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
一九五四年,二○○四年雨果紀念獎一九五四年最佳短篇
一九五四年,二○○四年雨果紀念獎一九五四年最佳短篇
註:舊式英語的billion指兆而非十億。
「這是個有點特殊的請求,」華格納博士說,希望有把口氣抑制得很好。「就我所知,這是頭一次有人要求提供西藏寺院一台自動序列計算器。我不是想要多管閒事,但我實在想不出來你們的──啊──機構會真的需要用到這種機器。您能不能解釋一下,你們打算拿它來做什麼嗎?」
「我很樂意,」喇嘛說,調整絲質袍子,並小心把計算貨幣轉換的滑尺放在一旁。「你們的第五型計算器能執行至多十位數的任何例行數學運算。然而,我們這兒的工作用的是字元而非數字。所以我們希望你們修改輸出電路,讓機器能印出單字,不是一排排的數字。」
「我還是不太懂……」
「這是我們過去三個世紀來一直在進行的計畫──事實上,從這間喇嘛寺創立之後就開始了。這和你們的思維方式有點不同,所以我希望您聽我解釋時能夠敞開心胸。」
「當然了。」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我們正在編撰一份清單,裡面包含上帝可能的所有名字。」
「您說什麼?」
「我們有理由相信,」喇嘛沉著地繼續說。「這些名字都能用最多九個我們發明的字母來表示。」
「你們也已經花三百年在做這件事?」
「是的。我們預期能在約一萬五千年後完成這個任務。」
「喔。」華格納博士一臉有點迷茫。「這下我懂了,你們為何要雇用我們的機器。但這項計畫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喇嘛短短遲疑一會兒,華格納心想自己是否冒犯了對方。但就算有,喇嘛的回應也毫無惱怒的跡象。
「如果你想要,就說是儀式吧,不過這是我們信仰的根本部分。所有超人類個體的名字──上帝、耶和華、阿拉等等──都只是人類賦予的標籤。這兒存在著有些困難度的哲學問題,我並不打算討論,不過所有可能的字母組合中,有一個或許就是上帝的真正名字。我們一直在藉由系統性地排列組合,嘗試把它們全部列出來。」
「我懂了。所以你們從AAAAAAA……開始列到ZZZZZZZZ……」
「正是──只不過我們用的是自己的特殊字母。當然,修改電動打字機做這件事只是小事一樁。但更有意思的問題是如何做出合適的電路,好消除荒謬的組合。比如,沒有字母會連續出現三次。」
「三次?您應該是說兩次吧。」
「是三次沒錯;不過即使你了解我們的語言,要解釋也恐怕會花上太多時間。」
「我想也是,」華格納急忙說。「繼續吧。」
「幸運的是,要把你們的自動序列計算器應用在這件工作上相當容易,因為只要正確設定好,它就能排列字母和印出結果。我們過去需要一萬五千年做的事,現在只要一百天就能完成。」
華格納博士幾乎沒留意下方遠處的曼哈頓街道傳來的微弱喧囂。他彷彿置身在另一個世界,在一個自然、不是人造的山脈上,僧侶們在這些遙遠的天國耐心地工作,一代接一代編撰毫無意義的單字清單。人類的愚行真有極限嘛?但他不能暗示內心的想法,因為顧客永遠是對的……
「毫無疑問,」博士說。「我們可以修改第五型計算器印出這類字。我比較擔心的是安裝和維修。這些年要進入西藏可不是那麼容易。」
「我們可以安排。零件夠小,可以走空運──這也是我們選擇你們的機器的原因之一。若你能把它們運到印度,我們會提供從印度出發的運輸工具。」
「然後你們想雇用我們的兩位工程師?」
「是的,在計畫進行的那三個月內。」
「我不懷疑,人事部門一定能安排,」華格納博士在辦公桌記事簿上草草作筆記。「只是有兩個其他問題──」
他還沒說完,喇嘛就抽出一小片紙給他。
「這是我在泛亞銀行的信用卡餘額。」
「謝謝。這顯然──啊──夠付了。第二個問題不怎麼重要,我不是很願意提──但令人訝異,最顯著的事情常常會被忽視。你們擁有什麼樣的電源?」
「一台柴油發電機,輸出五十千瓦、一百一十伏特電力。大約五年前安裝的,相當可靠。它讓寺院的生活更舒適,雖然它原本的真正用途是驅動轉經輪的馬達。」
「當然了,」華格納博士附和。「我早該想到的。」
※※※
從矮牆看出去的景觀令人暈眩不已,但只要有足夠時間,人什麼都能適應的。喬治‧韓利三個月後就對猛然垂降至兩千英呎深淵的險壁,以及下方山谷裡西洋棋盤式的田地無動於衷了。他靠在被風磨得光滑的石頭上,憂愁地眺望遠方的山脈,那些山叫什麼名字他根本懶得查。
喬治心想,這就是他這輩子遇過最瘋狂的事。實驗室某個自以為聰明的人把它命名為「香格里拉計畫」。過去幾個禮拜以來,第五型計算器吐出了面積達好幾英畝、寫滿胡言亂語的報表;計算器耐心和冷酷無情地重排字母,找出所有可能組合,逐次消化掉一個個大分組。報表從電動打字機印出來時,僧侶便小心把它們裁開,並貼在一本很厚的書裡。
老天有眼啊,他們再一個星期就會完工了。究竟是何等晦澀不明的計算令僧侶們相信,他們不需要進展到十個、甚至一百個字母,喬治也不曉得。他經常做的惡夢之一是計畫會改變,高僧(他們很自然地把他喊作山姆‧賈菲[1],儘管這人長得一點也不像他)會突然宣布計畫延後到大約西元二○六○年。這些僧侶很有能力這麼做。
喬治聽見沉重的木門在風中碰地關上;恰克走出來,來到喬治所在的矮牆邊。一如往常,恰克抽著他的雪茄,這點使他在僧侶之間頗受歡迎──僧侶們似乎很樂意擁抱生命中所有的小樂趣,外加大部分的大樂趣。這就是他們的優點之一:他們也許腦筋不正常,但他們不是禁慾者。比如,他們時常會旅行到山下的村莊……
「聽著,喬治,」恰克焦急地說。「我聽說了一件事,會造成麻煩。」
「怎麼了?機器故障了嗎?」這是喬治能想到最糟的偶發狀況。這有可能會拖延他回家的時間,沒哪件事比這更糟的了。就他現在的感覺,連看到電視廣告都感覺像是天降甘霖。至少電視廣告跟家鄉有點關聯。
「不──不是那樣,」恰克靠在矮牆上,此舉很不尋常,因為他通常怕高怕得要死。「我剛剛發現這一切是在搞啥。」
「你什麼意思?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
「當然──我們曉得僧侶們想幹嘛。但我們不知道原因。這真是世上最瘋狂的事──」
「講講有新意的東西好不好。」喬治低吼。
「──可是老山姆剛剛對我全盤托出。你知道他每天下午都會跑來看報表列印。嗯,這次他似乎相當興奮,至少是他這輩子最接近興奮的樣子。我告訴他我們正在跑最後一輪時,他就用那種可愛的英國腔問我說,我是否納悶過他們想做什麼。我說『當然』──然後他就告訴我了。」
「說吧。你說什麼我都會信。」
「嗯,他們相信等他們列出上帝的所有名字後──他們推測大約有九兆個名字──上帝的目的就達成了。人類完成了他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便再也沒必要繼續存在。確實啊,繼續存在的點子似乎是種褻瀆。」
「那他們期望我們做什麼?自殺嗎?」
「不用。等名單完成後,上帝就會出現和清理掉一切……賓果!」
「喔,我懂了。等我們完成工作,世界末日就會到來。」
恰克緊張地輕笑。
「我也是這麼跟山姆講。然後你知道怎麼嗎?他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班上的笨蛋一樣,說:『這才不像你講的那麼微不足道。』」
喬治思索了一會兒。
「這就是我所謂的考慮長遠層面,」喬治過了一陣子後說。「可是你想我們該怎麼辦?我看不出來這對我們有任何差別。畢竟,我們已經曉得他們都瘋了。」
「是啊──可是你沒看出來會怎樣嗎?要是名單完成,卻沒有最後審判的號角響起──或者他們期待的任何徵兆出現──被責怪的就有可能是我們。他們使用的是我們的機器。我一點也不喜歡落得這樣。」
「我懂了,」喬治緩緩說。「你說得有理。但你知道,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我小時後在路易斯安那州時,我們有個瘋子牧師宣稱世界在下禮拜天就會終結。有好幾百人相信,甚至連房子都賣了。結果啥也沒發生,他們也沒有你猜想的那樣抓狂。他們只是認定牧師計算錯誤,照樣相信下去。我猜有些人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嗯,要是你還沒意識到,這兒可不是路易斯安那州。這裡只有你我兩個和幾百個僧侶。我喜歡他們,我也很抱歉老山姆發現一輩子的志業事與願違。不過還是一樣,我寧願身在別的地方。」
「我希望待在別的地方已經幾個禮拜了。不過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等到合約結束,有飛機過來載我們飛走為止。」
「當然,」恰克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總是可以嘗試搞點破壞。」
「該死的休想!那只會讓事情更壞。」
「我的意思不是那樣。你這麼想吧:照現在一天二十小時的工作時程,機器四天後就會跑完運算。飛機一個星期後抵達。好,我們得做的是在檢修時找個需要更換的零件,可以拖延工作兩天的那種。我們當然會修好,但不要太快。要是我們時間算得剛好,我們就能在最後一個名字印出來時剛好抵達機場。他們那時就來不及逮住我們了。」
「我不喜歡,」喬治說。「這會變成我這輩子第一次翹班。何況,這會讓他們起疑心。不要,我還是留下來等著看結局。」
※※※
「我還是不喜歡,」喬治七天後說。強健的山地小馬載著他們走下蜿蜒的道路。「你也可別以為我是害怕才逃掉。我很同情上面那些可憐的老傢伙,我不想在他們發現自己上當時待在附近。不知道山姆會怎麼接受?」
「很好笑,」恰克回答。「我跟他們說再見時,我感覺他就曉得我們想遺棄他們──可是他不在意,因為他曉得機器跑得很順,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在那之後──嗯,當然啦,對他而言根本沒有『在那之後』存在……」
喬治在馬鞍上轉身,抬頭順著背後的山區道路望去。這是人們能清楚看見寺院的最後一個地方。低矮和有稜有角的建築籠罩在夕陽的背光下;到處都有光線,宛如海洋郵輪的舷窗般點亮。當然這些是電燈──跟第五型計算器共用同一個線路。但還會共用多久?僧侶會在憤怒與失望之下砸毀計算器嗎?或者他們只會默默坐下,從頭再計算一次?
他完全曉得現在山上是什麼樣子。高僧與助手們會穿著絲袍坐著,檢視低階僧侶從打字機拿來的報表,並把它們貼成一本本大書。沒有人會說話,唯一的聲響毫無間斷的噠噠聲,打字機的鍵敲在紙張上,猶如永無止境的暴風雨,畢竟計算器本身寂靜無聲,每秒閃過數千條計算。喬治心想,這種東西連做三個月,論誰都會願意攀過牆逃走。
「在那裡!」恰克喊道,指著下方的山谷。「真美不是嗎?」
喬治心想,確實很美。破爛的老DC-3客機停在跑道末端,有如小小的銀色十字。再過兩個小時,飛機就會載他們飛向自由與理智。這念頭就好像在品嚐一杯美酒。小馬耐心地朝下坡走時,喬治就讓這個念頭在腦中擺盪。
喜馬拉雅高山的夜晚來得很快,已經幾乎降臨了。幸好這條路的狀況跟此地道路一樣好得很,兩人也都帶著火把。沒有立即的危險,只有凜冽的低溫令人稍感不適。頭上的天空萬里無雲,閃著熟悉又友善的星辰。喬治心想,至少駕駛不可能會因為天候狀況差而無法起飛。這是他心中唯一擔憂的事。
他開始唱歌,但一會兒後就放棄了。龐大的山區從每一面看起來都像罩著頭的白色幽靈,實在不怎麼能鼓勵奔放情感。喬治這時看了手錶。
「一個小時後應該會到,」他回頭對恰克說。然後他事後想到,補了一句:「不知道計算器跑完沒有?現在應該已經完成了。」
恰克沒回答,於是喬治在馬鞍上轉身。他勉強能瞧見,恰克蒼白的橢圓形臉蛋轉向天際。
「看啊。」恰克低語,於是喬治抬眼望著天堂。(凡事都有最後一次。)
毫無預警地,頭上的星辰熄滅了。
[1] Sam Jaffe(1891~1984),美國演員、教師、工程師,曾在1937年電影《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飾演西藏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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