個數位生命體發現某位固定的玩伴消失了。
今天的遊樂場之旅跟以往不同,而且有了令人愉快的驚喜。所有吉祥物還沒全部穿過傳送門,小傑跟馬可就注意到另一個穿著機器人化身的數位生命體。兩人同時大喊「提寶!」並衝過去。
提寶是吉祥物以外最老的數位生命體之一,主人是一位名叫卡爾頓的貝塔版測試員,他在約一個月前冷凍了提寶。安娜很高興發現這不是永久性的。數位生命體們聊天時,安娜讓她的化身走向卡爾頓的化身,然後跟他交談。對方解釋他之前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現在覺得準備好滿足提寶需要的注意力了。
稍後安娜把吉祥物從遊樂場帶回「藍伽瑪」的島時,小傑跟她說起他和提寶的對話。「我跟他說我們在他離開後做了哪些好玩的事。我跟他說動物園郊遊好好玩。」
「他錯過郊遊,有覺得難過嗎?」
「沒有,他吵說郊遊是去購物中心,不是去動物園。可是那是上個月的郊遊。」
「因為提寶離開的時候一直被冷凍著呀,」安娜解釋。「所以他以為上個月的郊遊是昨天的事。」
「我就是這樣告訴他,」小傑說,懂事的程度讓安娜好訝異。「可是他不相信。他一直吵,直到馬可跟洛莉也這樣跟他說。然後他就很難過。」
「嗯,我想將來一定還有動物園郊遊的。」
「不是因為沒去動物園。他很難過失去了一個月。」
「啊。」
「我不想被凍結。我不想錯過一個月。」
安娜盡可能讓聲音顯得安撫人心。「你不用擔心會發生這種事,小傑。」
「妳不會凍結我,對嗎?」
「對。」
小傑似乎對這回答感到滿意,令她鬆了口氣──他還沒有要別人發誓的概念,安娜也難為情地很高興自己不必這樣。她寬慰地心想,要是他們準備凍結吉祥物一段時間,他們就幾乎肯定會冷凍全部人,這樣整群吉祥物就不會有經驗上的不一致。假如他們要把吉祥物還原到更年輕時的儲存點,也會全體比照辦理。對於那些發現自己應付不來數位生命體的顧客,「藍伽瑪」給他們的其中一項建議就是回溯儲存點──公司裡也有人提議,他們應該對他們自己的吉祥物這麼做,好替這種作法背書。
安娜注意時間,並啟動一些遊戲給吉祥物自己玩;現在她得去訓練「藍伽瑪」新產品線的數位生命體了。「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染色體創造出來幾年後,程式設計師寫出更精細的工具來分析不同基因的互動,也也以往更了解染色體的特性。他們最近創造出一批新物種,認知可塑性比較低,讓這些數位生命體能更快穩定、永遠乖乖聽話。唯一確認的辦法就是讓顧客養他們幾年,看結果會如何,不過程式設計師們信心滿滿。這想當然脫離了公司原本的目標一大步,也就是讓數位生命體變得更精緻,但極端狀況需要極端手段。「藍伽瑪」指望這些新的數位生命體能止住營收失血,所以安娜和其餘測試團隊正在密集訓練它們。
安娜早就把吉祥物訓練得很好,它們都在等她准許玩遊戲。「好啦,大夥們,去玩吧,」她說,數位生命體也全衝向它們的最愛。「晚點見。」
「不要,」小傑說。他止步,然後走回她的化身面前。「我不想玩。」
「什麼?你當然想玩。」
「我不要玩。我要工作。」
安娜大笑。「什麼?你怎麼會想要工作?」
「賺錢。」
她發現小傑這麼說時沒有很快樂;他顯得悶悶不樂。安娜更認真地問他:「你要賺錢來做什麼?」
「我不需要。是給妳的。」
「你為什麼要給我錢?」
「因為你需要哇。」小傑就事論事地說。
「我有說過我需要錢嗎?什麼時候?」
「我上星期問妳,為什麼妳會跟其他數位生命體玩,而不是只跟我。妳說人們付錢叫妳要跟它們玩。如果我有錢,我就能付妳錢,這樣妳就能多花一點時間陪我玩了。」
「喔,小傑。」她有陣子講不出話來。「你真的好窩心。」

又一年過去,大勢已定:「藍伽瑪」準備關門大吉。沒有夠多顧客願意冒險買永遠聽話的數位生命體。公司內部討論了許多提案,包括做一種聽得懂語言、但不能說話的數位生命體,不過依然太遲了。穩定客群縮成一個固定小社群,由狂熱的數位生命體飼主組成,而他們產生的收入不足以讓「藍伽瑪」這艘船浮在水上。公司會發佈免付費的食物製造軟體,讓那些想繼續執行數位生命體的人能盡可能養下去,除此以外,顧客只能靠自己了。
大部分其他員工都曾經歷過公司倒閉,所以儘管不高興,這對他們仍只是軟體產業生涯的另一段插曲罷了。可是對安娜而言,「藍伽瑪」的收攤讓她想起動物園關門,那是她這輩子最痛心的經驗之一──她每次想到自己最後一次看她負責照顧的猩猩,都會眼眶泛淚,滿心希望能跟牠們解釋牠們為什麼再也不會見到她,也希望牠們能適應新家。當她決定重新受訓和進入軟體業時,她很高興自己再也不必在新行業承受這種離別;結果一切依然脫離預期,害她落到一個詭異地令人憶起往事的處境。
令人想起往事,但不盡相同。「藍伽瑪」不用真的替十幾位吉祥物尋找新家;公司大可直接凍結它們,完全不會有安樂死的隱含意義。安娜自己在養育過程中就冷凍過數千個數位生命體,它們沒有死,也不會感覺被遺棄。凍結吉祥物唯一帶來的痛苦落在訓練師身上;安娜過去五年來跟這些吉祥物朝夕相處,不想跟它們道別。幸好有個替代方案:負擔得起的員工都可以在「資料地球」留著一個吉祥物當寵物。換作真正的猩猩,安娜根本不可能把牠留在公寓裡。
考慮到這辦法有多簡單,安娜很訝異多數員工並不想收養吉祥物。她知道能指望德瑞克收容一隻──德瑞克跟她一樣在乎數位生命體──可是訓練師們出乎預料地不太願意。他們都喜歡數位生命體,但大部分人覺得現在留一隻當寵物,就好像在停薪後繼續工作。安娜很確信蘿嬪也會帶走一隻,結果蘿嬪在午餐時搶先告知自己的消息。
「我們本來還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的,」蘿嬪坦誠。「只是……我懷孕了。」
「真的?恭喜!」
蘿嬪咧嘴笑。「謝謝。」她把壓抑已久的成堆資訊一吐為快:她和伴侶琳達考慮了哪些方案,然後決定賭卵子融合程序,結果運氣極佳地第一次就成功。安娜和蘿嬪討論找工作和請產假的事,最後轉回收養吉祥物的話題。
「顯然妳會很忙,」安娜說。「可是妳有考慮過收養洛莉嗎?」看到洛莉對懷孕的反應,一定會很好玩。
「不,」蘿嬪搖頭說。「我不碰數位生命體了。」
「不碰?」
「我已經準備好碰真正的東西,懂我的意思吧?」
安娜小心翼翼問:「我不確定我有聽懂。」
「人們老是說,我們是出於演化想要生小孩,我以前覺得那是一堆狗屁。可是現在不是了。」蘿嬪露出狂喜的神情;她不再是對著安娜說話。「貓、狗、數位生命體,它們全只是替代品,取代我們真正應該照料的對象。到頭來妳會了解寶寶意味著什麼,真正代表什麼,然後一切都會改觀。妳接著會發現,妳之前的所有情感其實不是──」蘿嬪打住。「我是說,寶寶會讓妳用對的方式看事情。」
照料動物的女性總是會聽到這種話:人們會說,她們對動物的愛實際上昇華自生孩子的慾望。安娜厭倦了這種刻板印象。她的確喜歡孩子,可是生孩子並不是用來衡量其他成就高低的標準。照顧動物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做這種職業不需要找道歉的理由。她剛開始在「藍伽瑪」工作時不會這麼說;可是如今她發現,照顧這些生命體或許也是一樣的。







第四章

「藍伽瑪」關門後的第二年,德瑞克遇上了許多改變;他在太太溫蒂上班的公司找到工作,替電視繪製虛擬演員。他運氣好,他拿到的電視劇劇本很好,可是不論對話聽起來有多伶俐和若無其事,每個字、每個音調變化跟抑揚頓挫都得煞費苦心地設計出來。他在製作動畫的過程中,得聽配音員把同樣的對白念一百遍,使得最後的演出似乎虛有其表、完美得了無新意。
相較之下,跟馬可和波羅的生活卻有著源源不絕的驚喜。他收養他們倆,因為這對數位生命體不想被分開,而就算德瑞克不能像在「藍伽瑪」工作時花那麼多時間陪他們,現在擁有數位生命體反而比之前更有趣。繼續執行數位生命體的顧客組了個「神經母細胞」飼主群組,以便保持聯繫;這個社群雖然和之前的很類似,成員卻更活躍和更投入,他們的付出也有了回報。
現在是週末,德瑞克正要開車去公園;前乘客座上是穿著機器人身軀的馬可。他站在椅子上──被安全帶綁住──好能看見窗外;他在找所有他之前只在影片裡看過、或是「資料地球」裡找不到的東西。
「消『黃酸』。」馬可指著說。
「消防栓。」
「消防栓。」
「說對了。」
馬可穿的身體就是「藍伽瑪」原本擁有的那具。「奔猴科技玩具」在「藍伽瑪」關門後不久步上同樣的命運,郊遊也就停辦了,於是安娜──現在的工作是測試碳封存[6]站使用的軟體──以折扣價買下機器身軀給小傑用。她上星期讓德瑞克借去,好讓馬可跟波羅能穿著這身體玩耍。德瑞克現在要把機器人還回去;安娜這天會待在公園,讓其他飼主的數位生命體輪流使用機器人身軀。
「我下次工藝課要做消防栓,」馬可說。「用圓柱、圓錐和圓柱。」
「聽來是個好主意。」德瑞克說。
馬可說的是數位生命體現在每天會上的工藝課。這是從幾個月前開始的;有個飼主寫了個軟體,讓「資料地球」的幾個螢幕編輯工具能在「資料地球」自身的環境內使用。數位生命體只要操縱一個有旋鈕跟滑桿的面板,就能創造出不同形狀的實體物件,改變它們的顏色,並能用一打不同的辦法合併跟編輯之。這簡直是讓數位生命體置身於天堂;就他們看來,他們好像被賦予了魔力,而考慮到編輯工具能繞過「資料地球」的物理模擬,實際上也是這樣沒錯。德瑞克每天下班後登入「資料地球」時,馬可和波羅就會給他看他們的工藝作品。
「然後我可以拿給波羅看──公園!公園已經到了?」
「沒有,我們還沒到。」
「招牌上說『漢堡與公園(park)』。」馬可指著他們經過的一個招牌。
「那是『漢堡與奶昔(shake)』。奶昔,不是公園。我們還有一小段路。」
「奶昔。」馬可說,看著招牌消失在遠處。數位生命體現在的另一個新活動是上閱讀課。
馬可或波羅過去沒怎麼注意文字──「資料地球」除了數位生命體看不見的螢幕註記,沒有多少文字存在──不過有個飼主成功教會他的數位生命體看字卡上的文字指令,促使其他幾個飼主跟進。一般來說,「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認字能力相當不錯,可是把個別字詞跟發音對起來就有困難;這顯然是「神經母細胞」引擎染色體引發的問題,類似讀寫障礙。根據其他飼主群組所述,「日本摺紙」引擎的數位生命體學習單字輕而易舉,至於「法貝熱彩蛋」引擎的數位生命體,不管用上什麼教學方法,仍令人挫折地處於文盲狀態。
馬可和波羅跟著小傑與其他幾個生命體上閱讀課,他們似乎都很喜歡。這些數位生命體都沒有聽著床邊故事長大,所以他們從文字受到的吸引不若人類孩童,但是他們普遍的好奇心──加上飼主給他們的讚美──刺激了他們探索文字的用途。德瑞克覺得這很振奮人心,也很難過「藍伽瑪」撐得不夠久,沒機會看到這些事情發生。
他們抵達公園;安娜看見他們,並在德瑞克停車時走過來。德瑞克一把馬可放下車,馬可就給安娜一個擁抱。
「嗨,安娜。」
「嗨,馬可,」安娜回答,揉揉機器人的後腦勺。「你還在這個身體裡呀?你已經用了整個星期了,這樣還不夠嗎?」
「我想坐車嘛。」
「你想在公園再玩一下嗎?」
「不,我們要走了。溫蒂不喜歡我們逗留。安娜拜拜。」這時德瑞克從後座拿出機器人用的充電平台。馬可站上去──他們訓練數位生命體在返回「資料地球」時就站到平台上──接著機器人的頭盔變暗。
安娜用自己的手持設備讓第一個準備好的數位生命體進入機器人。「所以你也得離開?」她問德瑞克。
「不,我不必去任何地方。」
「那馬可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
「讓我猜。溫蒂認為你跟數位生命體相處太長時間了,對嗎?」
「對。」德瑞克說。溫蒂對於德瑞克跟安娜相處的事也很不自在,不過沒必要提起這點。德瑞克跟溫蒂保證,他對安娜根本沒有意思,兩人只是朋友,都對數位生命體感興趣而已。
機器人的頭盔燈亮起,出現一張幼豹的臉;德瑞克認得是柴夫,其飼主是一位前貝塔版測試員。「嗨,安娜,嗨,德瑞克,」柴夫說,然後立刻跑去附近的一棵樹旁。德瑞克和安娜跟過去。
「所以溫蒂看見他們在機器身軀裡,也沒有改變想法?」安娜問。
德瑞克阻止柴夫撿狗大便,並對安娜說:「沒有。她還是搞不懂,我幹嘛沒有一有機會就凍結他們。」
「要找到懂的人好難,」安娜說。「跟我在動物園工作的時候一樣;我約會的每個傢伙都覺得他在我心中只排第二。現在每次我跟約會對象說,我付錢讓我的數位生命體上閱讀課,他們看我的模樣都在說我瘋了。」
「溫蒂也是這樣。」
他們看柴夫翻過落葉,找出一片腐爛到幾乎透明的葉子,並把它舉到臉前看,像是一張植物纖維蕾絲做的面具。「雖然我想,我不能真的怪他們,」安娜說。「我自己花了點時間才了解魅力所在。」
「我沒有,」德瑞克說。「我一開始就覺得數位生命體很神奇。」
「的確,」安娜同意。「你這種人很罕見。」
德瑞克看安娜跟柴夫在一起玩,好欽佩她引導柴夫的耐心。他上回感覺跟一位女子心有靈犀,就是認識溫蒂那時候;他們看見角色透過動畫而活過來時都很興奮。要不是他已經結婚,他說不定會約安娜出去,只是現在空想已經沒意義。他們至多只能當朋友,而這樣已經夠好了。

又一年飛逝。安娜這天晚上待在公寓裡,在電腦上開了個「資料地球」視窗,她的化身在遊樂場裡監督小傑的一群玩伴,在場也有其他幾個數位生命體。數位生命體的數量持續減少──比如提寶已經幾個月沒出現過──不過小傑的固定玩伴群最近跟另一個團體合併,所以他還是有機會交新朋友。幾個數位生命體在攀爬架上面,其他在地上玩玩具,有兩個則在看虛擬電視。
安娜在另一個視窗瀏覽飼主討論群組。當天的討論主題是「資訊自由陣線」的最新行動,這組織發起遊說,想要終止私人擁有的資訊。他們上個禮拜公布了能破解「資料地球」許多存取控制機制的辦法,人們這幾天也發現他們物品欄裡的罕見、昂貴寶物在街上像傳單一樣被隨意發放。問題發生之後,安娜就沒去過「資料地球」的遊戲大陸了。
遊樂場裡的小傑跟馬可決定玩個新遊戲,四肢伏地和開始四處爬。小傑揮手要安娜注意,於是她讓化身走過去。「安娜,」他說。「你知道螞蟻會互相交談嗎?」他們在電視上看過生態影片。
「對,我有聽過,」她說。「你知道牠們在說什麼嗎?」
「妳知道嗎?」
「我們會說螞蟻語。像這樣:印普辛普,迪佛威佛。」
馬可回答:「逼都吉都,洛姆翁姆。」
「那是什麼意思?」
「不告訴你。只有我們知道。」
「只有我們跟螞蟻知道!」馬可補充。
然後小傑跟馬可都大笑:摩、摩、摩,安娜也笑了。數位生命體跑開去玩別的東西,她則回去瀏覽討論區。

海倫寇特斯
你們覺不覺得,我們應該擔心我們的數位生命體被人拷貝?

斯圖亞特葛斯特
誰會這樣?要是真的有那麼多人對數位生命體有需求,「藍伽瑪」就不會倒閉了。記得那些收容所發生什麼事吧?你根本沒辦法把數位生命體送人。他們在公司關門之後也沒真的更受歡迎。

遊樂場裡的小傑喊:「我贏了!」他正在跟馬可玩某種定義含糊的遊戲,凱旋地左右搖動。
「好,」馬可說。「輪到你了。」他在身邊的玩具堆裡翻找,最後找到卡祖笛,遞給小傑。
小傑把卡祖笛的一邊放進嘴巴,然後跪下來、有節奏地用笛子戳馬可的腹部,就在肚臍周圍──假如他有肚臍的話。
「小傑,你在幹嘛?」安娜問。
小傑從嘴裡取卡祖笛。「給馬可口交。」
「什麼?你在哪邊看到口交的?」
「昨天在電視上看的。」
安娜注視電視:電視正在播兒童卡通。理論上電視會從兒童影視儲藏庫取得內容;大概有人用竄改交換資料格式檔的手法插入了成人影片。她決定別對數位生命體大驚小怪。「好吧。」她說,小傑跟馬可也回去演他們的默劇。她在討論區貼了篇文章,提到影視被竄改的問題,然後繼續閱讀。
幾分鐘後,安娜聽見不熟悉的噠噠聲,並看見小傑跑去看電視;所有的數位生命體都在看。她讓化身走過去,好查看他們是被什麼吸引了。
虛擬電視上有個身穿小丑化身的人,正壓住一個穿著小狗化身的數位生命體,並不斷用鐵鎚敲後者的腿。數位生命體的腿不會斷,因為化身沒有設計出這點,而數位生命體大概出於同樣的原因無法尖叫,不過那個數位生命體一定生不如死,唯一能傳達痛苦的就是那噠噠敲打聲。
安娜關掉虛擬電視。
「怎麼了?」小傑問,幾個別的數位生命體也重覆這問題,只是安娜沒回答。她轉而在自己的真實螢幕上打開一個視窗,閱讀剛才播放的影片的附帶描述。那不是動畫,而是一個破壞份子用竄改交換資料格式檔的方式關掉數位生命體身上的痛覺斷路。雪上加霜的是,那個數位生命體不是無名的新創物件,而是某人摯愛的寵物,藉由竄改交換資料格式檔而非法複製。數位生命體的名字是尼提;安娜發現他是小傑閱讀班的一個同學。
不管是誰拷貝了尼提,那人手上可能也有小傑的拷貝。或者他有可能正在複製。只要這位破壞份子跟遊樂場在同一個大陸上,考慮到「資料地球」的分散式架構,小傑就免不了不被染指。
小傑仍然在問他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東西。安娜打開一個視窗,列出她帳號底下執行的所有「資料地球」程序,然後找到代表小傑的那個,把它暫停執行。遊樂場裡的小傑說話到一半,僵住,接著消失。
「小傑怎麼了?」馬可問。
安娜打開另一個視窗找德瑞克的程序──他們給了彼此完整的帳號操作權限──然後把馬可跟波羅凍結。但她沒有其他數位生命體的完全權限,也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看得出來數位生命體都很激動、困惑;他們沒有動物那種戰鬥或逃跑的本能,也不會被費洛蒙氣味或求救呼叫觸發反應,可是他們都有類似鏡像神經元[7]的設計,好讓他們能學習和社交,但這也意味著電視上看到的東西令他們很難過。
所有把數位生命體帶來遊樂場的人,都給了安娜權限讓數位生命體睡覺,可是即使他們打盹,程序也仍在執行,所以還是有被拷貝的風險。安娜決定把數位生命體們帶去一座小島,遠離主要大陸,希望破壞者比較不會去那裡瀏覽程序。
「好吧,大夥們,」她宣布。「我們去動物園。」她打開一個傳送門到盤古大陸的遊客中心,催促數位生命體們過去。遊客中心似乎空無一人,不過她不敢冒險,強迫數位生命體睡覺,然後發訊息給所有飼主,跟他們說可以去哪邊接回自己的數位生命體。她讓自己的化身留在數位生命體們身邊,並去討論區警告其他人。
接下來一個小時,其他飼主過來帶數位生命體,安娜則看著論壇的討論像海藻一樣爆增。有人忿忿不平,威脅要對不同團體提告;有的玩家則認為數位生命體飼主應該少抱怨,因為數位生命體沒有金錢價值,此話引發了一發不可收拾的筆戰。安娜忽略大部分文章,尋找「戴森數位」的回應,那家公司負責營運「資料地球」平台。最後可靠的新聞出來了:

恩里克貝爾特蘭
「戴森數位」手上有個給「資料地球」的安全架構升級,他們說能修好漏洞。這本來要放在明年的升級檔裡面,不過考慮到當前狀況,他們會提前推出。他們沒辦法給我們明確時程──所以在那之前,所有人最好先暫停執行你的數位生命體。

瑪麗亞
還有一個辦法。莉斯瑪古納文正在建立一個私人島嶼,她只會讓被核准的程式在裡面執行。你們沒辦法使用最近購買的程式,不過「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運作沒問題。如果你們希望被列入她的訪客名單,就聯絡她。

安娜發請求給莉斯瑪,接著得到自動回應,說島嶼建好時就會告知消息。安娜的電腦沒有裝「資料地球」的本機執行版,不過她還有一個選擇:她接下來花了一個小時,設定自己的系統執行一個完全在本地端跑的「神經母細胞」引擎。既然由於少了「資料地球」的傳送門,她就得手動載入小傑的儲存狀態。不過她最後成功透過機器身體來執行小傑。
──關掉電視?」他停住,發現環境變了。「怎麼回事?」
「沒關係,小傑。」
他看見自己穿著的身體。「我在外面世界。」他看她。「妳凍結我?」
「是,對不起。我知道我說過我不會,可是我不得不如此。」
小傑悲傷地問:「為什麼?」
安娜抱住機器人身軀,用力到令她困窘。「我只是想保護你的安全。」

一個月後,「資料地球」發佈安全升級;資料交換格式公司拒絕替破壞者公布的資訊負起責任,說任何自由都有可能被濫用,然後就把注意力轉到別的案子去。至少,「資料地球」的公共大陸在一段時間內對數位生命體又算是安全了,唯獨傷害已經造成──他們無從追蹤被私下執行的拷貝。而且就算再也沒人放出虐待數位生命體的影片,許多「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的飼主仍然無法承受這種事情存在,便把他們的寵物永遠凍結,離開了飼主群組。
同時,其他人對於數位生命體拷貝的存在感到興奮,尤其是被教會閱讀的那些。一個人工智慧研究機構曾討論過,如果把數位生命體擺在一個溫室裡,它們是否會建立起自己的文化,但他們一直無法取得能閱讀的數位生命體,也沒打算自己養。如今研究員盡可能集結識字的數位生命體,大多來自「日本摺紙」引擎,因為它們的閱讀技能最佳,不過當中也有幾位「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研究者把這些數位生命體放在一座私人島嶼上,配備書籍與軟體圖書館,然後用溫室速度執行整個島嶼。討論區湧現大量猜測,比如可能會養出瓶中城市或桌上的微生態系。
德瑞克認為這點子很荒謬──無論你給他們多少書,一群棄兒也不會變成自學人士──所以他讀到結果時並不訝異:所有測試人口最後都野化。數位生命體自身缺乏足夠的侵略性,所以不會墮落成《蒼蠅王》的野蠻局面;它們只是分裂成鬆散、無階層的群體。起先每群生命體的每日生活靠著習慣維持下去──讀書、在上學時間使用教育軟體、去遊樂場玩──但既然缺乏正面強化,這些流程就會像廉價的麻繩一樣鬆開。所有物體成了玩具,所有空間都是遊樂場,數位生命體也逐漸喪失原本會的技能。他們確實發展出了某種文化;要是把野生數位生命體丟在「資料地球」的生物聚落裡自行演化,就會有這些表現。
儘管結果很有趣,這離研究者們想看見的初期文明差遠了,所以他們嘗試重新設計島嶼,試著增加測試人口的多樣性,並請受過教育的數位生命體的飼主捐出拷貝。令德瑞克很訝異,他們真的從少數幾個飼主那邊收到數位生命體,這些人已經厭倦了付錢給寵物上閱讀課,也很滿意那些野化的數位生命體不會受苦。研究者設計出不同的誘因──全是自動化的,如此一來就不必用上真實速度的互動,好讓數位生命體有演化動機。他們加入困難因素,讓懶惰會付出代價,但雖然少數修正過的測試人口逃過野化的下場,他們仍都沒有爬到高科技水準。
研究者的結論是,「日本摺紙」引擎的染色體少了什麼東西,但就德瑞克所知,問題出在研究者身上。他們沒看出一個簡單的事實:複雜心智無法自行發展,不然那些野孩子早就跟其他常人沒兩樣。心智也沒辦法像雜草一樣,在無動於衷的關注下茁壯,否則所有孤兒院的孩子早就欣欣向榮、有所成就。一個心智若要發展出完整潛力,就需要其他心智來栽培。這種栽培正是德瑞克試著提供馬可和波羅的條件。
馬可跟波羅偶爾會吵架,但不會賭氣太久。不過幾天前,兩人爭論馬可比波羅先實例化到底公不公平,結果爭執出於某個原因越演越烈。兩個數位生命體在這之後就幾乎沒講過話,所以當他們一起來找他時,德瑞克鬆了口氣。
「很高興看到你們兩個又在一起了。你們和好了嗎?」
「沒有!」波羅說。「還是很生氣。」
「我很抱歉。」
「我們兩個希望你幫忙。」馬可說。
「好,我可以幫什麼?」
「我們要你把我們回溯到上星期,大吵一架之前。」
「什麼?」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數位生命體要求重讀儲存點。「你們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想記得吵架。」馬可說。
「我想快樂,不想生氣,」波羅說。「你希望我們快樂對嗎?」
德瑞克不想討論,當前的實例物件和從儲存點還原的實例物件有何差別。「我當然希望啦,可是我不能在你們一吵架就把你們回溯。你們只要等一段時間,就不會這麼氣了。」
「我們等了,還是很氣,」波羅說。「我們吵得很厲害。我們希望這件事沒發生過。」
德瑞克盡可能安撫地說:「好吧,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們得面對它。」
「不!」波羅大叫。「我好氣好氣!我要你修好問題!」
「你為什麼希望我們永遠生氣下去?」馬可問。
「我不想要你們永遠生氣,我要你們原諒對方。如果你們做不到,那我們只好忍受現狀了,我也是。」
「我現在也對你生氣了!」波羅吼道。
兩個數位生命體朝不同方向一溜煙跑掉,讓德瑞克心想他是否做對了決定。養育馬可跟波羅一直不見得容易,可是他從來沒有把他們還原到稍早的儲存點。這策略到目前為止都很有用,只是他不確定還能不能繼續下去。
這世上沒有養育數位生命體的指南,而設計來照顧寵物或孩童的技巧,失敗跟成功的機會也一樣大。數位生命體使用簡單的身體,所以他們成熟時能避免有機身軀賀爾蒙引發的洪流或狂風。但這不表示他們不會產生情緒,人格也不會永遠固定;他們的心智不斷跨入「神經母細胞」引擎染色體未曾定義的嶄新疆域。的確,數位生命體有可能永遠不會「成熟」──參考自有機生物模型的發展穩定階段,不見得適用於他們。只要數位生命體繼續執行,他們的人格很就可能會繼續以相同的速率改變。這點便有待時間證明了。
德瑞克很想找人談談馬可跟波羅的事;很不幸,他想談的對象不是他太太。溫蒂了解數位生命體成長的可能性,也承認馬可跟波羅被照顧得越久,能力就越好,可是她就是對這方面提不起半點興趣。溫蒂很氣憤德瑞克對數位生命體奉獻這麼多時間和關注;要是她知情,她就會認為回溯的要求是個大好機會,能藉此無限期凍結他們。
當然,他想談的對象其實是安娜。溫蒂過去毫無根據的恐懼果然成真:德瑞克對安娜的情感確實超越友誼。他跟溫蒂的問題與這件事無關;真要說的話,這其實是後果。他跟安娜共度的時間是種調劑,讓他有機會享受數位生命體的陪伴,而不必跟任何人道歉。每當他生氣時,他會認定這是溫蒂的錯,逼得他出走;可是他冷靜時想想,就發現這樣並不公平。
重點是,他還沒採取行動宣告他對安娜的感覺,也不打算如此。他得專注在其他事情上,在數位生命體的問題上跟溫蒂和解;要是他做得到,安娜帶來的誘惑就會消褪。直到那時之前,他應該減少跟安娜相處的時間。這麼做會很難──考慮到數位生命體的飼主圈這麼小,他沒法避免不跟安娜互動,但他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傷害馬可和波羅。他不確定怎麼辦──不過目前而言,他忍住打電話給安娜尋求建議的衝動,轉而在論壇貼文章。







第五章

另一年過去,市場地函的熱對流方向改變,虛擬世界也經歷了地殼變動。一個叫「擬真世界」的新平台運用最新的分散式處理架構,成了數位世界的當紅炸子雞。同時,「無所不在」與「次維度」停止擴張,冷卻到穩定狀態。「資料地球」很早就成了虛擬世界的固定配件,不受成長衝刺或暴跌影響,但如今它的地形也開始受到侵蝕:虛擬陸地有如真正的島嶼一塊塊消失,被消費者漠不關心的升高海平面給淹沒。
意圖產生迷你文明的溫室實驗失敗後,大眾對數位生命體的興趣也就淡化。偶爾有人會觀察到「資料地球」的生物聚落出現新的動物群,擁有奇異的身體構造或表現出新奇的生育策略,但人們一般同意,生物聚落的執行細節不夠高,沒辦法演化出真正的智慧。做出「日本摺紙」和「法貝熱彩蛋」引擎的公司開始走下坡。許多科技專家宣稱數位生命體是條死胡同,證明了內嵌人工智慧毫無用處,頂多只能提供娛樂……直到一個稱為「智慧誕生」的新染色體引擎出現。
「智慧再生」的設計者希望數位生命體能透過軟體學習,不必跟人類互動;他們以這目標創造了偏好自我中心行為和具有強迫症性人格的引擎。該引擎創造的絕大多數數位生命體,都因心理發展畸形而遭捨棄,但有一小部分證明了它們能在極少量監督之下自行學習:只要給它們正確的教學軟體,它們就能在主觀時間裡快快樂樂上課幾個星期,這意味著它們可以用溫室速度執行,而不至於野化。有些愛好者展示,儘管「智慧再生」引擎的數位生命體在真實時間的互動訓練比人家少得多,其算術表現卻勝過「神經母細胞」、「日本摺紙」和「法貝熱彩蛋」引擎的數位生命體。有人猜測,要是「智慧再生」引擎的數位生命體能把精力投注在實務領域,它們幾個月後就能成為有用的工人。問題在於它們實在太缺乏魅力,就算這些數位生命體僅需少量互動,也沒什麼人想跟他們相處。

安娜帶小傑一起去「天堂圍攻」,這是「資料地球」一年來第一個新開張的遊戲大陸。她帶他參觀銀白廣場,玩者在出任務之間會在那邊聚集和社交;這龐大的庭院以白大理石、青金石打造,一朵積雨雲頂上還擺著金絲裝飾。安娜必須穿著遊戲化身,一隻紅隼智天使,但小傑維持他傳統的紅銅機器人化身。
他們在其他玩家之間漫步時,安娜看見螢幕上出現另一個數位生命體的標記。那個生命體的化身是個腦水腫的矮人,是「德拉塔」的預設化身:這個「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的技能是解開遊戲大陸上的邏輯謎題。原版德拉塔的主人從「擬真世界」的「五大王朝」大陸弄來盜版的謎題產生機,訓練他之後把拷貝放到公共領域。現在有太多玩家帶著德拉塔去解任務,使得遊戲公司考慮大幅改版。
安娜指示小傑注意那個數位生命體。「看到那邊那傢伙嗎?他是個德拉塔。」
「真的?」小傑聽過德拉塔的事,不過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他走向那位矮人。「嗨,」他說。「我是小傑。」
「我想解謎題。」德拉塔說。
「你喜歡什麼樣的謎題?」
「我想解謎題。」德拉塔焦慮起來,在等候區跑來跑去。「我想解謎題!」
附近一個穿著魚鷹熾天使化身的玩家停下對話,用根手指比著德拉塔;數位生命體在跨出下一步時僵住,縮小成一個圖示,然後好像被彈性帶抽回一樣飛回玩者的其中一個腰帶置物袋。
「德拉塔好怪。」小傑說。
「對啊,可不是?」
「所有的德拉塔都像那樣嗎?」
「我想是吧。」
熾天使走向安娜。「妳的數位生命體是哪種?我從來沒有看過。」
「他叫小傑。他用的是『神經母細胞』引擎染色體。」
「沒聽過欸。是新的嗎?」
熾天使的其中一位隊友走過來,穿著拿非利巨人化身。「不是啦,那很老了,不會演化的末代數位生命體。」
熾天使點頭。「他擅長解謎嗎?」
「不太會。」安娜說。
「那他會什麼?」
「我喜歡唱歌。」小傑自己說。
「真的?那唱首歌來聽聽。」
小傑不需人繼續催促;他馬上唱起他最喜歡的其中一首歌,音樂劇《三便士歌劇》的〈套上匕首〉。他記得所有歌詞,但他唱的音調頂多是真正旋律的近似音高。他邊唱邊配上一段自己編的舞,大多是一連串姿勢跟手勢,取材自他喜歡的印尼嘻哈MV。
其他玩家觀賞他的表演時都笑了。小傑結束後行屈膝禮,眾人也報以掌聲。「棒極了。」熾天使說。
安娜對小傑說:「那表示他喜歡。跟人家說謝謝。」
「謝謝。」
熾天使對安娜說:「他在地城裡幫不上什麼忙,對吧?」
「他可以娛樂我們。」她說。
「我想也是。如果他將來學會解謎題,傳個訊息給我好嗎?我會買個拷貝。」他看見自己的隊伍集結完畢。「好吧,我們要出任務了。祝妳的任務順利。」
「祝你好運!」小傑說,對他們揮手,熾天使和隊友也起飛,組成隊形衝向遠方一道山谷。安娜幾天後閱讀飼主討論群組的一段討論時,又想起這段遭遇:

斯圖亞特葛斯特
我昨晚跟一些人玩了「天堂圍攻」,有人帶了個德拉塔出任務。那隻德拉塔不怎麼有趣,可是帶在身邊顯然很好用。這讓我心想兩個條件是不是非得互斥不可。這些「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不會比我們的更好。難道我們的數位生命體就不能兼具有趣有用嗎?

瑪麗亞
你打算賣自己的數位生命體的拷貝?你自認能養出更好的安德洛嘛?

瑪麗亞指的是一個名叫安德洛的「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由飼主布萊斯塔爾伯訓練成他的個人助理。塔爾伯對「週五病毒傳播」──一家生產預約時程管理軟體的廠商──展示安德洛,讓該公司的主管很感興趣。可是主管們取得展示用拷貝後,合約就宣告破局,因為塔爾伯萬萬沒想到,安德洛對工作的狂熱程度跟德拉塔不相上下。安德洛像條永遠對第一位任主人保持忠誠的狗;除非塔爾伯親自給他下指令,否則他不肯替任何人工作。
「週五病毒傳播」試過安裝感官輸入過濾器,如此一來在每個新建立的安德洛實例物件耳中,新主人化身的聲音就跟塔爾伯一模一樣,只是這種偽裝的效用頂多只能撐上一兩個小時。不消多久,所有主管都不得不關掉孤苦伶仃的安德洛,因為他們一直在找原版的塔爾伯。
於是塔爾伯想賣掉安德洛使用權的原始算盤根本沒實現;反而,「週五病毒傳播」買下安德洛的染色體和完整的儲存點檔案庫,然後雇用塔爾伯替他們做事。塔爾伯加入的團隊重讀稍早的安德洛版本,限制他們和試圖創造出一個版本,希望他們能擁有同樣的個人助理技能,但也願意接受新主人。

斯圖亞特葛斯特
沒有,我的意思不是賣拷貝,我只是在考慮讓柴夫工作,就像導盲犬或緝毒犬那樣。我的目的不是賺錢,可是假如數位生命體能做些讓人們願意付錢的服務,這就能對外面那些懷疑者證明,數位生命體的存在不只是娛樂用途。

安娜貼了回文:

安娜阿瓦拉多
我只是想確定,我們很了解自己的動機。假如我們的數位生命體學會實用的技能,那很棒,可是要是他們學不會,我們也不能把他們當成失敗品。小傑也許能賺錢,但小傑的存在不是為了賺錢。他跟德拉塔或除草機器人不一樣。不管他能解決什麼謎題或做什麼工作,那都不是我養他的理由。

斯圖亞特葛斯特
對,我完全同意妳。我只是在說,我們的數位生命體說不定有未發掘的技能。要是有他們擅長的工作,讓他們去做不是很酷嗎?

瑪麗亞
可是他們能做什麼呢?人們把狗培育成擅長特定的事,「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又死腦筋到只想做一件事,管他擅不擅長也一樣。這兩者都不適用於「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

斯圖亞特葛斯特
我們可以讓他們接觸許多不同東西,看他們喜歡什麼。給他們文科教育,而不是職業訓練。(不,我不完全是在開玩笑。)

安娜阿瓦拉多
這其實沒有聽起來那麼愚蠢。倭黑猩猩只要得到機會,就能學會製作石器刀跟玩電腦遊戲在內的所有事情。我們的數位生命體說不定擅長某些事,我們只是沒想到要訓練他們這麼做。

瑪麗亞
我們討論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已經教會他們閱讀了。我們要教他們科學和歷史嗎?我們要教他們思辯能力嗎?

安娜阿瓦拉多
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認為,如果我們要這麼做,我們最好保持開放心胸、別心存懷疑。低期望比較容易滿足,可是瞄準更高的目標,結果就會更好。

飼主群組的大部分成員,對自己數位生命體目前受的教育已經很滿意──這是一種臨時拼湊的混和體系,融合了在家上學、團體授課和教育軟體──但有些人對於進一步發展的概念感到興奮。開始跟數位生命體的老師討論擴張課程範圍。接下來幾個月,各個飼主閱讀教學法理論,試著判斷數位生命體的學習方式跟黑猩猩或人類小孩有何差異,還有怎麼設計最合適的課程計畫。大多數時間,飼主都很樂意接受各種建議,直到有人提問,要是老師讓數位生命體做功課,他們的進展會不會更快?
安娜比較偏好找一些能發展技能、數位生命體也會喜歡自己做的活動。其他飼主則爭論說,教師應該要求數位生命體做真正的作業。她很訝異看到德瑞克在討論區發言支持這個構想。她在下次他們交談時問起這件事。
「你為什麼想讓他們做功課?」
「有什麼不對?」德瑞克說。「因為妳小時候有個壞老師嗎?」
「哈,哈,真好笑。拜託,我是認真的。」
「好,我認真說:功課有什麼糟糕的?」
她實在不曉得該從哪裡說起。「讓小傑在課堂之外有事情自娛是一回事,」她說。「可是要是他不喜歡,我卻照樣給他功課和逼他做完呢?如果他不肯做,就讓他感到內疚?這違背了所有訓練動物的原則。」
「很久以前,是妳自己說數位生命體不是動物。」
「對,我是這樣說過,」她承認。「但他們也不是工具。我知道你也心知肚明,可是你在談的東西活像是逼他們做他們不願意的事。」
德瑞克搖頭。「這不是在逼他們工作,而是讓他們學點責任心。他們短時間內說不定堅強得能應付壞心情;唯一能知道的辦法就是試試看。」
「幹嘛要冒險讓他們可能心情不好?」
「我跟我妹聊天時就想過這件事,」他說。德瑞克的妹妹教導唐氏症小孩。「她提到有些家長不想把孩子逼得太緊,怕他們有可能碰上失敗。父母的用意很好,但他們這樣溺愛孩子,孩子就沒辦法發揮完全潛能。」
安娜花了點時間才適應這種想法。她已經習慣把數位生命體當成天賦過人的大猩猩,而就算人們以前將大猩猩比喻為有特殊需求的孩童,比喻成分也總是居多。將數位生命體更明確地視為有特殊需求的孩子,你就得大幅改變觀點。「你認為數位生命體能應付多少責任?」
德瑞克攤開雙手。「我不知道。某方面來說,這就像唐氏症,每個人受的影響都不一樣。所以我妹妹每次教一位新孩子時,就得隨機應變。我們能做的甚至更少,因為從來沒有人養數位生命體這麼久;要是我們指派功課的唯一效果就是讓他們不快樂,那我們就打住。可是我不希望因為害怕逼馬可跟波羅稍微更上一層,就浪費掉他們的潛能。」
她發現德瑞克心目中的高期望跟她不同。事實上,她發現對方的想法更好。「你說得對,」她停頓了一下說。「我們應該來看看他們能不能做功課。」

另外一年過去,德瑞克這時正要替一些工作收尾,然後在星期六跟安娜吃午飯。他過去兩個小時在測試化身的修改檔,這能改變數位生命體的身體比例,讓他們顯得更成熟。那些選擇讓數位生命體接受更進一步教育的飼主,越來越常評論說,數位生命體永恆不變的可愛化身跟他們與日俱增的能力搭不起來。這個附加套件的用意就是解決那個問題,讓飼主相信他們的數位生命體的能力進步了。
他離開之前查看訊息,結果看見有兩名陌生人指控他詐欺,令他一頭霧水。訊息似乎是真的,所以他更仔細讀。發訊者抱怨,有個數位生命體在「資料地球」找他們要錢。
德瑞克意識到問題所在:他最近開始給馬可和波羅零用錢,他們通常花在註冊遊戲或買虛擬玩具上。他們本來要更多,但德瑞克沒准。他們一定是決定在「資料地球」隨機找人要錢,並且遭拒,不過既然數位生命體是在德瑞克的「資料地球」帳號下執行,人們就認定是他訓練他們去要錢。
德瑞克晚點會對這些人發出完整的致歉,不過他這時要馬可跟波羅立刻進入他們的機器人身軀。生產技術已經進展到他能負擔兩具自己的機器人身軀,而且根據馬可跟波羅的化身客製化。一分鐘後,他們的貓熊臉出現在機器人頭盔裡,德瑞克也訓斥他們跟陌生人要錢的事。「我還以為你們會夠懂事。」他說。
波羅一臉歉意。「對,我們懂。」他說。
「那你們為什麼還要這樣?」
「是我的主意,不是波羅,」馬可說。「我知道他們不會給錢,然後會發訊息給你。」
德瑞克很驚訝。「你們想讓別人對我生氣?」
「會這樣是因為我們在你的帳號下,」馬可說。「可是我們跟佛爾一樣有自己的帳號時就不會了。」
這下他懂了。數位生命體聽過一個名叫佛爾的「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其飼主是個叫葛瑞爾德海吉特的律師海吉特填寫文件創立佛爾企業,佛爾現在也在該公司註冊的獨立「資料地球」帳號下執行。佛爾得繳稅,能擁有自己的財產,可以簽約、提訴松和被人控告;許多方面而言,佛爾是個合法人,儘管海吉特技術上是佛爾的董事長。
這概念已經存在一段時間。人造生命愛好者都同意,數位生命體根本不可能贏得它們這類生命專有的法律保護。就拿狗為例:人類對狗抱著又深又廣的同情,可是寵物收容所的狗兒安樂死卻是持續中的犬類大屠殺。既然法院沒阻止這件事,他們當然也不會願意保護沒有心跳的意識個體。有鑑於此,有些飼主相信它們能期望的最好結果就是以個案的方式得到合法保護:將法人條款加在特定數位生命體身上,如此一來飼主便可動用絕大部分的判例法,讓非人類個體獲得權利。海吉特是第一個付諸實行的人。
「所以你們這麼做是別有用意。」德瑞克說。
「別人說當企業很棒,」馬可說。「可以隨心所欲。」
有些人類青少年抱怨,佛爾擁有的權利比他們還多;很顯然數位生命體看到了他們的評論。「好吧,你們不是企業,顯然也不能隨心所欲。」
「對不起,」馬可說,突然意識到自己惹上什麼麻煩。「我們只是想要變成企業。」
「我跟你們講過:你們還不夠大。」
「我們比佛爾大。」波羅說。
「尤其是我。」馬可說。
「佛爾自己也不夠大。他的主人犯了錯。」
「所以你永遠都不會讓我們當企業?」
德瑞克嚴峻地瞪他們。「也許有一天會。等到你們更大了,我們再來考慮。可是你們若再搞這種把戲,後果就會真的很嚴重,懂嗎?」
數位生命體們悶悶不樂。「懂。」馬可說。
「懂。」波羅說。
「好吧。我得走了;我晚點再跟你們談這件事。」德瑞克怒眼瞪他們。「你們兩個現在回去『資料地球』。」
德瑞克開車去餐廳時,再度思索馬可的要求。許多人對於讓數位生命體變成企業的概念抱持懷疑態度;他們認為海吉特的行徑不過是個噱頭,而海吉特透過新聞稿表明他對佛爾的計畫,也只強化了這種印象。目前基本上是海吉特在經營佛爾企業,不過他在訓練佛爾學習商法,堅持佛爾有一天便能自己做決定;至於董事長的職位會由海吉特或別人接手,那都只是形式而已。在此同時,海吉特邀請人們挑戰佛爾的合法人地位;海吉特有資源上法庭纏鬥,也躍躍欲試,所以目前沒人敢迎戰他。但德瑞克希望將來會有──他希望等到先例完全確立,才會考慮讓馬可跟波羅成為企業。
至於馬可或波羅在智力上是否有能力成為企業,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德瑞克有認為這是更難回答的問題。「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已經展示,他們能夠自己做功課,德瑞克也很有信心他們對獨立作業的注意力會隨時間增加。可是就算他們能在無人監督之下做大型計畫,要替自己的未來做出負責任的決定仍言之過早。他甚至不確定,他是否應該鼓勵馬可跟波羅把那種程度的獨立性當成目標。把馬可和波羅企業化,這樣德瑞克過世後他們就能繼續生存,但這點令人擔憂:外頭有組織會協助個別唐氏症患者自力更生,可是沒有類似組織能協助企業化的數位生命體。也許更好的方式是確保在德瑞克無法照顧他們時,就把他們冷凍起來。
不管他怎麼決定,他都不能指望溫蒂幫忙了;他們決定申請離婚。理由很複雜,不過有一件事很清楚──養一對數位生命體不是溫蒂想要的生活,而假如德瑞克想找個伴攜手打拼,最好去找別人。他們的婚姻顧問解釋,問題本質不在數位生命體本身,而是德瑞克跟溫蒂找不到辦法通融兩人相左的興趣。德瑞克知道顧問說得沒錯,但想當然爾,有共通興趣會更有幫助吧。
他不願意太早想這件事,但就是忍不住:離婚給了他機會跟安娜發展更進一步的關係,不是只當朋友。她想當然也有考慮過這種可能,畢竟他們認識這麼久了,她怎麼會沒想過呢?他們可以成為很棒的一對,一同為他們數位生命體的福祉努力。
只是他沒打算在午餐坦白自己的感覺;那樣太早了,他也知道安娜正在跟一個叫凱爾的傢伙約會。不過他們的關係正快速接近六個月大關;男方通常到了這時就會發現小傑不僅是嗜好,而是她生命中的重心,然後過不久就會分手了。德瑞克認為要是告訴安娜他離婚的事,就能提醒她還有別的選擇: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把數位生命體當成情敵。
他在餐廳裡四處尋找安娜,看見她和揮手;安娜賞他一個大大的咧嘴笑。他走到桌邊時說:「妳不會相信馬可跟波羅做了什麼。」他把事情告訴她,後者張口結舌。
「太驚人了,」她說。「老天,我敢說小傑也聽過同一件事。」
「是啊,妳回家後或許會想跟他談談。」這使得他們開始討論讓數位生命體存取社交討論區的優缺點。討論區提供的互動比飼主自己能給的更多,不過數位生命體接觸到的影響不見得是正面的。
他們討論數位生命體一段時間後,安娜問:「所以,除了數位生命體的事,你近況如何?」
德瑞克嘆息。「不如告訴妳吧:我跟溫蒂要離婚了。」
「噢,不。德瑞克,我很遺憾。」她的同情很真摯,讓德瑞克感覺心頭暖起來。
「裂痕很早以前就出現了。」他說。
她點頭。「但我還是很遺憾會這樣。」
「謝了。」他繼續談了一陣子,講起他跟溫蒂的協議,如何賣掉公寓套房和分割收入。幸好這過程大致不傷和氣。
「起碼她不想要馬可跟波羅的拷貝。」安娜說。
「是呀,感謝老天。」德瑞克同意。配偶幾乎總是有辦法弄到數位生命體的拷貝,而若離婚時撕破臉,拿他們來報復前夫或前妻實在太容易了。他們已經在討論區看過許多次這種事。
「這件事說夠了,」德瑞克說。「來說說別的吧。妳最近如何?」
「其實沒什麼。」
「我提起溫蒂之前,妳看起來似乎心情很好。」
「對,沒錯。」她承認。
「所以是哪件事讓妳這麼高興?」
「沒什麼啦。」
「『沒什麼』讓妳很愉快?」
「好啦,我是有些消息,但我們不必現在談。」
「別傻了,沒關係的。如果妳有好消息,就講來聽聽吧。」
安娜停住,接著幾乎語帶歉意地說:「我跟凱爾決定同居了。」
德瑞克很震驚。「恭喜。」他說。







第六章

又過了兩年。生活繼續下去。
安娜、德瑞克和其他抱持教育思想的飼主,偶爾會讓他們的數位生命體接受標準測驗,看他們跟人類孩童比起來如何。結果因人而異;「法貝熱彩蛋」引擎的數位生命體既然是文盲,就沒法做紙筆測驗,不過在其他方式的測驗下似乎進展得很不錯。「日本摺紙」引擎的數位生命體,其測驗結果很有趣地一分為二:有半數繼續隨時間發展,另外一半則陷入停滯,也許是染色體哪邊有缺陷。「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如果在考試時得到失讀症人類的特殊待遇,表現就不錯。個別數位生命體的表現個個不同,但是整體而言,他們的智力正在飛快成長。
他們的社交發展比較難衡量,不過有個鼓勵人的跡象是,數位生命體會在不同的線上社群跟人類青少年互動。小傑對「四剎」產生興趣──這個次文化著重在替四隻手的化身編虛擬舞蹈;馬可跟波羅各自加入一個遊戲影集的粉絲俱樂部,兩人不時會試著說服對方自己的選擇更好。安娜和德瑞克雖然不太了解這些社群的吸引力何在,他們還是喜歡看到數位生命體融入社群。掌管那些社群的青少年似乎不在乎數位生命體不是人類,只把他們當成另一種不太可能見到面的線上朋友。
安娜跟凱爾的關係起起伏伏,但整體上很好。他們偶爾會跟德瑞克、以及德瑞克在約會的人外出;德瑞克跟一系列女性約過會,可是戀情從來沒有認真過。他跟安娜說,這是因為他約會的對象都對數位生命體沒興趣;不過事實是,他難以忘卻自己對安娜的感情。
上回流感大爆發後,經濟就陷入衰退,連帶衝擊了虛擬國度。創造「資料地球」的公司「戴森數位」,跟「擬真世界」平台的創造者「維斯瓦多媒體」發佈聯合消息:「資料地球」將成為「擬真世界」的一部分。所有「資料地球」大陸會轉成一模一樣的「擬真世界」版本,新增在後者的世界裡。他們說那是兩個世界的融合,可是這只是好聽的說法──歷經多年的升級與改版後,「戴森數位」再也沒本錢打平台戰爭了。
對大多數顧客而言,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旅行到更多虛擬地點,而不必重覆登出登入。過去幾年來,幾乎所有在「資料地球」推出過軟體的公司,都做了「擬真世界」的版本。玩「天堂圍攻」或「上古荊棘」的玩家只要跑轉換工具程式,武器和服裝物品就會出現在「擬真世界」版的遊戲大陸,等著他們取用。
不過有一個是例外。「神經母細胞」引擎沒有「擬真世界」的版本──「藍伽瑪」早在「擬真世界」平台引進之前就關門了,這意味著擁有「神經母細胞」引擎染色體的數位生命體完全沒辦法轉到「擬真世界」環境。對「日本摺紙」和「法貝熱彩蛋」引擎的數位生命體而言,遷移到「擬真世界」就等於增加探索的可能性;可是對於小傑和其他「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戴森數位」的新聞無異於世界末日。

安娜準備上床睡覺時,聽見了撞擊聲。她匆匆趕到客廳看是怎麼回事。
小傑正穿著機器人身體,打量他的手腕。他旁邊的牆面螢幕有一塊顯示板破了。他看見安娜進來就說:「對不起。」
「你在做什麼?」她問。
「我好抱歉。」
「跟我說你在做什麼。」
小傑不情願地說:「側手翻。」
「結果你的手腕撐不住,撞上牆。」安娜看一眼機器人身軀的手腕;跟她擔心的一樣,手腕零件得換新了。「我定這些規則,不是因為我不希望你玩得快樂。可是你嘗試用機器人身體跳舞就會這樣。」
「我知道妳說過。可是我試過跳一下,身體沒事。我稍微多跳一點也沒事。」
「然後你嘗試更進一步,這下我們得買新手腕給你了,還有一面新的牆面顯示板。」她短暫心想自己能多快換好,免得被凱爾發現──凱爾到外地談生意去了。小傑幾個月前弄傷了凱爾喜歡的一座雕像,也許最好別再讓他想起這件事。
「我真的真的好抱歉。」小傑說。
「好吧,回去『資料地球』。」安娜指著充電平台。
「我承認我犯了錯──
「快去。」
小傑聽話地走過去。他踏上平台之前小聲說:「那才不是『資料地球』。」接著機器人身軀的頭盔暗下來。
小傑一直抱怨「神經母細胞」引擎飼主群組建的私人版「資料地球」;這個版本複製了許多原版的大陸。某方面而言,那比他們用來避開竄改交換檔案格式的私人避難島嶼好太多了──另一方面卻糟得多,因為大陸上幾乎沒有人煙。
問題不只是所有人類都搬去了「擬真世界」;「日本摺紙」和「法貝熱彩蛋」引擎的數位生命體也是,安娜不能怪他們的主人。她要是有這種機會,一定也會這麼做。更令人煩惱的是,大多「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也離開了,包括小傑的許多朋友。飼主群組的一些會員在「資料地球」消滅後便退出;其他人則抱持觀望態度,結果發現私人版「資料地球」是如此貧乏,就打了退堂鼓,寧願冷凍他們的數位生命體,也不想讓他們在空城長大。私人版「資料地球」確實是如此:一個跟行星一樣大的空城,有廣大、繪製精細的地形讓你亂晃,可是沒有人能聊天,只有登進來上課的老師除外。這兒有少了任務的地城、沒有營業的商場、缺乏體育活動的體育館;這就像是數位板的浩劫後世界。
小傑的「四剎」人類同好以前會登入私人版「資料地球」,只為拜訪小傑,但是造訪次數銳減;現在所有的「四剎」活動都在「擬真世界」舉行了。小傑可以接收和寄送編舞錄影,可是社團大部分活動是現場即興編舞聚會,小傑根本沒辦法參加。小傑喪失了他在虛擬世界裡的絕大多數社交生活,在現實生活裡也無從交際:他的機器人身體被歸類為無人駕駛自由活動載具,所以除非有安娜或凱爾陪同,否則他不能去公共場所。他被關在公寓裡,變得無聊又坐立不安。
安娜過去幾個星期來,試著要小傑穿著機器人身軀坐在她的電腦前面登入「擬真世界」,但他後來拒絕這麼做。他操作使用者介面有困難──他缺乏使用真正電腦的經驗,網路攝影機對機器人身軀動作的捕捉又不太好──不過安娜認為他們可以克服。比較大的問題是,小傑不想遠端控制一個化身:他想成為那個化身。對他而言,鍵盤與螢幕只是參與「擬真世界」的可悲替代方法,就好像從剛果帶來的黑猩猩會認為叢林冒險遊戲無法滿足牠。
剩餘的「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也遇到類似的挫折,顯示私人版「資料地球」治標不治本。他們真正需要的是讓這些數位生命體能在「擬真世界」執行,讓他們可以自由活動、跟裡頭的物體和居民互動。換言之,解決之道是將「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去──改寫成在「擬真世界」運行的版本。安娜已經說服「藍伽瑪」的前老闆釋出「神經母細胞」引擎的原始碼,但他們得找有經驗的程式設計師來改寫。飼主群組在公開原始碼討論區貼了公告,希望能吸引自願者。
「資料地球」的過時性質唯一帶來的好處是,數位生命體因而能免於社交世界的黑暗面。一家名為「極限玩家」的公司在「擬真世界」推銷數位生命體拷打室;為了避免被指控使用未授權拷貝,他們只使用公共領域的數位生命體當受害者。飼主群組同意,等到他們將「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去時,數位生命體的轉換過程會包括完整的飼主認證;「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數位生命體絕不會在無人負責養育的情況下踏進「擬真世界」。

兩個月後,德瑞克瀏覽飼主群組討論區,讀著他一篇文章的回文(他稍早回報「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的現況)。很不幸,消息並不好:招募程式設計師加入計畫的嘗試沒什麼成效。飼主群組在私人版「資料地球」辦過園遊會,讓人們能過來見見數位生命體,但參加者寥寥可數。
問題在於染色體引擎落伍了。程式設計師被更刺激的新計畫吸引走,目前這意味著神經介面或奈米醫療軟體的案子。公開原始碼庫有一大堆枯萎的染色體引擎,各自處於不同的未完成狀態,都需要自願幫忙的程式設計師,而把一個十多年前的「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到新平台是當中最沉悶無趣的。只有少數學生在替「神經母細胞」引擎的匯出提供貢獻,但考慮到他們能投入的時間這麼少,引擎很可能還沒匯出,「擬真世界」平台就已經淘汰了。
另一個選擇是雇用專業程式設計師。德瑞克跟幾位在染色體引擎方面有經驗的程式設計師談過,請他們報價匯出「神經母細胞」引擎的費用。考慮到案子的複雜度,他得到的預估數字相當合理;假如是一間有數十萬名消費者的公司,當然就應該這麼做。可是對一個會員數量縮減到二十人左右的飼主群組,價格就高如天文數字。
德瑞克讀討論區的最新一篇回應,然後打電話給安娜。把數位生命體關在私人版「資料地球」裡當然不好過,但也給了他一絲希望:他和安娜現在有理由天天交談了,管他是關於「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的狀況,還是替數位生命體安排活動。過去幾年來,馬可、波羅跟小傑漸行漸遠,因為他們都在追求自己的興趣,不過如今這些「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只有彼此能作伴,所以他跟安娜試著找事情讓他們一起做。德瑞克已經沒有妻子會抱怨這件事,安娜的男友凱爾也似乎不介意,所以他光明正大打給她,不必擔心被指控。花這麼多時間找她,有點像自虐式的快感──倘若他們互動少一點,也許對他會比較好,可是他就是不想停。
安娜的臉出現在電話螢幕上。「妳看到斯圖亞特的文章了嗎?」德瑞克問。斯圖亞特在文章指出,要是他們均分費用,每個人得付多少錢,然後又有多少成員負擔得起這種金額。
「我剛剛才看到,」安娜說。「他可能自以為在幫忙,可是這樣只是讓大家更焦慮而已。」
「我同意,」德瑞克說。「可是除非我們想出夠好的替代方案,大家一定只會想到每人分攤費用的辦法。妳見過那個資金募集人了嗎?」安娜準備找一位朋友的朋友,後者專門替野生保護區募款。
「其實,我才剛跟她吃完午飯回來。」
「太棒了!妳有什麼進展嗎?」
「壞消息是,她不認為我們符合非營利組織,因為我們只是在試著募錢給特定一群人。」
「可是誰都可以使用新引擎──」德瑞克打住。的確,全球各地的檔案庫裡大概儲有幾百萬個「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的快照存檔,可是飼主群組不能坦白自稱是在替那些生命體爭取福祉;要是沒有人願意養,這些數位生命體都無法享受「擬真世界」版「神經母細胞」引擎帶來的好處。飼主群組唯一試圖幫助的是自己養的數位生命體。
即使他沒吭聲,安娜仍點點頭;她稍早想必也有同樣的想法。「好吧,」德瑞克說。「我們不能變成非營利組織。好消息呢?」
「她說我們還是可以在非營利模式之外募捐。我們需要的是說一個故事,讓人們對數位生命體本身產生同情。有些動物園就是靠這種管道支付大象的手術。」
德瑞克想了一會兒。「我想我們能貼一些數位生命體的影片,試試看扣住人們的心弦。」
「正是。如果我們能贏得夠多的支持心態,我們就不只能爭取到錢,說不定還能爭取到時間。任何能提高數位生命體曝光率的東西,都會讓我們在公開原始碼社群更有機會找到自願者。」
「我會先翻翻我這邊馬可和波羅的影片記錄,」他說。「我有很多他們小時候的可愛影片。比較近期的我就沒那麼確定了。或者我們需要令人揪心的材料?」
「我們應該討論一下什麼東西最有用,」安娜說。「我會在討論區發文問其他人。」
這提醒了德瑞克一件事。「附帶一提,我昨天接到一通電話,說不定能幫我們的忙。雖然那有點冒險。」
「是誰?」
「妳記得異變獸綱嗎?」
「那些應該變成外星人的數位生命體?那計畫還在進行啊?」
「算是。」他解釋一位名叫菲利斯拉德克里夫的年輕人聯絡他,這人是異變獸綱計畫最後的參與者之一。許多元老愛好者多年前就放棄了,被從頭發明外星文明的重擔搞得精疲力盡。不過如今仍剩下一小批信徒,幾乎變得像偏執狂。就德瑞克所知,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工作,也極少離開自己在父母家的臥室;他們的生活全在「資料火星」度過。菲利斯是該團體內唯一願意跟外人接洽的成員。
「人們還說我們是狂熱者呢,」安娜說。「所以他為何找上你?」
「他聽說我們在試著把『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去,想要幫忙。他認得我的名字,因為我當年替他們設計了化身。」
「真走運,」安娜笑著說。德瑞克扮了個鬼臉。「他幹嘛在意『神經母細胞』引擎有沒有匯出去?我還以為『資料火星』存在的整個目的是隔絕異變獸綱。」
「原本是,但他現在認為異變獸綱已經準備好接觸人類,想主導一個首次接觸的實驗。要是『資料地球』還在跑,他就會讓異變獸綱派探險隊進入主大陸,只是這已經辦不到。所以菲利斯跟我們同舟共濟;他想要讓『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去,好讓他的數位生命體能進入『擬真世界』。」
「嗯……我想我可以理解。你說他也許有辦法幫忙募款?」
「他正在試著引起人類學家和外星生物學家的興趣。他認為他們會很想研究異變獸綱,願意付錢匯出『神經母細胞』引擎。」
安娜一臉狐疑。「他們真的會願意為了那種東西掏錢?」
「我很懷疑,」德瑞克說。「異變獸綱不是真正的外星人。要是菲利斯找遊戲公司,找那些需要外星人進駐遊戲世界的企業,我認為還比較有機會;不過那是他的決定。我想只要他不去找我們在聯絡的人,他就不會傷害我們的機會,他也仍有可能幫得上忙。」
「要是他跟聽起來一樣笨拙,他怎麼可能說服任何人?」
「嗯,也許不是因為他的推銷技巧。他有異變獸綱的影片,他拿去給人類學家看過,好引起他們的興趣。他讓我看了一點點。」
「然後呢?」
德瑞克聳肩,舉起雙手。「就我看來,我也有可能是在看一群除草機器人。」
安娜大笑。「好吧,也許那是好事。也許他們越像外星人就會越有趣吧。」
德瑞克也笑了,想像當中的諷刺:「藍伽瑪」花了這麼多心血讓數位生命體能夠吸引人,但要是人們感興趣的其實是外星人版本呢?







第七章

又過了兩個月。飼主群組的募款嘗試沒收到多少成效;慈善人士對自然瀕臨絕種動物的消息已經聽到麻痺,更別提人造的了,而且數位生命體也沒有海豚那麼上相。流入的捐款一直只是涓涓細流。
數位生命體被困在「資料地球」裡,顯然因此受到影響;飼主試著花更多時間陪它們,以免它們無聊,可是那裡根本比不上充滿人群的虛擬世界。安娜也試著保護小傑,別讓他知道「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的相關難題,但他還是發現到了。有天她下班回家後,她登入「資料地球」,發現他明顯很激動。
「我想問妳匯出引擎的事。」他開門見山地說。
「是什麼?」
「我本來以為匯出引擎跟之前一樣,只是另一次升級。現在我覺得不只是如此,這比較像上傳,只是上傳的是數位生命體而不是人,對吧?」
「對,我想是這樣沒錯。」
「妳看過老鼠的影片嗎?」
安娜知道小傑指的是什麼:那個影片剛由一個上傳研究團隊公布,顯示一隻白老鼠被急凍和氣化,然後被一道掃瞄電子束用一次一微米的方式燒成煙,接著在測試虛擬環境中實例化,以虛擬方式解凍和醒來。老鼠隨即癲癇發作,在主觀時間下可憐兮兮抽搐了幾分鐘和死去。牠目前在意識上傳的哺乳類中擁有最長的存活時間紀錄。
「你不會發生那種事的。」她跟他保證。
「妳的意思是就算發生,我也不會記得,」小傑說。「我只會記得上傳成功。」
「沒有人會拿你或任何人在未經測試的引擎上執行。等到『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我們就會跑測試套件,把所有臭蟲修好,然後才執行數位生命體。那些測試套件什麼感覺也沒有。」
「研究者在上傳老鼠之前有跑測試套件嗎?」
小傑很擅長問難以回答的問題。「老鼠就是測試套件,」安娜承認。「但那是因為沒有人有生物大腦的原始碼,所以他們寫不出比真正老鼠更單純的測試套件。我們有『神經母細胞』引擎的原始碼,所以不會有這問題。」
「可是你們沒錢能匯出。」
「對,現在沒有,不過我們會湊到的。」她希望她的口氣比內心感受更有信心。
「我能怎麼幫忙?我要怎麼賺錢?」
「謝了,小傑,可是你現在沒有管道賺錢,」她說。「你現在的工作就是繼續念書,還有在課堂上好好表現。」
「對,我知道:現在念書,以後再做其他事。要是我現在借錢,晚點賺到錢再還呢?」
「讓我來擔心吧,小傑。」
小傑一臉悶悶不樂。「好吧。」
事實上,小傑的建議幾乎就是飼主群組最新的嘗試:尋找企業投資者。「週五病毒傳播」成功把數位生命體當成個人助理販賣,替飼主開創了這條康莊大道。塔爾伯花了好幾年,終於養出願意替任何人工作的安德洛;「週五病毒傳播」賣出了數十萬份拷貝。這首次證明數位生命體真能賺錢,其他幾間公司也想複製塔爾伯的成就。
其中一間公司「多胞形」就宣布展開大規模養育計畫,好創造下一代的安德洛。飼主群組聯絡他們,提議讓他們在「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的未來獲益分一杯羹:「多胞形」若出錢匯出「神經母細胞」引擎,就能永久賺取數位生命體任何收入的百分之一。飼主群組這幾個月來頭一次感覺很有把握,結果公司的答案是否──他們只對「智慧再生」引擎的數位生命體感興趣,因為假如這些數位生命體要取代傳統軟體,它們的狂熱專注就是不可或缺要件。
飼主群組短暫討論過自掏腰包支付匯出費用的可能性,但這顯然不可行。結果有些成員開始考慮不該想的選擇:

斯圖亞特葛斯特
我很痛恨第一個跳出來提這件事,但總得有人說出口。我們要不要暫時凍結數位生命體一年左右,直到我們有錢匯出引擎?

德瑞克布魯克斯
你明知任何人凍結自己的生命體會有什麼下場。暫時變成無限期,最後變成永久。

安娜阿瓦拉多
非常同意。踏進永無止境的延緩期實在太容易了。你有聽過任何人讓數位生命體暫停超過六個月後,還會重新啟動它們嗎?我可沒聽過。

斯圖亞特葛斯特
可是我們跟這些人不一樣。他們冷凍數位生命體是因為厭倦了。我們在數位生命體被冷凍時會天天想念它們;那會給我們動機募款。

安娜阿瓦拉多
你要是認為暫停柴夫能增強你的動機,就去做啊。讓小傑醒著才能增強我的動機。

安娜在討論區貼出回覆時,對自己的信念毫無疑問,可是小傑幾天後自己提起了這個問題,讓事情變得棘手許多。他們兩人這時在私人版「資料地球」裡,她帶他參觀新的遊戲大陸。那是個經典大陸,安娜多年前很喜歡,最近也被免費釋出,所以飼主群組替數位生命體創造了一份拷貝。安娜試著傳達自己的熱情,指著那些跟其他遊戲大陸不同的地方──數位生命體已經看厭了那些東西。只是在小傑眼中,這不過是另一個分散他注意的嘗試,讓大家繼續等待「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
他們走過一個荒廢的中世紀城鎮廣場時,小傑說:「我有時真希望被冷凍,不用再等下去。等我進入『擬真世界』再重啟,這樣就不會察覺時間。」
這句話讓安娜措手不及。數位生命體都沒辦法看飼主群組討論區,所以小傑一定是自己想出來的。「你真的想要這樣?」她問。
「不算想。我想醒著,知道世界發生什麼事,只是有時候很挫折。」他接著問:「妳有時會不會希望不必照顧我?」
她在回答之前,確保小傑有看著她的臉。「要是我沒有你得照顧,我的生活可能會簡單許多,但就不會這麼快樂。我愛你,小傑。」
「我也愛妳。」

德瑞克下班後開車回家時,接到安娜傳來訊息,說「多胞形」的人找上她。所以他一回到家就打電話給她。「所以是什麼事?」他問。
安娜一臉困惑。「是通很奇怪的電話。」
「怎麼個奇怪法?」
「他們想給我工作。」
「真的?做什麼?」
「訓練他們的『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她說。「由於我過去的所有經驗,他們希望我當團隊領導人。薪水很棒,保證雇用三年,然後簽約獎金──坦白說吧,獎金高到讓人不敢置信。不過這當中有個交換條件。」
「是什麼?別再吊我胃口了。」
「所有訓練師都得使用『速融洽』。」
德瑞克睜大眼。「妳在開玩笑吧,」他說。「速融洽」是其中一種智慧皮膚藥貼,使用者只要身在特定的人面前,貼片就會釋出催產素鴉片類藥劑的混和物。這專門用來改善不穩定的婚姻跟緊張的親子關係,最近也才剛開放,無須處方簽即可購買。「這是要拿來幹嘛?」
「他們認為如果訓練師對生命體有感情,就能產生更好的結果,而唯一讓訓練師對『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產生愛慕感的辦法,就是透過藥物干預。」
「喔,我懂了,這是提高員工產值的其中一種辦法。」他知道很多人會用益智藥或穿顱磁刺激來增強工作表現,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雇主強制要求這樣。他不可置信地搖頭。「要是他們的數位生命體這麼難愛,妳大概還以為他們會收到暗示,然後改投入『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的懷抱呢。」
「我跟他們說了類似的話,只是他們沒興趣。不過我有個點子,」安娜往前靠近螢幕。「如果我替他們工作,也許能讓他們回心轉意。」
「何以認為?」
「我可以持續帶小傑給『多胞形』的管理階層看。我能在工作時登入我們的私人版『資料地球』,說不定還能把穿著機器人身體的他帶去。還有什麼辦法比這更能展示『神經母細胞』引擎的多才多藝?他們只要發現到,就會把引擎匯到『擬真世界』。」
德瑞克思索。「假設他們不會禁止妳花拿上班時間陪小傑──
「拜託相信我。我不會死纏爛打推銷;我會微妙暗示。」
「也許可行,」他說。「可是他們要妳使用『速融洽』藥貼。值得為了這個機會這樣嗎?」
安娜挫折地聳肩。「我不知道。反正這絕對不是我的第一選擇。但我們有時就是得冒點險,對吧?稍微加點攻勢。」
他不確定該怎麼回應。「凱爾怎麼想?」
她嘆息。「他完全反對。他不喜歡我用『速融洽』,當然也不認為這機會值得貼藥布。」她停住,接著:「不過他對數位生命體的感受跟你我不一樣,所以他當然會那樣講。在他眼裡,回報就是沒有那麼高。」
安娜顯然希望得到支持,德瑞克也給予了,只是他私底下的感受更矛盾。他對安娜的提議抱持保留意見,但不太想說出口。
他痛恨自己會有這些念頭:不過安娜每次提起跟凱爾相處不來,德瑞克就會做白日夢,幻想他們分手。他告訴自己,他絕不會做任何事拆散他們,但要是凱爾沒辦法接受安娜對數位生命體的投入,德瑞克展示自己的投入就沒啥不對。要是他這些舉動是在告訴安娜,德瑞克其實比凱爾更適合她,這也不是他的錯。
問題在於,他是否真的認為安娜接受「多胞形」的工作邀約是好主意?他不確定,但直到他確定之前,他會給予支持。
德瑞克掛上電話之後,登入私人版「資料地球」,準備花點時間陪馬可和波羅。數位生命體正在玩零重力短拍網球,不過一看見德瑞克就從球場爬下來。
「我們今天遇到人很好的訪客。」馬可說。
「真的?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一個叫珍妮佛,還有一個叫羅蘭。」
德瑞克查看訪客紀錄,結果大感驚愕:珍妮佛切斯和羅蘭邁可斯是「二進位渴望」的員工,這間公司專門生產實體與數位的性玩偶。
這不是飼主群組第一次收到請求,想把數位生命體當成性玩具。絕大多數的性玩偶仍用傳統軟體控制,在設定好劇本的情境裡演出,但是只要數位生命體繼續存在,就會有人試圖跟它們發生性關係。標準做法是複製一個公共領域的數位生命體,重新設定獎勵映射表格,好讓生命體愛上做那些能煽動飼主慾望的行為。批評者認為,這形同讓狗舔掉你生殖器上的花生醬,而考慮到數位生命體的智力跟訓練的複雜度,這麼比喻也相去不遠。很顯然,現在已經沒有數位生命體和馬可或波羅一樣這麼像人、可以用於性產業,所以飼主群組偶爾會收到性玩偶廠商的請求,想購買數位生命體的拷貝。飼主群組的所有成員都同意應該忽略這些要求。
然而根據紀錄,切斯和邁可斯是被菲利斯拉德克里夫帶進來的。
德瑞克要馬可跟波羅回去繼續玩球,然後打電話給菲利斯。「你該死的在想什麼?把『二進位渴望』的人帶來?」
「他們沒有試圖跟數位生命體交媾。」
「我看得出來。」他正在另一個視窗用雙倍速度播放他們的來訪。
「他們只是在交談。」菲利斯說。
有時候跟菲利斯說話,感覺就好像在對外星人開口。「我們已經講好不要找性玩偶廠商,你忘了嗎?」
「這些人跟其他人不同。我喜歡他們的想法。」
德瑞克不敢問那是什麼意思。
「你要是喜歡他們,就帶他們去『資料火星』,給他們看你們的異變獸綱。」
「給他們看過了,」菲利斯說。「他們沒興趣。」
德瑞克想到,他們當然不感興趣;跟說羅紀班語的三足外星人發生性關係,這種需求小到幾乎不存在。但他看得出來菲利斯在說實話──菲利斯只要能找到人資助他的首度接觸實驗,他根本不介意讓異變獸綱賣淫。菲利斯也許是怪人,但不是偽君子。
「那麼事情就該到此為止,」他說。「我們也許應該禁止你進入『資料地球』。」
「你真的應該跟那些人談談。」
「我們不會。」
「他們願意付錢給你們,只聽他們要說什麼。他們會發包含詳情的訊息給你們。」
德瑞克幾乎哈哈大笑。「二進位渴望」一定是走投無路,才會願意付錢要別人聽他們推銷。「傳訊息沒關係,但我要把這些人丟進封鎖名單,我也希望你再也不要帶性玩偶廠商的人過來。夠清楚嗎?」
「很清楚。」菲利斯說,掛斷電話。
德瑞克搖頭。他通常不會考慮聽這種行銷,給他錢也不要,因為他不希望讓人認為他願意把馬可跟波羅當成性玩具賣掉。
可是現在,飼主群組需要任何找得到的資金。如果聽一家公司的簡報,能鼓勵其他公司為了爭取同樣的機會而掏錢,那也許就值得。他重新播放訪客跟數位生命體的會面,用正常速度觀看。







第八章

飼主齊聚一堂,聆聽「二進位渴望」透過視訊會議做簡報。「二進位渴望」已經把錢匯給一個信託付款服務,錢將在會議結束後交付。安娜坐在她的環景螢幕中央,打量四周;所有人的影像信號整合在一起,使得飼主群組好像聚在一個虛擬禮堂,各自坐在小小的私人包廂內。德瑞克坐在她左邊的包廂,菲利斯則在德瑞克左邊。講台上是「二進位渴望」的代表珍妮佛切斯──她在螢幕上的影像是個金髮美女,衣著高雅,且由於與會者同意使用真實影像,安娜曉得她看起來就是這副模樣。安娜心想切斯是不是負責替「二進位渴望」交涉所有事情;這女人說不定很擅長弄到她想要的東西。
菲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用羅紀班語說了幾句,然後才發現不對。「你們會喜歡她要講的東西。」他說。
「謝謝,菲利斯,不過讓我接手吧。」切斯說。
菲利斯坐回去。切斯對人群說:「感謝你們同意跟我見面。通常我跟未來的生意夥伴會面時,我會談論『二進位渴望』如何能幫他們開拓更大的市場,超越他們自己能開闢的程度,不過我不會對你們這麼說。我在這場會議的目的是向你們保證,你們的數位生命體會被體面地對待──我們不想要透過簡單操作式制約加入性特徵的寵物;我們想要能以更高層級、更有個人性的方式進行性行為的個體。」
斯圖亞特喊:「既然我們的數位生命體完全沒有性別,妳要怎麼做到這點?」
切斯完全沒亂陣腳。「至少兩年的訓練。」
安娜很訝異。「那可是重大投資,」她說。「我還以為數位生命體性玩偶通常只會訓練幾個星期。」
「因為那些通常是『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就算訓練兩年,跟訓練兩星期比起來也不會變成更好的性伴侶。我不曉得你們有沒有看過結果,不過你們好奇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們去哪裡找一整座後宮的德拉塔,全部穿著瑪麗蓮夢露的化身,還咩咩叫著說我想吸屌。那實在不好看。」
安娜忍不住笑了,群組裡其他幾人也是。「聽起來確實是。」
「『二進位渴望』追求的不是這類東西。誰都能取得公共領域的數位生命體,改寫獎勵映射表。我們想提供擁有真正人格的性伴侶;我們也願意投資一切實現這個目標。」
「那你們的訓練包括什麼?」坐在後面的海倫寇特斯問。
「首先是性發掘與探索。我們把符合解剖學結構的化身交給數位生命體,讓它們習慣擁有性敏感帶。我們會鼓勵數位生命體對彼此做性實驗,這樣一來它們就可以練習當性個體,然後挑選自己比較自在的性別。既然這階段學習純粹由它們自己進行,數位生命體有時就可能用比真實時間更快的速度執行。等它們獲得夠多經驗,我們就開始讓它們跟處得來的人類夥伴建立關係。」
「妳何以確定它們能跟特定人類建立起關係?」德瑞克問。
「我們的程式設計師看過收容所的一些數位生命體;它們太年輕,不適合我們的需要,但它們已經發展出情感依附,我們的設計師也做了夠多分析,相信它們能對較老的數位生命體引入類似的愛慕。當數位生命體開始認識一位人類時,我們會增強互動中的情感維度,同時包括性和非性慾方面,好在數位生命體身上產生愛情。」
「就像『神經母細胞』版的『速融洽』。」安娜說。
「差不多,」切斯說。「但更有效、對象更特定,因為是客製化調整的。對數位生命體而言,這就無異於不由自主墜入愛河。」
「聽起來這種客製化調整不會第一次就成功吧。」安娜說。
「不,當然不會,」切斯說。「我們預期數位生命體得過幾個月時間才會愛上主人;在這整段時間裡,我們會跟顧客合作,將數位生命體回溯到儲存點、嘗試不同的調整,直到情感穩定建立起來為止。這會很像妳在『藍伽瑪』工作時掌管的培育計畫──只不過我們會針對個別顧客量身打造。」
安娜本想說那根本天差地遠,但決定還是別說的好。她只需要聽這位女子的推銷內容,不需要駁斥之。「我懂妳的意思。」她說。
德瑞克說:「就算妳能讓它們墜入愛河,我們的數位生命體也假扮不了幾可亂真的瑪麗蓮夢露。」
「的確,但那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將來給它們的化身會近似人類,但並非人類。你們瞧,我們並不是想試圖複製跟人類的性愛體驗;我們想提供迷人、溫柔、對性愛抱持真正熱枕的非人類伴侶。『二進位渴望』相信這是性產業的全新領域。」
「性產業的全新領域?」斯圖亞特說。「妳的意思是讓一個怪念頭流行起來,直到變成主流?」
「可以這麼說,」切斯說。「但請試著換個角度看:我們心目中的健康性愛定義,一直在隨著時間擴增。人們曾經認為同性戀、SM和多P都是心理問題的症狀,可是這些行為本身並不會跟愛情關係互斥。問題在於一個人的渴望是否會被社會冠上汙名;我們相信將來有一天,與數位生命體的性愛會被接納為表達性慾的有效方式之一。但這需要人們開放心胸和認真對待,而且不需要假裝數位生命體是人類。」
螢幕上出現一個圖示,顯示切斯傳了一份文件給飼主群組。「我發給你們的是我們提案的合約,」她說。「但請讓我替你們做總結:『二進位可望』願意支付把『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到『擬真世界』的費用,好交換你們數位生命體的非獨家使用權。你們依然有權製作和販賣你們數位生命體的拷貝,只要不會跟我們競爭即可。如果你們的數位生命體賣得好,我們也會支付權利金。你們的數位生命體也會喜歡它們的工作。」
「好,謝謝,」安納說。「我們會看看合約,晚點再告訴妳決定。就這樣了嗎?」
切斯微笑。「還不算。在我支付本會議的報酬之前,我想藉這個機會回應你們可能有的疑慮;我對你們保證,我不會感到被冒犯。你們持保留態度的部分是否在於性方面?」
安娜猶豫,然後說:「不,我們在意的是它們被強迫。」
「我們不會採取任何脅迫行為。情感建立過程會確保數位生命體跟主人一樣享受。」
「可是妳沒有讓它們選擇要喜歡什麼。」
「這難道跟人類差很多嗎?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我完全對親男生的點子不感興趣。要是由我決定,這點就完全不會改變。」切斯露出些許腼腆的笑容,彷彿表示她現在有多麼喜歡接吻。「無論我們想不想要,我們都會成為性個體。『二進位渴望』對數位生命體做的調整沒有那麼不同。事實上它們會更好;有些人被其性傾向連累,令他們痛苦一生。數位生命體不會遭遇這種事。就每位數位生命體看來,它們只是要跟完全處得來的性伴侶配對。這不是強迫,而是最終的性滿足。」
「可是那不是真的。」安娜衝口而出,然後馬上就後悔了。
切斯正是在等這種切入點。「何以見得?」她問。「妳對妳的數位生命體的感情是真的;它們對妳的情感是真的。如果妳跟妳的數位生命體能擁有非性慾的真實愛慕,為什麼人類跟數位生命體之間的性關係就沒有這麼真實?」
安娜一度啞口無言。德瑞克跳進來幫忙:「我們可以在這裡花一輩子爭論哲學,」他說。「但我們的底線是,我們花這麼多年養我們的數位生命體,並不是要把它們當成性玩具。」
「我知道,」切斯說。「這次合作也不會阻止你們的數位生命體拷貝做其他事情。可是,就算你們的數位生命體令人印象深刻,它們現在也沒有能推銷的工作技能,你們也無法預測它們會得到什麼能力。你們還能用什麼辦法募到你們需要的錢?」
安娜心想,不知道有多少女性捫心自問過同樣的問題?「所以只能走世上最古老的職業了──賣淫。」
「這是一種說法。但請容我再次強調,數位生命體不會受到任何強迫,甚至不會有經濟上的脅迫。要是我們想販賣假造的性渴望,我們能用更便宜的辦法做到。本企業的整個目的是創造出假渴望的替代方案。我們相信當性伴侶雙方都很享受時,性愛就會更棒;它不僅是更佳的體驗,對社會也更有益。」
「聽來都很高貴。那喜歡性虐待的人怎麼辦?」
「我們不會容忍未經雙方同意的性行為,包括跟數位生命體的性愛。我傳給你們的合約裡有保證,『二進位渴望』會保留『藍伽瑪』當初安裝的痛覺斷路,並以頂尖的存取控制來強化。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們相信當雙方都很享受時,性愛會變得更好。這是我們的信念。」
「所以你們贊成嘍?」菲利斯對飼主群組說。「他們什麼都想到了。」幾位飼主怒瞪他,就連切斯的表情也顯示她不想要菲利斯幫倒忙。
「我知道你們開始尋找投資人時,這並不是你們的期望,」切斯說。「可是若你們能放下最初的反應,我想你們會同意,我們的提案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們會考慮過再回覆妳。」德瑞克說。
「謝謝你們來聽我的簡報,」切斯說。螢幕上一個視窗跳出來,顯示信託付款服務的錢已經交付。「請讓我說最後一段話。要是其他公司找上你們,務必弄清楚附加條款。裡頭可能會有我們律師希望我們加上的條款:那些規定會讓他們有權把你們的數位生命體轉賣給其他公司,並且解除痛覺斷路。我想你們都曉得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安娜點頭:這表示數位生命體可能會被轉賣給「極限玩家」這類公司,好當成凌虐受害者。「是,我們懂。」
「『二進位渴望』否決了我們律師建議加上的要求。我們的合約保證數位生命體絕對只會被用於非強迫性的性行為。你們可以看看是不是有別人願意做出同樣的保證。」
「謝謝,」安娜說。「我們會再聯絡。」

安娜原本跟「二進位渴望」的人見面時,純粹認為這只是形式性的,聽別人推銷然後賺點錢。可是聽過內容之後,她發現自己時常想著這件事。
安娜從大學之後就沒涉足虛擬性愛了,當時她的大學男友要到國外當一學期交換學生。在他離開之前,他們一起買了全套周邊配件──不引人注意的硬殼配件,裡面有著好笑的矽膠層──然後設定每個裝置鎖定彼此的數位序號,確保他們的虛擬生殖器對彼此忠誠。最初幾次遠距離體驗出乎預料地好玩,只是新鮮感沒多久就消褪,科技的缺點也暴露得一覽無遺。少了親吻的性愛,就是令人遺憾地不完整;她也好想念她的臉就在對方面前,能感受他身體的重量、聞著他的體香。不管攝影機拉得多近,透過視訊螢幕看彼此都沒辦法取代那些。她的肌膚渴望跟他的皮膚接觸,任何配件都無法滿足這點;於是到了學期末,她就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科技在那之後想必有進展,但依然是維持親密關係的貧乏媒介。
安娜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小傑穿著實體身軀時,感覺有多麼不同。如果一位數位生命體穿著一具性玩偶,那會讓性愛更吸引人嗎?不。她曾把臉貼在小傑面前,清理他鏡片上的污痕或尋找刮傷,這跟靠近一個真人完全不一樣;有數位生命體在身邊,不會讓你覺得個人空間被侵犯,甚至沒有狗兒要你揉牠們肚子時散發的信任感。他們在「藍伽瑪」決定不要在數位生命體身上放任何保護自己身體的機制──那樣對他們的產品沒有意義──可是要是沒有這些障礙得跨過,身體親密感還有什麼意義?安娜不懷疑他們能給數位生命體夠像人類的性興奮反應,並觸發性愛雙方的鏡射神經元。但「二進位渴望」能夠教會數位生命體理解赤身裸體時的脆弱感,以及你願意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時代表什麼意義嗎?
不過那些可能都沒差別。安娜重播視訊會議的錄影,聽切斯說著與非人類伴侶的性愛是全新領域。理論上那和跟其他人類發生關係不同,是不同的性愛,所以或許會帶來不同的親密感。
她回想她在動物園工作時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有隻母紅毛猩猩過世。所有人都心碎了,但是紅毛猩猩最愛的訓練師悲痛欲絕;他最後坦承自己跟猩猩有過性關係,不久後也遭動物園開除。安娜自然很震驚,但最令她訝異的地方在於,那人並不是安娜想像中動物癖人士會身為的恐怖變態那人的悲傷真誠又強烈,跟任何痛失愛人的人沒有兩樣。她也很訝異得知他曾結過一次婚──她以為這種人找不到約會對象,但她後來意識到自己掉進了動物管理員的刻板印象,認定他們之所以跟動物相處,是因為他們跟人處不來。安娜就和當時一樣,試著釐清為什麼跟動物的非性愛關係很健康,性關係就不然?為何動物能給予的有限度同意,就足以讓牠們被當成寵物,你卻不能跟牠們發生性關係?跟之前一樣,她找不到跟個人厭惡無關的清楚論點,也不確定那是不是夠好的理由。
至於讓數位生命體跟彼此發生性關係,他們過去偶爾討論過這個主題,安娜也總是覺得飼主們運氣很好,不必面對這種事,因為很多動物性成熟之後就變得難以控制。用手術讓小傑去性化,甚至不會讓她有罪惡感,因為她並沒有剝奪他的重要本質。不過現在,討論區有一串討論令她重新思考這件事:

海倫寇特斯
我不喜歡想到有人跟我的數位生命體翻雲覆雨,不過話說回來,我記得父母也不喜歡想到他們的孩子跟人發生關係。

瑪麗亞
這是錯誤類比。家長不能阻止孩子成為性個體,可是我們能。數位生命體在本質上沒必要模擬人類這方面的發展。不要把他們擬人化得過頭了。

德瑞克布魯克斯
什麼本質?數位生命體本質上也沒必要有迷人的人格或可愛的化身。可是這麼做還是有好理由:讓人們更願意花時間跟他們相處,這樣對數位生命體也是好事。
我不是說我們應該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但我想我們得捫心自問:假如我們讓數位生命體成為性個體,這是不是會鼓勵其他人愛他們,給數位生命體帶來好處?

安娜心想,小傑的中性身分是否代表他錯過了某些事,而這些經驗本來能帶給他好處。她喜歡讓小傑有人類朋友;她之所以希望「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到「擬真世界」,就是希望小傑能維持跟強化那些關係。但那些強化能走到何等地步?在性成為議題之前,一個關係能走到多親密的程度?
那天稍晚,她回覆德瑞克的評論:

安娜阿瓦拉多
德瑞克提到了一個好問題。但就算答案是肯定的,也不表示我們就應該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
如果有人想找手淫用的幻想,他能用傳統軟體解決,而不是買個郵購新娘和在她身上貼個十幾片「速融洽」。不過後者基本上正是「二進位渴望」想帶給顧客的服務。我們希望讓自己的數位生命體過這種生活嗎?我們大可給它們注入過量虛擬內啡肽,讓它們在封閉的「虛擬地球」快快樂樂活著,可是我們太在乎他們了,不可能這麼做。我不認為我們應該讓別人用更不尊重的方式對待它們。
我承認,我起先對於跟數位生命體發生性愛的概念感到不安,不過我想我原則上不反對;我沒辦法想像自己這麼做,但如果其他人願意,我也不會在意,只要不是在剝削數位生命體即可。如果雙方都願意做出某種程度的妥協,那麼也許就會像德瑞克說的,這對數位生命體跟對人類一樣有好處。但要是人類能自由調整數位生命體的獎勵映射表,或者在找到調教至完美的實例物件之前不斷重讀儲存點,兩邊還有什麼能讓步的?「二進位渴望」告訴他們的顧客,他們不必用任何方式順應數位生命體的喜好。問題不在於雙方的關係有無牽涉到性愛,而是那根本不是真實的情感關係。


飼主群組的任何會員,都能以個人名義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不過安娜的論點發揮了足夠說服力,因此目前沒人這麼做。會議過幾天後,德瑞克認為馬可和波羅應該知情,便對他們講了「二進位渴望」的提案。波羅對於「二進位渴望」想做的調整很感興趣;他知道自己有獎勵映射表,卻沒想過修改它代表什麼意義。
「修改我的獎勵映射表也許會很好玩。」波羅說。
「你如果替別人工作,你就沒辦法修改自己的映射表,」馬可說。「唯一的辦法是變成企業。」
波羅轉向德瑞克。「是真的嗎?」
「唔,就算我讓你們變成企業,我也不想讓你們那麼做。」
「喂,」馬可抗議。「你說要是我們變成企業,我們可以全權替自己做決定。」
「我是那麼說過,」德瑞克說。「可是我沒考慮過讓你們修改自己的獎勵映射表。那樣可能會非常危險。」
「可是人類就能修改自己的獎勵映射表。」
「什麼?我們哪有辦法這樣。」
「你們為了性愛服用的藥物呢?村藥?」
「春藥。那只是暫時性的。」
「『速融洽』也是暫時性的?」波羅問。
「不算是,」德瑞克說。「但人們用它們的絕大多數時機都是錯誤。」他心想,尤其有公司付錢要他們這麼做的時候。
「等我變成企業,我就能自由犯錯,」馬可說。「那才是重點。」
「你還沒準備好變成企業。」
「因為你不喜歡我的決定?我必須同意你才能準備好?」
「要是你打算一成為企業就修改你自己的獎勵映射表,你就還沒準備好。」
「我沒說我想這樣,」馬可真誠地說。「我不想。我只是說我們成為企業時,我就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那不一樣。」
德瑞克停頓一下。這種事很容易被忘記,可是這跟飼主群組在討論區談數位生命體企業化時得到的結論相同:如果合法人格不僅僅是一種文字遊戲,它就得賦予數位生命體某種程度的自主權。「沒錯,你說得對。你成為企業後,你就可以自由做我認為是錯誤的事情。」
「很好,」馬可滿意地說。「那麼你決定我準備好的時候,不是因為我同意你;我就算不同意你,也可以準備好。」
「對。不過拜託,告訴我你不會想編輯自己的獎勵映射表。」
「不會,我知道那很危險。我可能會犯錯,害自己無法修正錯誤。」
德瑞克放下心來。「謝謝。」
「可是讓『二進位渴望』修改我的映射表就不危險。」
「確實不危險,但那仍是個壞主意。」
「我不同意。」
「什麼?我不認為你了解他們想做什麼。」
馬可賞他一個挫折的表情。「我了解。他們想讓我喜歡他們希望我喜歡的東西,儘管我目前並不喜歡。」
德瑞克發現馬可真的懂。「但你不認為這樣不對?」
「為什麼不對?我現在喜歡的東西,都是『藍伽瑪』要我喜歡的。那就沒有不對。」
「的確,可是那不一樣。」德瑞克想一下該怎麼解釋。「『藍伽瑪』讓你喜歡食物,但沒決定讓你喜歡哪種食物。」
「所以呢?兩者沒有差很多啊。」
「差很多。」
「如果他們修改不想被修改的數位生命體,我同意那是錯的。但要是數位生命體同意被修改,這就不是壞事。」
德瑞克感覺自己要發火了。「所以你到底是想要變成企業,替你自己做決定,還是讓別人替你做決定?到底是怎樣?」
馬可思索。「也許我會兩個一起試。我的一個拷貝成為企業,另一個則替『二進位渴望』工作。」
「你不介意被拷貝?」
「波羅就是我的拷貝。那沒什麼不對。」
不知如何回答的德瑞克終止討論,要數位生命體去做自己的功課,但他沒辦法輕易忘卻馬可所說的話。一方面,馬可說出了一些很好的論點,但另一方面德瑞克仍大致記得大學時光,深知有本事辯論不等於成熟。他不是第一次心想,要是數位生命體在法律上有明定的成年年齡,事情就容易多了;既然沒有,馬可是否準備好成為企業,就由他全權決定。
德瑞克不是唯一在「二進位渴望」提案之後保持反對意見的人。他下次跟安娜通話時,她抱怨她最近跟凱爾吵了一架。
「他認為我們應該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議,」她說。「他說那比我接受『多胞形』的工作好太多了。」
又一個批評凱爾的機會;德瑞克要怎麼發揮呢?結果他只說:「因為他認為修改數位生命體沒啥大不了。」
「正是。」她發了一陣子怒氣,接著繼續。「我又不是認為貼『速融洽』沒啥大不了。那當然有關係。可是我是自願使用『速融洽』,那跟『二進位渴望』強迫數位生命體跟別人建立關係是不一樣的。」
「差得遠了。不過妳知道,這就引出了個很有趣的問題。」他告訴安娜他跟馬可和波羅的對話。「我不確定馬可是不是單純為了爭論而跟我吵,但那讓我開始思考。要是數位生命體自願接受『二進位渴望』想做的改變,那會有差別嗎?」
安娜看起來在沉思。「我不知道。也許吧。」
「當一個成人自願使用『速融洽』貼片,我們就沒有立場反對。我們要基於什麼出發點,才能用同樣的方式尊重小傑或馬可的選擇?」
「它們得是成人才行。」
「可是我們想要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申請企業化,」他說。「我們何以如此確定我們不該這麼做?假設小傑有天說,他能了解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會讓自己走上什麼路,就像妳進『多胞形』工作那樣。妳需要什麼理由才願意接受他的決定?」
安娜想了一下。「我想這取決於,我是否認為他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做出決策。小傑從來沒有過浪漫關係或做過工作,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就代表能同時擁有兩者,很可能是直到永遠。我希望他先對這些事情有些經驗,才做出影響這麼深遠的決定。等他有了那種經驗,我想我就真的沒法反對。」
「啊,」德瑞克說,點點頭。「真希望我跟馬可談的時候有想到這個。」照安娜的看法,這就表示把數位生命體改造成性個體,但無意販賣它們。就算飼主群組已經匯出「神經母細胞」引擎,他們還是得多支付一筆費用。「不過那得花很長的時間了。」
「當然,但沒必要急著把數位生命體變成性個體。最好等到我們能用正確方式進行為止。」
最好把成熟年齡設高一點,也不要冒險讓它們早熟。「直到那時之前,我們就負責看顧它們。」
「沒錯!我們得把它們的需要擺在優先。」安娜看起來很感激德瑞克的贊同,德瑞克也很高興能提供。接著她臉上恢復挫折。「但願凱爾能懂就好了。」
德瑞克想了個外交性的回應。「如果別人沒有像我們花這麼多時間,我不確定他們會懂。」他說。這話不是想批評凱爾;這就只是他的真實信念。







第九章

「二進位渴望」的簡報過後一個月,安娜正在私人版「資料地球」裡陪著幾位「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等著訪客到來。馬可跟洛莉講他最喜歡的遊戲影劇的最新一集,小傑則練習他編的一段舞。
「妳看。」小傑說。安娜看著他快速做出一連串姿勢。
「記住,等他們到的時候,你得告訴他們你造了什麼。」
「我知道啦,妳已經講過好多次了。他們來的時候我就不會跳了。我只是在自娛。」
「對不起,小傑。我只是很緊張而已。」
「妳看我跳舞就會好過一點。」
她笑了。「謝了,我會試試看。」她深吸一口氣,要自己放鬆。
一道傳送門打開,兩位化身走進來。小傑立刻停止跳舞,安娜也讓自己的化身走過去迎接訪客。螢幕上的註記顯示他們是傑洛米布勞爾和法蘭克皮爾森。
「希望你們登入的過程沒遇到任何麻煩。」安娜說。
「沒有,」皮爾森說。「妳給我們的帳號沒問題。」
布勞爾環顧四周。「讓人懷念的老『資料地球』哇。」他的化身拉住一叢灌木和放手,看著樹枝搖擺的模樣。「我記得『戴森數位』剛釋出這平台時有多麼讓人興奮。這當年可是頂尖之作呢。」
布勞爾和皮爾森替「指數應用」工作,這公司生產家用機器人。這些機器人是老式人工智慧的範例:技能是事先設定好的,而不是透過學習得來,而它們雖然能提供一些真正的便利,機器人並不具備任何有意義的自覺意識。「指數應用」會定期釋出新版本,宣傳說每個版本都更接近消費者心目中的人造智慧──一個從啟動那一刻起便忠誠耿耿、無微不至的管家。就安娜看來,這種一系列的升級形同夸父追日,製造出有進步的幻象,卻從來沒有真正接近過目標。但顧客會買機器人,讓「指數應用」的財務報表很好看,而這正是安娜想要的。
安娜沒打算替「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弄到管家的工作;很顯然小傑和其他生命體頑固到無法擔任這種職務。布勞爾與皮爾森也不是替該公司的營利部門效力;他們其實來自研究部門,也就是「指數應用」當初創立的理由──憑著販賣家用機器人的收入,試圖召喚出技術專家夢想中的人工智慧,一個具備純粹認知能力的個體,一個不受情緒或任何形式身體妨礙的天才心智,一個龐大沉著但又具備同理心的思維能力。他們正在等一個名叫雅典娜的軟體發展成熟;要是安娜說她認為他們會等上一輩子,這樣不太禮貌,不過她仍希望說服布勞爾跟皮爾森,「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是個可行的替代路線。
「嗯,謝謝你們過來見我。」安娜說。
「我們期待已久,」布勞爾說。「一個累計執行時間比大多作業系統還久的數位生命體?這可是難得一見。」
「的確。」安娜發現他們過來是因為懷舊,而不是認真考慮商業提議。好吧,反正他們都來了,就這樣吧。
安娜把他們介紹給數位生命體們,後者也稍微展示它們在做的東西。小傑展示他做的一個虛擬裝置,是他跳舞時拿來配著用的某種音樂合成器。馬可解釋他設計的一種解謎遊戲,可以讓玩家合作或競爭。布勞爾對洛莉尤其感興趣,因為她展示了個她在寫的程式;洛莉不像小傑和馬可用工具做東西,而是撰寫真正的程式碼。等到布勞爾發現洛莉跟其他菜鳥程式設計師沒兩樣時,他的失望之情就溢於表──顯然他本來希望,她的數位生命體特質會在這方面帶給她特別的天賦。
他們跟數位生命體談了一會兒後,安娜和「指數應用」的訪客就登出「資料地球」,轉到視訊會議。
「他們很棒,」布勞爾說。「我以前有過一隻,但從來沒有進展到超過牙牙學語的程度。」
「你以前有個『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
「當然,一上市時我就買了一個。他是吉祥物小傑的實例物件,跟妳的一樣。我命名他為費茲,養了一年。」
她心想,這人曾經擁有一個嬰兒小傑;那個小傑被丟在儲藏庫某處,仍然記得這人是他的飼主。她嘴巴上說:「你是因為厭倦了嗎?」
「主要是對他的極限感到失望,厭倦是其次。我當時發現『神經母細胞』引擎染色體走錯了途徑。的確,費茲是很聰明,但他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做任何有用的工作。我很欽佩你在小傑身邊待這麼久;妳的成就確實令人刮目相看。」他的口氣彷彿在說,她做出了全世界最大的牙籤雕像。
「你現在還認為『神經母細胞』引擎走錯了路線?你自己也看到小傑能做什麼。難道你們在『指數應用』有能相提並論的東西嗎?」她的語氣比原本希望的強硬了點。
布勞爾的反應很溫和。「我們不是要找人類等級的人工智慧;我們想找超人的人工智慧。」
「你們不認為人類等級的人工智慧是路途上的墊腳石?」
「如果是你們的數位生命體這種樣子,不行,」布勞爾說。「妳沒辦法確定小傑這輩子能否被雇用做工,更遑論變成程式設計天才。就妳所知,他已經達到了極限。」
「我不認為他有──
「可是妳無法確定。」
「我確定的是,要是『神經母細胞』引擎能產生出小傑那樣的數位生命體,就也能做出聰明程度符合你期望的個體。『神經母細胞』引擎數位生命體當中的艾倫圖靈[8]正在等著誕生。」
「好吧,姑且說妳是對的,」布勞爾說,顯然在遷就她。「我們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這種個體?妳已經花了這麼長的時間養育第一代,連它們執行的平台都淘汰了。妳得養多少代才會生出一個圖靈?」
「我們不必永遠侷限於用真實時間執行它們。到了某個時間點,就會有夠多數位生命體構成自給自足的人口,然後它們就不用再倚賴跟人類互動。我們可以用溫室速度執行整個社會,它們也不會有野化的風險,然後看它們能產生出什麼成果。」對於這種情境是否能產生出圖靈,安娜其實沒什麼信心,不過她練習這說詞夠多次,聽來彷彿是她的真心話。
不過布勞爾沒被說服。「妳說的可是高風險投資。妳給我們看一群青少年,要我們替他們付學費,希望他們長大成人後會創立一個國家和生出天才來。請原諒我,但我認為我們有更好的方式來花這些錢。」
「可是想想你會得到什麼好處!我跟其他飼主投入多年注意力養這些數位生命體。匯出『神經母細胞』引擎的費用,比雇人來養另一個染色體個體更便宜。而且這麼做的潛在報酬完全符合你公司的需求:高速執行的程式設計師天才,驅策自己發展成超人智慧。如果這些數位生命體現在就能發明遊戲,你想想它們的後代能做到什麼地步。你也能從它們每一個身上回收報酬。」
布勞爾正要回應,結果皮爾森插話:「這就是妳希望『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的原因?看到有一天可能有超級聰明的數位生命體問世?」
安娜發現皮爾森想深入審問她,決定沒必要撒謊。「不,」她說。「我只是想讓小傑有機會過更完整的人生。」
皮爾森點頭。「妳有一天會讓小傑成為企業,對吧?讓他有某種合法人格?」
「對,我想要這樣。」
「我猜小傑也想要同樣的事,對嗎?被轉成企業?」
「大致上是的。」
皮爾森再度點頭;他的懷疑獲得證實。「這對我們就是毀約因素。跟那些生命體談話很有趣,可是妳給予妳的數位生命體的所有關注,都在鼓勵它們把自己視為真人。」
「為什麼是毀約因素?」但安娜已經心裡有數。
「我們想找的不是超級智慧員工,而是超級智慧產品。妳給我的是前者,我也不怪妳;任何人若像妳花這麼多年教導數位生命體,都不會把它們視為產品。可是我們企業並不是以這種觀點出發。」
安娜本來假裝沒注意到,但現在皮爾森直接了當說出口了:「指數應用」和她的目標並不相符。這間公司想要能跟人一樣做出回應,卻缺乏身為人的義務的個體。她沒辦法給他們這種東西。
沒人能給他們這種東西,因為那辦不到。她花這麼多年養小傑,不只讓他變成有趣的聊天對象,更不只讓他產生興趣跟幽默感。這些歲月讓小傑獲得「指數運用」想找的一切特質:能在真實世界順利活動,擁有解決新問題的創意,以及遇到重要決策時能讓你信任的判斷力。所有讓一個人比資料庫更有價值的特質,都乃為經驗的產物。
她很想跟他們說,「藍伽瑪」做得比自己曉得的還正確:經驗不僅是最好的老師,還是唯一的老師。假如她在養育小傑的過程中有學到任何教訓,那就是世上沒有捷徑;若你想創造出在這世上待二十年會有的常識,你就得投入二十年努力。你不能用更少的時間組合出同樣時間能學到的啟發式解法──經驗在演算法上是無法壓縮的。
而且,就算有辦法擷取所有的經驗和永無止境地複製,就算你能廉價販賣拷貝或免費發放出去,每個數位生命體實例仍然已經活了一輩子,曾用自己的新眼睛看過這世界。它們的希望會滿足和破滅,並學會撒謊的感覺,以及聽到別人說謊時會給它們什麼感受。
意思是,每個數位生命體都應當得到一點尊重。「指數運用」卻無法提供這種東西。
安娜使出最後一次嘗試。「這些數位生命體還是可以用員工的身分替你們賺錢。你們可以──
皮爾森搖頭。「我能懂妳想做什麼,也祝妳好運,可是這不符合『指數運用』的需要。要是這些數位生命體準備變成產品,潛在利潤說不定還值得冒這種險。但要是它們要變成員工,情況就不同了;我們沒法為了這麼小的回報,就砸下如此龐大的投資。」
安娜心想,當然了。誰願意呢?只有狂熱者,只有被愛驅策的人才會。像她這樣的人。

安娜發訊息給德瑞克,提到跟「指數運用」的會議失敗,這時機器人身體動了起來。「會議進行得如何?」小傑問。不過他能解讀她的表情,先曉得了答案。「是我的錯嗎?他們不喜歡我給他們看的東西?」
「沒有,你表現很棒,小傑。他們只是不喜歡數位生命體。我犯了錯,以為能讓他們改變主意。」
「反正值得一試。」小傑說。
「我想是吧。」
「妳還好嗎?」
「我不會有事。」她對他保證。小傑抱她一下,然後把機器人身軀走回充電平台和回到「資料地球」。安娜坐在桌子前面盯著空白電腦螢幕,思忖飼主群組的剩餘選擇。就她所知,只剩下一條路可走:替「多胞形」工作,並試著說服他們「神經母細胞」引擎值得匯出去。她只要貼著「速融洽」,加入他們工業化的育兒實驗就好了。
不管其他人怎麼看待「多胞形」,這家公司不若「指數應用」,真的了解即時互動的價值。「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也許甘願被丟在溫室裡,但要是你希望它們成為有生產力的個體,那就不是可行的捷徑。有人得花時間陪它們;「多胞形」理解這一點。
安娜反對的是「多胞形」如何讓人類跟數位生命體相處的策略。「藍伽瑪」的辦法是讓數位生命體惹人喜愛,「多胞形」卻是從讓人難以喜歡的數位生命體著手,用藥物使人們愛上它們。她覺得「藍伽瑪」的做法明顯是對的,不只更符合道德,同時也更有效。
確實,考慮到她目前的處境,或許有效過頭了;她準備投入她這輩子最龐大的支出,而且還是為了她的數位生命體。「藍伽瑪」的任何員工在好多年之前大概都沒料到會這樣,不過也許他們早該想到的。少了附加條件的愛,就跟「二進位渴望」販賣的幻想一樣不切實際;愛某人便意味著替他們做出犧牲。
而這就是安娜考慮替「多胞形」工作的唯一理由。在其他任何狀況下,一份要求使用「速融洽」的工作會冒犯她:她應付數位生命體的經驗跟世上任何人一樣多,可是「多胞形」暗示她得靠藥物干預才能當有效的訓練師。訓練數位生命體和訓練動物一樣是份專業──專家不必愛上特定的照料對象,也能把工作做好。
然而,她也曉得鍾愛之情能對訓練過程帶來多少影響,讓訓練師在最需要耐心的時刻保持耐心。愛的情緒能被人工製造出來,實在不怎麼讓人喜歡,只是她不能否認當代神經藥物的現實面;要是她每次訓練「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時,大腦都灌滿了催產素,那麼不論她想不想要,這都會影響她對它們的感受。
唯一問題在於,這究竟是不是她能容忍的事。安娜很有信心,「速融洽」不會干擾她照顧小傑;沒有「智慧再生」引擎數位生命體能取代她對小傑的愛。而且要是替「多胞形」工作就是匯出「神經母細胞」引擎的最佳良機,她就很願意冒險。
安娜真希望凱爾能了解;她總是清楚表示小傑的福祉擺第一,而凱爾在這之前從來沒抱怨過。她不希望他們倆的關係因為這份工作而畫下句點,但她跟小傑在一起的時間,比她交過的任何男友都長。如果不得不抉擇,她曉得自己會選誰。







第十章

安娜報告會議失敗的訊息很簡短,但是對德瑞克而言,裡面傳達了很多東西。他聽過這種口氣,就是她之前談論其他路線的時候,所以他知道她是在給自己做準備,好接下「多胞形」的工作。
這是安娜讓「神經母細胞」引擎匯出的最後絕望之舉,之後再也不會有了。沒人喜歡這點子,但她是個大人,她衡量過得失和做出了決定。如果她願意這麼做,德瑞克起碼能給予支持。
只是他不行。因為還有一個選擇: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
德瑞克稍早跟馬可和波羅談過後,就私下聯絡切斯,問她要是數位生命體希望企業化,這會不會使它們不再適用於「二進位渴望」的目的。她告訴他,「二進位渴望」的顧客能自由替他們購買的生命體拷貝申請企業化。事實上,如果他們對數位生命體的感受跟「二進位渴望」希望的一樣強烈,她預期許多人會這麼做。就德瑞克能判斷,這是正確答案,不過他的一部分內心仍希望他們給了他錯誤答案,讓他有明白的理由拒絕提案。只是這仍然得由他來決定──他跟馬可。
他想著安娜清楚表達的論點,說數位生命體沒能力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因為它們欠缺浪漫關係跟工作方面的經驗。如果你把數位生命體想成人類孩童,這論點就很合理;這也意味著只要它們被關在「資料地球」內,人生受到最極端的保護,就永遠無法成熟到能做出這種程度的決策。
不過,也許數位生命體的成熟標準不應該設得像人類這麼高。也許馬可已經成熟得能做出決定。馬可似乎很習慣將自己想成數位生命體,而不是人類;他有可能不完全理解他自己暗示的後果,但德瑞克甩不掉一股感覺,也就是馬可實際上比德瑞克更懂自己的本質。馬可跟波羅並非人類,也許將它們當成人類看待是個錯誤,強迫它們順應德瑞克的期望,而不是讓它們做自己。把馬可當成人對待會比較有尊嚴嗎?或者應該接納他不是人類?
在其他狀況下,這會是個學術問題,德瑞克能拖到以後再討論,可是這個問題跟他此時此地面對的決策息息相關。假如他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安娜就不必接「多胞形」的工作,於是問題就變成:讓馬可改變他的腦部化學作用,會比讓安娜改變自己的更好嗎?
安娜知道自己同意接那件工作會發生什麼事,遠比馬可清楚後果。但安娜是個真人,不管德瑞克認為馬可有多厲害,安娜在他心中依然更重要。要是飼主群組當中得有誰的神經化學得被改寫,德瑞克不希望是安娜。
德瑞克把「二進位渴望」的合約叫出來到螢幕上,然後要馬可跟波羅進入他們的機器人身軀。
「準備好簽合約了?」馬可問。
「你得曉得,要是你只是想幫其他人,你就不應該簽,」德瑞克說。「你應該在自己想這麼做的時候才簽。」接著他想,不知道這番話到底對不對。
「你不必一直問我,」馬可說。「我跟之前一樣想簽。」
「你呢,波羅?」
「對,我也同意。」
數位生命體願意,甚至迫不及待。也許這樣就足以放它們過關。可是德瑞克還有其他考量──純粹自私的理由。
要是安娜接受「多胞形」的工作,就會在她跟凱爾之間撕出裂痕,這也許能讓德瑞克得到好處。這不是值得欽佩的念頭,但德瑞克不能假裝沒想過。相對的,若他接受「二進位渴望」的提案,裂痕就會出現在他跟安娜之間;那會永遠毀了他跟她廝守的機會。他能放棄那件事嗎?
也許他永遠沒機會跟安娜在一起吧;也許他這些年來只是在欺騙自己。這麼一來,他拋掉幻想反而會更好過,別再去盼望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你在等什麼?」馬可問。
「沒什麼。」德瑞克說。
德瑞克在數位生命體的旁觀下簽了「二進位渴望」的合約,然後寄給珍妮佛切斯。
「我什麼時候會去『二進位渴望』?」馬可問。
「等我拿到他們也簽過的合約副本,」他回答。「我們就給你擷取存檔,然後我們會把檔案寄給他們。」
「好,」馬可說。數位生命體興奮地談論這代表什麼意思時,德瑞克心想他該怎麼對安娜說。當然,他不能說他是為了她才這麼做;如果她認為他是看在她份上而犧牲馬可,她會非常內疚的。這是他的決定安娜也最好將責任推到德瑞克頭上。

安娜和小傑在玩「疾速象限」,這是安娜最近新增到「資料地球」的一個賽車遊戲;駕駛得駕著浮空車穿越像雞蛋盒一樣起伏很大的地形。安娜成功在盆地裡加速到夠快,跳過旁邊的峽谷,小傑則跳躍失敗,浮空車壯觀地翻落到谷底。
「等等我!」他用通訊器說。
「好,」安娜說,把浮空車打到空檔。她等著小傑從峽谷壁的蜿蜒小徑爬上來時,轉到另一個視窗查看訊息,結果她看到的東西令她大吃一驚。
菲利斯發了訊息給整個飼主群組,凱旋地替人類跟異變獸綱的首次接觸倒數計時。安娜起先心想是不是菲利斯用詞很怪,害她誤解了他的意思,但飼主群組另外兩人發來的訊息證實「神經母細胞」引擎正在匯出,而付帳的是「二進位渴望」。群組裡有人將他們的數位生命體當成性玩具賣給別人。
接著她看見一條訊息,說這麼做的人是德瑞克,他賣了馬可。她想回覆說不可能,但打住了。她轉而切回「資料地球」視窗。
「小傑,我得打通電話。你去花點時間練習跳躍峽谷吧?」
「妳會後悔唷,」小傑說。「下次我會贏妳!」
安娜把遊戲轉到練習模式,讓小傑可以一再跳躍峽谷,不必每次跳失敗都得從底下爬上來。然後她打開視訊電話視窗和撥給德瑞克。
「拜託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她說。但她看一眼德瑞克的表情就曉得了。
「我本來沒打算讓妳用這種方式知道。我想打給妳,可是──
安娜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德瑞克猶豫實在太久,她便補上一句:「是為了錢嗎?」
「不!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馬可的論點很合理,他的年紀也大到能做出選擇。」
「我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你那時同意過最好等到他有更多經驗再說。」
「我知道。但我後來──我後來覺得我謹慎過頭了。」
「謹慎過頭?你連可能讓馬可割破膝蓋都不准;『二進位渴望』卻要對他的腦袋開刀。你怎麼會謹慎過頭?」
德瑞克停住,然後說:「我覺得放手的時候到了。」
「放手?」說得好像保護馬可跟波羅只是一種孩提時期的幻想,如今長大了就拋在身後了。「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
「本來不是,直到最近。」
「這表示你沒打算讓馬可和波羅有一天能企業化?」
「不是,我還是想那樣。我只是不再會那麼──」他再度猶豫。「念念不忘。」
「不再那麼念念不忘。」安娜心想,她到底了不了解德瑞克。「我想對你是好事吧。」
他一臉受傷,但安娜覺得無所謂。「那對大家都是好事,」他說。「數位生命體可以進入『擬真世界』──
「我知道,我知道。」
「真的,我認為這樣最好。」他說,但似乎連自己也不信。
「這樣怎麼可能最好?」她問。德瑞克沒吭聲;安娜只是瞪著他。
「晚點再跟你談。」安娜說,關掉電話視窗。一想到馬可有可能被怎麼利用──甚至不會曉得自己正在被利用──令她心碎。她提醒自己,妳沒辦法拯救全部人;但她從沒想過置身危險的會是馬可。她還以為德瑞克跟她所見雷同,能懂為何需要做出犧牲。
在她的「資料地球」視窗裡,她能看見小傑興高采烈地開著浮空車在山坡爬上爬下,像個在玩無軌道雲霄飛車的孩子。她不想現在告訴他「二進位渴望」的交易;他們將來得討論這件事對馬可的意義,但是她此刻沒有精力談。她現在最想做的就是看著小傑,然後試著小心翼翼習慣「神經母細胞」引擎真的在匯出的事實。這種感受很怪;她不能說自己心中放下大石,因為這牽涉到代價,可是這無可否認是好事,因為小傑的未來道路的龐大阻礙終於消除了,她也不必接下「多胞形」的工作來幫忙匯出引擎。匯出程序要幾個月才會完成,但既然終點已經在望,光陰就會如梭飛逝。小傑會有辦法踏進「擬真世界」,再度跟朋友見面,重新加入社交宇宙。
只是未來不會永遠一帆風順;前頭仍有數不盡的阻礙,但起碼她跟小傑現在有機會應付它們了。安娜短暫沉入幻想,要是他們成功克服障礙會怎樣。
她想像小傑在接下來的歲月成熟,在「擬真世界」和真實世界皆然;她想像小傑企業化和變成法人,得到工作和賺錢維生,並想像他參與數位生命體的次文化圈子,這社群有足夠的金錢與技能在它們有需要時將自己匯進新平台。安娜想像小傑被跟著數位生命體一同長大的不同世代人類接納,將數位生命體視為潛在的關係夥伴,辦到她這一代做不到的事;她想像小傑愛人和被愛,跟人爭論跟妥協,並想像他做出犧牲,有些很困難,但也有的很容易,因為他是為了成全他真正在乎的人。
幾分鐘後,安娜逼自己停止做白日夢。小傑不能保證會做到上述的任何一項──但若要讓他有機會嘗試這些,她就得繼續做好自己手邊的工作:盡可能教導他,教他生活之道。
安娜執行遊戲的關閉程序,用通訊器呼叫小傑。「遊戲時間結束了,小傑,」她說。「該做你的功課嘍。」








[1] Neuroblast,也譯為「成神經細胞」,是會發展成神經元的分裂細胞。
[2] 實例化(instantiate)即創造一個實例(instance)物件。在程式中,程式設計師先設計物件類別(class),然後根據此樣板產生物件,也就是類別的實作結果,像是用模子製造零件。
[3] Dian Fossey1932-1985),美國動物學家。
[4] Jane Goodall1934-),英國靈長類動物學家、生態學家、人類學家。
[5] 理論上應該用「它」來稱呼數位生命體,但故事中的人類稱呼個別生命體時是有性別的(即使它們不會性成熟),和一般寵物無異。因此從這裡開始的譯文,稱呼個別生命體會用他和她,但仍用「它們」來稱呼一群生命體。
[6] 將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抽離出來,轉成固態後儲存在地底或海洋,以減緩全球暖化。
[7] 指動物在執行某個行為以及觀察其他個體執行同一行為時都發放衝動的神經元。這能增進動物在模仿等方面的認知功能,使之學會新技能或產生感同身受。
[8] Alan Turing1912-1954),英國數學家、邏輯學家、解碼學家和電腦科學家。圖靈測試(Turing Test)是測試人工智慧的方法,看看人造智慧的表現是否與人類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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