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姜峯楠(Ted Chiang),一九九八年;二○○○年星雲獎中篇得主,一九九九年雨果獎入圍、小詹姆斯‧提普奇獎入圍、Sturgeon獎入圍、HOMer獎入圍
譯/卡蘭坦斯
譯者註:有鑑於故事性質,譯者決定稍微修改故事中的少許語言學詞彙,好增進閱讀性和配合故事敘述。
妳父親等一下就要問我那個問題了;這是我和妳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我想要專心記下所有細節。我和妳父親出門吃晚餐和看戲,剛剛才回到家;現在已經過了午夜。我們走到陽台上觀賞滿月,然後我對妳父親說我想跳舞。於是他好心配合我,我們此刻也緩緩起舞,兩位三十來歲的人有如小孩子在月光下來回擺動。我一點也不覺得今晚很冷。然後妳父親開口問:「妳想不想跟我生寶寶?」
我和妳父親這時已經結婚了兩年左右,住在艾利斯大街;等到我們搬出來時,妳年紀還太小,不會記得這間屋子,但是我們會給妳看屋子的照片,跟妳說它的故事。我很想告訴妳今晚的故事,妳在我腹中誕生的這夜,可是這應該要等到妳準備有自己的孩子那時。可惜我們永遠等不到那一天。
早點告訴妳沒有用的,因為妳大半人生都不會乖乖坐好聽這種浪漫故事──妳會用的詞是「多愁善感」。我記得妳十二歲的時候,妳會在什麼情境下提到妳的來源。
「妳把我生出來,就只是因為妳能得到一個免費女傭!」妳怨恨地說,把吸塵器拖出櫃子。
「沒錯,」我會說。「我十三年前就曉得地毯在這時候需要吸塵,所以生個小孩似乎是最便宜和最簡單的辦法。現在麻煩妳去吸地。」
「要是妳不是我媽,這就是非法的!」妳會說,氣呼呼地拉出電線和插到牆面插座上。
這會發生在貝爾蒙街的家。我會活到目睹陌生人住進我們這兩個家,懷妳和讓妳長大的家;我和妳父親會在妳出生兩年後賣掉第一間。等到妳離家後,我就會賣掉第二間,屆時我和尼爾森會搬進我們的農舍,妳父親則會跟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女人同居。
我知道這個故事會如何收尾;我經常想著這部分。我也時常回憶故事的開頭,就在僅僅幾年前,有艘太空船出現在地球軌道上,草地上也出現了外星人物件。政府口風非常緊,小報則是什麼都說了。
接著我接到一通電話。有人要見我。
我瞧見他們在我辦公室外面的走廊等我。這兩個人很不搭調:一個穿著軍服,理著小平頭,提個一個鋁手提箱,似乎在用批判的眼神評估環境。另一人則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學者,留了滿臉鬍子和嘴唇上方的髭,並穿著燈芯絨褲。學者正在瀏覽釘在附近布告欄上的重疊紙張。
「我想您就是韋伯上校?」我跟那位士兵握手。「我是路易絲‧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感謝您撥冗跟我們談。」上校說。
「完全沒關係:我剛好有藉口躲過教職員會議。」
韋伯上校比著同伴。「這位是蓋瑞‧唐納利博士,我在電話上跟妳提過的物理學家。」
「叫我蓋瑞吧,」我們握手時,學者說。「我急著想聽聽您的見解。」
我們走進我的辦公室。我把一疊書從第二張訪客椅上拿開,我們也都就坐。「你說過想讓我聽一份錄音。我猜跟外星人有關嘍?」
「我只能給妳聽錄音。」韋伯上校說。
「好吧。我洗耳恭聽。」
韋伯上校從手提箱拿出一台錄音機,按下播放。錄音聽起來隱約有點像一隻溼透的狗在甩掉毛上的水。
「妳有何看法?」上校問。
我忍住溼狗的比喻。「這段錄音錄下時的背景是什麼?」
「我無法告知。」
「知道脈絡對我解讀這些聲音會有幫助。外星人在講話時,你能看見它嗎?它有在做任何事情嗎?」
「我只能給妳聽錄音。」
「就算你告訴我你看過外星人,你也沒有透露機密。大眾早就認定你們看過了。」
韋伯上校不為所動。「妳對錄音中的語言性質有任何看法嗎?」
「嗯,很顯然它們的聲帶和人類大相逕庭。我猜這些外星人長得不像人類嘍?」
上校正想吐出一句不痛不癢的話,這時蓋瑞‧唐納利問:「妳能根據錄音帶做出任何猜測嗎?」
「不太行。聽起來他們似乎不是用喉頭發聲,可是我也沒辦法因此判斷它們長什麼樣。」
「什麼都好──妳有沒有東西能告訴我們?」韋伯上校問。
我看得出來,上校不習慣諮詢平民的意見。「我只知道,想跟對方溝通會非常困難,因為我們身理構造不同。它們幾乎可以確定用了人類聲帶無法發出的聲音,也許還包括人類耳朵無法分辨的聲音。」
「妳是說亞聲波或超聲波?」蓋瑞‧唐納利問。
「不見得。我只是在說,人類聽覺系統不是完美的聲音接收器;它被設計成專門辨認人類聲道能發出的聲音。但是考慮到外星人的發聲系統,誰都說不準。」我聳肩。「也許我們有足夠練習的話,就能辨認外星人的音位差異,可是我們的耳朵很可能根本聽不出它們認為有意義的發音差別。如此一來,我們得用聲譜儀才能判斷外星人在說什麼。」
韋伯上校問:「假設我給妳一個小時的錄音;妳需要多久才能判斷我們需不需要聲譜儀?」
「不管你給我多長的錄音,光靠錄音都無法判斷。我得跟外星人直接溝通。」
上校搖頭。「行不通。」
我試著溫和地告訴他。「這當然是您的決定,可是學習未知語言的唯一方式,就是跟一個以這種語言為母語的人互動,而我所謂的互動是提問、進行對話等等。若沒有這樣,我們就完全無法理解它們。所以要是你們有意學會外星人的語言,某個有語言學專業的人──我或者別人──就得跟外星人交談。光靠錄音不夠。」
韋伯上校皺眉。「妳似乎是在暗示,外星人不能靠著聽我們的廣播訊號就學會人類語言。」
「對,我很懷疑。它們會需要特別設計來對非人類教導人類語言的教材,不然就是和人類互動。如果它們有其中一種管道,就能從電視學到很多,否則根本沒有切入點。」
上校顯然認為這很有意思;他的哲學明顯是外星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蓋瑞‧唐納利也看出上校的表情,翻個白眼。我忍住微笑。
然後韋伯上校問:「假如妳跟一種新語言的使用者交談,藉此學習新語言,妳能避免教會它們英文嗎?」
「這取決於該語言的母語使用者有多願意配合。我在學習它們的語言時,它們幾乎肯定會學到一點詞語,可是如果它們願意教,學到的英文就不會太多。反之,若它們寧願學英文也不要教我們它們的語言,就會變得非常困難。」
上校點頭。「我去問問,晚點再轉告妳。」
這通會面電話,或許是我這輩子第二重要的電話。最重要的當然是山區救援隊打來的那通;那時我和妳爸大概每年最多只講一次話。可是我接到那通電話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會是打給妳父親。
我和他會一起開車去認屍,沉默不語開了好長的路。我記得那間太平間,全部是磁磚和不鏽鋼,有冰箱嗡嗡運轉聲和防腐劑的氣味。一位護理員會掀開床單,露出妳的臉孔。妳的臉看起來會有點奇怪,但我會知道是妳。
「對,就是她,」我屆時會說。「她是我女兒。」
妳那時會是二十五歲。
憲兵檢查我的識別證,在寫字板上做標記,然後打開柵門;我把越野車開進營區。這裡是一位農夫飽受日曬的牧場,陸軍搭起了小小的帳篷村落。營區中央便是其中一件外星人裝置,被暱稱為「魔鏡」。
根據我出席的簡報會,這是美國境內九個外星裝置之一,全世界共有一百一十二座。魔鏡是一種雙向溝通裝置,應該是連接到軌道上的太空船。沒有人知道外星人為什麼不願當面跟我們談;也許是怕染上蝨子吧。每座魔鏡都分到一隊科學家,裡面包括一位物理學家和一位語言學家;我和蓋瑞‧唐納利負責這一座。
蓋瑞在停車場等我。我們穿過一道圓形的混凝土屏障迷宮,直到抵達罩住魔鏡的那座大帳篷。帳篷前面停著一輛裝備推車,裡面全是從大學音韻學研究室借來的好東西。我事先把它送來讓軍方檢查。
帳篷外面也有三台裝在三角架上的攝影機,鏡頭透過帳篷牆上的窗戶望著主房間裡頭。我和蓋瑞做的所有事情會由無數其他人審閱,包括軍事情報部門。除此以外,我們每天得交報告,而我得做的其中一件事是評估我認為外星人能懂多少英文。
蓋瑞替我拉開帳棚門,示意我進去。「各位看官快來唷,」他用馬戲團招客員的口氣說。「來欣賞在上帝的綠色凡間不曾被目睹的珍奇生物。」
「而且只要花上你微薄的一角錢。」我喃喃接話,穿過了門。此刻魔鏡沒啟動,看起來像超過十呎高、二十呎寬的半圓形鏡子。在魔鏡正面的棕色草地上,有人用白漆塗了條弧線,代表啟動魔鏡的範圍。目前這塊區域裡只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摺疊椅,還有一條延長線,接到帳篷外面的發電機。兩根日光燈管掛在房間角落,其嗡嗡聲跟酷熱難當空氣中的蒼蠅嗡聲混在一塊。
我和蓋瑞面面相覷,然後開始把那車裝備推到桌旁。我們一踏過白漆線,魔鏡就看似變成發亮的透明,好像有人在染色玻璃後面慢慢舉起燈光。鏡中的深度假象真是不可思議;我覺得好像能直接走進去。等到魔鏡完全照亮之後,它看來就像一個真實大小的半圓形房間西洋鏡。室內有幾件物品,或許是家具,但是沒有外星人。對面的圓弧牆上有扇門。
我們忙著把一切接起來:麥克風、聲譜儀、筆記型電腦和喇叭。我在我們工作時,我不斷望向魔鏡,等著外星人出現。但其中一個成員踏進房時還是嚇了我一跳。
外星人看起來像一個桶子,掛在七條肢體中間,身體呈放射狀對稱,每條肢體都能當手或腳。我面前這位外星人用四條腿走路,三條分離的手臂則縮在身側。蓋瑞喊它們是「七腳族」。
我事前看過錄影帶,但仍然目瞪口呆。外星人的肢體沒有明顯的關節;解剖學家猜測可能是由脊椎支撐。不論七腳族的肢體底下是什麼結構,它們都能用令人不安的流暢方式移動。外星人的「軀幹」架在波動的肢體上,動作平穩得就像氣墊船。
七腳族身體上方有七個沒眼皮的眼睛圍成一圈。它走回進來的門口,發出短暫的噴水聲,然後回到房間中央,背後跟著第二位七腳族;第一名外星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轉身。這很詭異,但符合邏輯;既然所有方向都長了眼睛,哪邊都可以是「前面」。
蓋瑞一直在注意我的反應。「準備好了嗎?」他問。
我深吸口氣。「夠好了。」我之前在亞馬遜叢林做過夠多的實地調查,可是過程永遠是用雙語:我的聯絡人懂一點我也會的葡語,不然就是我先從當地傳教士得到某種語言入門。這是我初次嘗試真正的單語言發現程序。不過理論上這應該很簡單才是。
我走到魔鏡面前,另一邊的一位七腳族也照做。影像實在太逼真,我不禁起了雞皮疙瘩。我能看見外星人灰皮膚上的質地,好像燈芯絨布的隆起線條排成漩渦和圓圈。魔鏡完全沒散發出氣味,導致這個情境不知如何更加詭異。
我指著自己,慢慢說:「人類。」然後我指著蓋瑞:「人類。」接著我指著七腳族說:「你們是什麼?」
對方沒有反應。我又試了一次,然後再一次。
最後其中一隻七腳族用一隻肢體指著自己,末端四個指頭靠攏。我們很幸運,因為有些文化的人用下巴指東西;假如七腳族沒有用肢體指,我就猜不出來要留意哪種姿勢了。我聽見一個短暫的震顫聲,看見外星人身體上方一個有皺褶的孔震動;它在說話。然後它指著同伴和重覆發出震顫聲。
我回到電腦前面,螢幕上顯示那兩次震顫聲的聲譜,兩者幾乎相同。我把一段樣本標記起來,以便稍後重播。我指著自己,再說一次「人類」,並指著蓋瑞做同樣的事。然後我指著七腳族,並用喇叭重播震顫聲。
七腳族發出更多震顫聲,這回聲譜後半段看起來像重覆;所以我把第一句標記成「一號震顫聲」,這個則是「二號/一號震顫聲」。
我指著可能是七腳族的椅子的東西。「那是什麼?」
七腳族停頓,接著指著「椅子」和講更多話。這回的聲譜和前兩次有明顯差異:我將之標記為「三號震顫聲」。我再次指著「椅子」,並重播「三號震顫聲」。
七腳族回答,聲譜看起來像是「三號/二號震顫聲」。最樂觀的解讀是:七腳族在證實我的話正確,這暗示了七腳族跟人類的交談模式相符。至於最悲觀的解讀則是,外星人在咳個不停。
我在電腦上給聲譜標出特定範圍,並輸入暫時性的註解:「一號震顫聲」是「七腳族」,「二號」是「對」,「三號」則是「椅子」。然後我在所有話語前面輸入「語言:七腳族A」。
蓋瑞看著我打字。「A是什麼意思?」
「只是用來區別這種語言跟七腳族可能使用的其他語言。」我說。他點點頭。
「現在我們來試點別的,只是好玩。」我指著兩位七腳族,然後試著模仿「一號震顫聲」。停頓好長一陣子後,第一位七腳族說了什麼,第二位也講了別的話,兩段聲譜都跟之前的沒有相似處。我不曉得它們是在跟彼此講話還是對我,因為它們沒有臉孔能夠轉動。我試著再講一次「一號震顫聲」,但對方沒有反應。
「講得差遠了。」我咕噥。
「我真訝異,妳居然發得出這種聲音。」蓋瑞說。
「你應該聽聽看我的麋鹿叫聲。可以把它們全嚇跑。」
我又試了幾次,但兩位七腳族都沒有用我能認得的話回應。直到我重播七腳族的錄音,我才得到對方證實:七腳族用「二號震顫聲」回答「對」。
「所以我們只能用這些錄音溝通了?」蓋瑞問。
我點頭。「至少暫時是。」
「那現在怎麼辦?」
「現在我們得確定,它不是真的在說『他們好可愛唷』或者『你看看他們現在在幹什麼』。然後我們來看看,另一名七腳族講些字時,我們有沒有辦法辨認。」我示意蓋瑞坐下。「自己坐舒服點吧;這會花上好一段時間。」
一七七○年,庫克船長的船奮進號沿著澳洲昆士蘭的海岸行駛。當庫克的一些手下維修船隻時,庫克就率領探索隊上岸,跟當地土著會面。庫克一位手下指著那些跳來跳去、把幼兒裝在袋中的動物,問土著那叫什麼。土著回答「kanguru」。從那之後,庫克和水手就用這個詞稱呼那種動物(「袋鼠」);他們稍後才得知,這詞的意思是「我聽不懂」。
我每年都會在大學初級課程講這個故事;這故事幾乎可確定是假的,我稍後也會對學生這樣解釋,不過這是個經典軼事。當然,我的大學生真正想聽的軼事是七腳族的故事;正因如此,我接下來的教學生涯才有這麼多學生簽我的課。所以我會給他們看我在魔鏡前面的訪談,以及其他語言學家進行的訪談;錄影帶富具教育性,要是將來又有外星人造訪我們的話就很有用,不過這些東西實在帶來不了多少軼事趣聞。
說到學習語言的趣聞,我最愛的來源是孩童學習語文的過程。我記得妳問過的一個問題,那時妳五歲,剛從幼稚園回家。妳會拿出粉蠟筆畫畫,我則在旁邊給報告打分數。
「媽,」妳會說,用上小心裝出的隨意口氣。妳想要人家幫忙的時候就會這樣。「我能問妳一件事嗎?」
「當然,甜心。問吧。」
「我可不可以,呃,得到榮譽?」
我從我在打分數的報告抬起頭來。「什麼意思?」
「雪倫在學校裡說,她會得到榮譽。」
「真的?她有告訴妳是為什麼嗎?」
「她姊姊結婚的時候。她說只有一個人可以,呃,得到榮譽,而那個人就是她。」
「啊,我懂了。妳是說雪倫是首席伴娘(maid of honor)?」
「對,就是這個。我可以得到榮譽(made of honor)嗎?」
我和蓋瑞走進一間組合屋,這裡是魔鏡營區的指揮中心。裡面看起來像是在計畫入侵作戰,或者也許是撤離計畫:理著小平頭的阿兵哥在一張大型的鄰近地區地圖周圍工作,不然就是坐在巨大的電子裝備前面對著耳麥說話。我們被帶到韋伯上校的辦公室,在建築後面,有涼爽的空調。
我們對上校報告第一天的結果。「聽起來你們沒多少進展嘛。」他說。
「我想到怎麼加快進度的辦法,」我說。「但是您得批准我們使用更多設備。」
「你們還需要什麼?」
「一台數位相機,以及一個大螢幕。」我給他看一張手繪圖,展示我構思的設備安排。「我想試著靠書寫文字來進行發現程序;我會在螢幕上顯示文字,然後用相機記錄它們寫的字。我希望七腳族會對我們做一樣的事情。」
韋伯狐疑看草圖。「這樣有什麼好處?」
「目前我都是在用喇叭重播一個沒有文字的話語。後來我想到,七腳族一定也有文字。」
「所以呢?」
「如果七腳族有產生文字的機械化手段,這些文字就會非常標準一致。這能讓我們更容易辨認個別字位,而不是只辨認音位。這就像從一個印下來的句子抽出字母,而不是試著在句子唸出來時聽出字母。」
「我懂妳的意思了,」上校承認。「那妳要怎麼回應它們?用它們展示過的字嗎?」
「基本上是這樣。而且如果它們在文字之間加空格,我們寫的句子就會比我們從錄音擷取的片段容易懂許多。」
上校往後靠在椅子上。「妳明知道,我們想盡可能別讓它們看到我們的科技。」
「這我懂,可是我們已經在用機器當媒介了。我相信如果我們能讓它們用文字,進展就會比我們只靠聲譜快得多。」
上校轉頭看蓋瑞。「你認為呢?」
「我覺得是好主意。我很好奇,七腳族看我們的螢幕會不會有困難。它們的魔鏡使用的科技和我們的螢幕完全不同。就我們能判斷,它們不用像素或掃描線,也不用一格一格刷新畫面。」
「你認為我們螢幕的掃描線可能會讓七腳族無法辨認畫面?」
「確實有可能,」蓋瑞說。「我們只能試試看了。」
韋伯開始考慮。就我看來,這要求根本不成問題,可是對他而言卻是艱難的決策。不過他身為士兵,得以當機立斷。「好,我批准。去跟外面的中士講你們需要什麼。明天就把東西準備好。」
我記得妳十六歲那年夏天的某一天;難得有一回,等著約會對象上門接送的人變成了我。妳當然也會好奇地在旁邊等,想看看這個男人長什麼樣。妳那天會找個金髮女性朋友陪(難以想像地名叫蘿西),兩人吃吃說笑。
「妳可能會很想對他品頭論足幾句,」我說,在走廊鏡子裡檢查自己。「麻煩妳忍到我們離開為止。」
「別擔心啦,媽,」妳會說。「我們會讓他聽不出來。蘿西,妳問我我覺得今晚天氣會如何,然後我就會評論媽的約會對象。」
「好。」蘿西會說。
「妳絕對不准,小姐。」我會說。
「放心啦,媽。他才不會知道;我們常常這樣。」
「我還真是鬆了口氣啊。」
不久後尼爾森會開車來接我,我會介紹妳和他認識,然後我們會在前門廊小聊。尼爾森有種粗曠的英俊外貌,顯然得到了妳的認可。就在我們準備走時,蘿西會隨口問妳:「所以,妳覺得今晚的天氣會是怎麼樣?」
「我覺得會很熱唷。」妳會回答。
蘿西會點頭同意。尼爾森會說:「真的嗎?我還以為他們說今晚會變涼。」
「我對這種事情有第六感的,」妳會說,表情看不出端倪。「我覺得今晚會熾烈如火。還好妳穿對了衣服,媽。」
我會瞪妳,然後說晚安。
我帶著尼爾森走向他的車時,他會感到有趣地問我:「我一定有些東西沒聽懂,對吧?」
「只是私人笑話,」我會小聲說。「別叫我解釋。」
我們下次在魔鏡前面訪談時,我們重覆之前的程序,這回在我們說話時在電腦螢幕上顯示印刷文字;我們說「人類」,就在螢幕上放「人類」兩字,以此類推。最後七腳族搞懂我們想要什麼,便在一個小台座上架起一面圓形螢幕。一位七腳族開口說話,接著把一條肢體伸進台座的大插槽;螢幕上出現一個像塗鴉、稍微有點像草寫體的文字。
我們很快就建立起例行程序,我也負責編撰兩套平行語料庫:一個是口說樣本,一個是書面樣本。根據第一印象,他們的文字似乎是圖形語標,這令人頗為失望。我本來期待外星人用的是字母文字,能幫助我們學會說他們的語言。他們的語標或許含有發音資訊,可是要查出來比透過字母文字難多了。
我靠近魔鏡,因而能指著外星人的各個身體部位,比如肢體、手指和眼睛,並引導對方提出這些詞。我們發現原來它們身體底下有個開孔,周圍是有關節的骨質隆起,也許是用來進食,上方的孔則用來呼吸和說話。它們身上沒有其他明顯的孔;也許外星人的嘴巴就是肛門。不過這類問題得等到之後再說了。
我也試著問我們的聯絡人如何個別稱呼它們,比如姓名,要是它們有這種東西的話。我們自然不懂外星人的回答,所以為了我和蓋瑞識別起見,我給它們取名為趴噠和呸呸。希望我到時候分得出誰是誰。
隔天我們踏進魔鏡帳篷之前,我先找蓋瑞商量。「我這次訪談需要你幫忙。」我跟他說。
「當然好。妳需要我做什麼?」
「我們需要引導它們提出一些動詞,而最簡單的方式是透過第三人稱。我在電腦上顯示幾個動詞的文字時,你能不能在旁邊表演?如果我們運氣好,七腳族會搞懂我們在幹嘛,然後如法炮製。我帶了一堆道具給你用。」
「沒問題,」蓋瑞說,折響他的指關節。「隨時奉陪。」
我們從一些簡單的不及物動詞開始:走路、跳躍、說話、寫字。蓋瑞示範每個動作,很迷人地全然不在乎旁人眼光──他完全沒被在場的錄影機嚇住。我在蓋瑞表演頭幾個動作時問七腳族,「你們怎麼稱呼這個?」七腳族沒多久就理解到我們在試著做什麼。呸呸開始模仿蓋瑞,至少是七腳族的對應動作,趴噠則操作它們的電腦顯示文字描述,並大聲唸出來。
我在它們說話的聲譜中,認出我之前註解為「七腳族」的詞。剩下的話想必是動詞;感謝老天,看來它們的確有類似名詞和動詞的東西。
可是它們的文字就沒有這麼清楚的分界了。它們在每個動作只展示一個圖形語標,而不是兩個分開的語標。起初我以為它們只是單純寫了比如「走路」,並暗示主詞存在,可是為什麼趴噠寫出「走路」卻說「七腳族走路」,而不是讓兩者一致?接著我注意到有些語標看起來像代表「七腳族」的語標,在其中一邊加上額外幾劃。也許它們的動詞可以寫成附加在名詞上的字綴。要是這樣,為什麼趴噠有時會寫出名詞,有時卻又不會?
我決定嘗試一個及物動詞;替換動詞後面的受詞或許能釐清事情。我帶來的道具裡包括一顆蘋果和一片麵包。「好,」我對蓋瑞說。「給他們看食物,然後吃掉一點。先吃蘋果,然後吃麵包。」
蓋瑞指著金冠蘋果,然後咬下一塊,我則擺出「你們怎麼稱呼這個?」的表情。然後我們在蓋瑞吃全麥麵包時重覆過程。
呸呸離開房間,拿著某種大核桃或葫蘆跟一顆明膠橢圓球回來。呸呸指著葫蘆,趴噠則說出一個詞,並展示一個語標。接著呸呸把葫蘆拿到腿之間,並發出嘎吱嘎吱的咬聲;然後葫蘆重新出現,已經被咬去一口,外殼底下有玉米般的籽。趴噠說話,並在它們的螢幕上展示一個大圖案。「葫蘆」這個詞的聲譜在句子中改變了,也許是格位標記。這次的語標看起來很怪;我研究過一段時間之後,認出圖案裡有著類似「七腳族」和「葫蘆」的語標,好像兩個語標融合在一起,加上額外幾條筆劃,想必代表「吃」。難道這是個多重字合字?
接著我們得知凝膠蛋的口說語和文字,然後是吃它的描述。「七腳族吃凝膠蛋」的聲譜分析得出來;「凝膠蛋」正如預期帶有格位標記,不過詞在句中的順序跟上次不同。至於這句話的書面版──一個大圖形語標──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回我花了多更多時間才認出任何東西;不只是幾個語標又融合在一起,「七腳族」的圖案還側躺下來,代表「凝膠蛋」的語標則倒過來站在「七腳族」上方。
「糟糕。」我重看之前簡單的名詞/動詞樣本,它們過去看起來毫無一致之處。我現在發現它們其實都含有代表「七腳族」的語標;有些在跟不同動詞合併時被旋轉和扭曲了,讓我一開始沒認出來。「不是開玩笑的吧。」我低聲說。
「怎麼了?」蓋瑞問。
「他們的字句不是分離的;它們寫句子的時候會把語標連在一起,構成一個連續單詞。他們會旋轉和修改這些字,好合併它們。你看。」我給他看語標是如何轉動的。
「所以不管字怎麼轉,它們都能輕鬆閱讀,」蓋瑞說。他轉頭,甚是佩服地看那些外星人。「我在想這是不是因為它們的身體呈放射狀對稱;它們的身體沒有『前方』,所以也許它們的文字就沒有前方。極棒。」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工作同事居然會拿「極」來修飾「棒」。「這的確是很有意思,」我說。「可是這也代表我們沒有簡單的辦法能用它們的語言寫我們的句子。我們沒辦法把它們的句子切割成個別的詞和重組;我們得先學會它們的文字文法,才能寫出任何看得懂的東西。我們到時候把口語片段拼起來時也會遇到問題,除非是套用在文字上。」
我看著魔鏡裡的趴噠和呸呸,後者正在等我們繼續。我嘆息。「你們就是沒打算給我們放點水,是不是?」
講句公道話,七腳族其實完全配合我們;在接下來幾天裡,它們欣然教導我們它們的語言,完全沒要求我們多教它們一點英文。韋伯上校和他的同夥思索這代表著什麼,我則和其他參與魔鏡計畫的語言學家開視訊會議,分享我們在七腳族語言學到的東西。視訊會議是個很不搭調的工作環境:我們的螢幕跟七腳族的魔鏡比起來原始多了,讓我的同事似乎比外星人更遙遠。熟悉的人遠在天邊,奇異的對象卻近在眼前。
我們得過段時間才有辦法問七腳族它們為何過來,或者有夠好的能力討論物理,以便詢問它們的科技。我們目前先鑽研基本學問:音位/字形、字彙和句法。所有魔鏡後面的七腳族都使用相同的語言,所以我們能集結資料和協調研究方向。
最令我們困惑的地方,是七腳族的「文字」。它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文字,反倒更像一群精緻的圖案設計。語標沒有以橫排、螺旋狀或任何線性方式排列;趴噠和呸呸在寫句子時,會盡可能把最多語標塞進一個龐大的圖塊。
這種書寫方式讓人想起原始的符號系統,讀者必須知道訊息的背景才能讀懂內容。這種系統被認為限制太多,無法有系統地記錄資訊。可是七腳族發展到這種科技程度,不可能只是靠口語相傳吧。這暗示了三種可能:一是七腳族有真正的文字系統,但不想在我們面前使用(韋伯上校一定會認定是這樣)。二是七腳族沒有發明它們在使用的科技;它們只是文盲,操作其他人的科技。第三點也是令我最感興趣的可能性──七腳族使用非線性的拼字系統,當成它們真正的文字。
我記得我在妳高三時會和妳談過的一段話。那是星期天早上,我會弄些煎蛋,妳則在餐桌上擺餐具,準備吃早午餐。妳會告訴我妳昨晚參加的派對,並哈哈大笑。
「喔,天哪,」妳會說。「他們說體重有差別,這話真的不是開玩笑。我喝得沒有男生多,卻醉得比他們還厲害。」
我會試圖維持中性、愉快的表情,真的是竭盡九牛二虎之力。然後妳會說:「喔,得了吧,媽。」
「什麼?」
「妳明知道,妳在我這年紀也做過一樣的事。」
我沒做過這種事,但我知道要是我坦承,妳對我的敬意就會蕩然無存。「妳明知酒醉的時候絕對不能開車,或是坐上別人的車──」
「天哪,我當然曉得。妳覺得我是白癡嗎?」
「當然不是。」
我心裡真正想的是,妳很明顯不是我,相似度低得要命。這件事會再次提醒我,妳不會變成我的複製人;妳能成為一個美好、天天令人愉快的人,卻不會是我能隻手創造出來的東西。
軍方在魔鏡營區放了輛拖車,裡面有我們的辦公室。我看見蓋瑞走向拖車,跑過去追上他。「那是符號文字系統。」
「妳說什麼?」蓋瑞說。
「來,我示範給你看。」我示意蓋瑞進我的辦公室。我們進去之後,我走到黑板畫了個圓圈,中間加兩條對角線。「這是什麼意思?」
「禁止?」
「沒錯。」我在黑板上寫下「禁止」兩字。「這行字也代表禁止。但是只有一個代表口說語言。」
蓋瑞點頭。「我懂。」
「語言學家將這種文字──」我指著那行字。「──描述成『表音』文字,因為它代表說話內容。每一種人類文字都屬於這個類別。但是這個圖案──」我指著有對角線的圓圈。「卻是『符號』文字,因為它表達訊息時沒有提到口語內容。它的成分跟任何特定發音都沒有關聯。」
「妳認為七腳族的所有文字都是這樣?」
「就我目前看到的部分,是這樣沒錯。它不是圖像文字,而是複雜得多的東西。它自有建構句子的規則,就像是視覺上的語法,而且跟口語語法無關。」
「視覺語法?妳能舉個例給我看嗎?」
「馬上來。」我坐在我的辦公桌後面,用電腦從昨天跟呸呸對談的錄影擷取一個畫面。我把螢幕轉過去,好讓蓋瑞能看見。「在它們的口說語言中,一個名詞會加上格位標記,好指出它是主詞還是受詞。但是在它們的文字裡,一個名詞成為主詞或受詞的標記,來自該詞的語標對於動詞語標的相對轉動方位。來,你看這個。」我指著一個圖案。「比如,當『七腳族』和『聽』用這種方式合併,筆劃呈平行時,就表示是七腳族在聽。」我給蓋瑞看另一個圖案。「但是如果這樣合併,筆劃呈垂直時,就代表七腳族被其他人聽見。這種語法適用於幾個名詞。
「另一個例子是詞態變化系統。」我擷取錄影的另一格畫面。「在它們的書寫文字裡,這個語標大概代表『輕易聽見』或『清楚聽見』。你看到它和『聽』有共通元素吧?你還是能用之前的方式把它跟『七腳族』合併,表示七腳族說的話能被清楚聽到。但真正有趣的是,『聽』到『清楚聽見』的變形絕非特例;你有看出它們怎麼施加變化嗎?」
蓋瑞點頭,指著變化處。「看起來它們改變中間這幾劃的弧度,以便表示『清楚』的概念。」
「沒錯。這種變形適用於很多動詞。『看』的語標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變成『清楚看見』,『讀』和其他詞也是。而且這種弧度變化沒有對應到它們的口說語言;它們在這些動詞的口說版本加上前綴詞,以變表達更容易的概念,而『看』和『聽』的前綴詞是不一樣的。
「這裡還有其他範例,不過你大概能懂原則。這基本上就是平面式的文法。」
蓋瑞開始若有所思地踱步。「人類書寫系統裡面有類似的東西嗎?」
「數學公式,音樂和舞蹈註記符號。可是這些用途非常專門;我們不能用它們記錄對話。不過我猜,如果我們夠了解七腳族的文字系統,我們就能把我們這段話寫成七腳族文字。我認為它是發展完善、通用的圖形語言。」
蓋瑞皺眉。「所以它們的文字跟口語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語言,對嗎?」
「對。事實上要更精確的話,應該將文字系統標記為『七腳族B』,『七腳族A』則完全只用來稱呼口說語言。」
「等一下。如果一套語言就夠用,為什麼要用兩套語言?這似乎產生了不必要的學習難度。」
「比如英語拼字?」我說。「語言學習難易度不是語言演進的主要動力。對七腳族而言,文字和口語或能扮演了不同的文化和認知角色,以致用不同語言時會比用同一種語言的不同形式來得更明瞭。」
蓋瑞思索。「我懂妳的意思了。也許它們認為我們的文字形式是多餘的,就好像我們浪費掉第二種溝通管道。」
「這完全有可能。如果能查出它們為何使用第二種語言當文字,我們就能了解它們的許多事。」
「所以我猜,我們不能用它們的文字來幫我們學習它們的口語嘍?」
我嘆氣。「對,這是最明顯的暗示。不過我認為我們不該忽略七腳族A或B語言其中之一;我們需要雙管齊下。」我指著螢幕。「我猜學會它們的雙語語法,到了學習它們的數學標記法時就會對你大有幫助。」
「妳說得有理。所以我們準備好問它們數學了嗎?」
「還沒。我們得更深入理解這套書寫系統,才能著手做其他事,」我說,然後在蓋瑞假裝很挫折時微笑。「有點耐心,好好先生。耐心才是美德。」
妳父親去夏威夷出席研討會那年,妳會是六歲,我們也會陪同妳父親去。妳會興奮到幾個星期前就開始做準備,問我椰子、火山和衝浪的事,並對著鏡子練習跳呼拉舞。妳會在一個行李箱裡塞滿妳想帶的衣服和玩具,並拖著它在屋子裡到處走,看看妳能扛多久。妳會問我能不能在我的行李袋裡裝妳的玩具畫板,因為妳的行李箱放不下了,妳又不能不帶它走。
「妳不需要帶這麼多東西,」我會說。「那邊會有好多好玩的事情,妳根本沒時間玩這麼多玩具。」
妳想了想,眉頭在費力思索時浮現小酒窩。最後妳會同意少帶一點玩具,可是也因此更加期待。
「我現在就要去夏威夷!」妳會這樣發牢騷。
「有時候等一等是好事嘛,」我會說。「有了期待,到了那邊就會更好玩。」
妳聽了只是嘟起嘴巴生氣。
我在下次交出的報告中提議,「語標」是個不當用詞,因為這樣暗示每個圖形代表一個口語詞,但實際上這些圖形沒有對應到我們認知中的口說詞彙。我也不想用「表意文字」,因為前人的使用方式可能會帶來混淆。我提議改稱之為「符號」。
看來單一一個符號大致對應人類語言的一個詞;每個符號本身自有意義,而若跟其他符號合併,就能寫出無限長的陳述。我們沒辦法精確定義它,但話說回來,過去也沒有人曾替人類語言提出過令人滿意的「字詞」定義。不過說到七腳族B的句子,就太令人摸不著腦袋了。這語言不具書面標點符號;語法是由符號組合的方式決定,何況句子不必表達口語的抑揚頓挫。你絕對沒辦法把主觀認定的組合字乾淨切割出來,好拿它們造句。一個「句子」似乎就是七腳族想組合的任何數量的符號;一個句子和一個段落、一頁的唯一差別,就只在於符號大小而已。
當一個七腳族B的句子成長到可觀的規模時,視覺衝擊就會非常驚人。要是我沒有試著解讀它,圖案看起來就像用弧線畫的一群古怪螳螂,用M‧C‧艾雪的格子窗抽象畫風格依附在一起,每隻的站姿都稍有不同。至於最龐大的句子,看它的效果就像注視迷幻式的海報:有時刺得你眼眶流淚,有時則能令你被催眠。
我記得妳在大學畢業典禮上拍的一張照片;妳對著相機擺姿勢,學士帽在頭上時髦地戴歪,一隻手碰妳的墨鏡,另一手則擺在腰上拉起袍子,露出妳在底下穿的小可愛跟短褲。
我記得妳的畢業典禮。尼爾森、妳父親和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女人一起出席,害我分了心,幸好程度不嚴重。妳在那整個周末拉著我介紹給妳的同學時,我會驚訝地靜默不語;我實在不敢置信,妳這位比我更高挑、美得令我心痛的成年女人,正是我當年得扛起來、好讓妳搆到飲水機的同一個女孩,也是那位會蹣跚走出我的臥室、穿著我衣櫃裡的衣服、戴著我的帽子、披著我的四條圍巾的同一個女娃。
妳畢業之後會去當財務分析師。我不懂妳在那裡做哪種工作,甚至無法理解妳對金錢的著迷,還有妳爭取工作薪資時的卓越表現。我寧願妳在不顧慮金錢報酬的狀況下追求目標,不過我沒什麼好抱怨。我自己的母親也一直搞不懂,我幹嘛不直接當個高中英語教師。妳會做讓妳快樂的事,這對我而言就夠了。
隨著時間過去,每面魔鏡前面的團隊都開始認真投入,學習七腳族對基礎數學與物理學的術語。我們合作對外星人放畫面,語言學家專注在對話過程,物理學家則處理專業知識。物理學家給我們看之前設計出來跟外星人交談、以數學為基礎的系統,可是本來是要用在無線電望遠鏡上的。我們把它們改造成面對面溝通用途。
我們的團隊成功搞懂基本算術,可是在幾何學和代數學碰上阻礙。我們試過用圓球座標系統,而不是平面座標,心想這樣對七腳族的身體構造比較自然,可是仍然沒有多少成效。七腳族似乎搞不懂我們想做什麼。
同樣的,物理學討論進展很有限。我們只問出最具體的名詞,比如元素的名稱;我們試了幾次展示週期表給七腳族看之後,它們終於懂了。至於稍微有點抽象的東西,我們就簡直是在胡言亂語。我們試著展示基本的物理屬性,比如質量和加速度,好問出七腳族對它們的用詞,但七腳族只會請求我們解釋。為了除去可能跟任何特定傳遞媒介有關聯的感知問題,我們不僅試過實際範例,也用過圖畫、照片和動畫;這些全部沒用。毫無進展的幾天變成幾個星期,物理學家們開始理想破滅。
相較之下,語言學家的進展就多太多。我們持續解碼口說語言──七腳族A──的文法。它確實正如預期,沒有照人類語言的模式走,不過到目前還可以理解:字詞順序沒有限制,甚至使得子句在條件敘述句中沒有偏好的次序,直接挑戰人類語言的「通用性」。此外七腳族似乎不介意使用多層內嵌子句──這種思維能很快打敗人類。七腳族A很怪,但並非無法理解。
比這有趣得多的是,人們在七腳族B語言新發現的語法和文法,竟是獨一無二的二維系統。根據符號的變格結果,詞形變化可以透過改變特定筆劃的弧度、粗細或起伏程度來表達,或者改變兩個詞根的相對尺寸、距離、方位,或是用其他各種手法。這些字不可切割;你不能把它們從整個符號抽離出來。雖然這種特質出現在人類書寫方式裡,這卻和草書體無關;這些字的意義是由一致、清楚的文法定義的。
我們不斷問七腳族,它們為什麼來到這裡,而它們每次都回答「來觀看」或「來觀察」。的確,它們有時寧願不發一語看著我們,也不想回答我們的問題。也許是它們是科學家或觀光客。國務院指示我們盡可能避免透露人類的事,以便在後續談判中保有籌碼。我們照辦,不過做起來很簡單;七腳族從來沒問起任何事。不管它們是科學家還是遊客,它們的好奇心都低得可怕。
我記得我們有一次會開車到購物中心替妳買些衣服,妳那年會是十三歲。妳前一刻全然毫無自覺地癱在椅子上,還只是個孩子,下一刻就用練習過的隨意舉止甩頭髮,活像受訓中的模特兒。
妳會在我停車時下指示。「好,媽,把妳的其中一張信用卡給我,我們可以兩個小時後在入口會合。」
我會大笑。「想得美。所有信用卡都得留在我身上。」
「開什麼玩笑!」妳會整個人變成惱怒的化身。我們會下車,我開始走向商場入口。妳發現我不肯退讓之後,就立刻改變計畫。
「好,媽,OK,妳可以跟我來,只要在我背後離得稍微遠一點,免得我們看起來像是在一起。如果我看見我朋友,我會停下來跟她們聊天,可是妳得繼續走,好嗎?我會晚點再過去找妳。」
我會停下腳步。「對不起,小姐,我可不是幫傭欸。我也不是會讓妳丟臉的變種親戚。」
「可是媽,我不能讓別人看見妳跟我在一起。」
「妳在說什麼?我已經見過妳朋友了,她們來過我們家的。」
「這不一樣,」妳會說,不敢相信妳居然得解釋這回事。「這是購物。」
「太可惜了。」
接著妳會怒火爆發:「妳連稍微讓我高興一下都不肯!妳根本不關心我的死活!」
但是妳沒過很久之後,就會喜歡跟著我一起購物。我一輩子都很訝異,妳長大的速度好快,會脫離一個階段和進入下一個。和妳住在一起,感覺就像瞄準一面會移動的靶;妳總是跑得比我預期的更遠。
我看著我剛剛寫下的七腳族B句子;我只用簡單的紙筆。這就和我自己寫過的所有句子一樣畸形,彷彿七腳族寫下一句話,接著被鐵鎚打碎,再用外行的方式用膠帶黏回去。我的辦公桌上全是寫著這種不優雅符號的紙張,偶爾被搖擺的電風扇吹得抖動。
試著學一種沒有口說版本的語言,感覺真的很奇怪。我不是在練習發音,而是得閉緊眼睛,試著在眼皮內畫出符號。
有人敲門。我還沒回應,蓋瑞就一臉歡喜闖進來。「伊利諾州剛剛成功讓七腳族重覆示範了物理學。」
「真的?真棒。什麼時候的事?」
「幾個小時前;我們剛剛開過視訊會議。我示範給妳看。」他開始擦我的黑板。
「別擔心,黑板上的我用不到了。」
「很好。」蓋瑞拿起一小塊粉筆,畫出一個圖表:
我點頭。「當然。」
「現在,光走的這條路徑有個有趣的特質。這條路是這兩點之間最快的路徑。」
「你再說一次?」
「試想一下──只是好玩──這束光沿著這條路徑走。」他在圖表上加了一條虛線:
「這條假想路徑比光實際走的路線更短。可是光在水裡移動的速度比在空氣慢,而且這條新路線有更多區域是在水裡。所以若光沿著這條路走,所費時間會比真正的路徑久。」
「好,我懂了。」
「現在,假設光線是沿著另一條路走。」他加上第二條虛線:
「這條路減少了水中路線的比重,但是總長度也更長。光在這條路花的時間同樣會比實際路徑久。」
蓋瑞放下粉筆,用指尖染白的手指比著黑板。「任何假想路徑所需的旅行時間都比實際路線更長。換言之,光束走的路線永遠是最快的。這便是費馬的最少時間原理。」
「嗯,真有趣。所以這就是七腳族回應的物理學?」
「正是。摩爾罕在伊利諾州的魔鏡用動畫展示費馬原理,七腳族便也示範一遍。摩爾罕正在試著問出物理符號描述。」蓋瑞咧嘴笑。「妳說這是不是極棒?」
「是很棒,可是我之前怎麼沒有聽過費馬原理?」我拿起一個活頁夾對他揮舞;裡面是入門物理,都是編撰者提議用來跟七腳族溝通的題材。「這玩意兒講普朗克質量、氫原子自旋轉向講個沒完沒了,卻沒半個字提到光的折射。」
「我們猜錯了,以為這是對你們最有用的知識,」蓋瑞說,毫無困窘之情。「事實上,費馬原理居然是第一個突破,這是很有意思的事;它解釋起來雖然很容易,妳在數學上卻得用微積分描述之。而且還不是普通微積分,妳得用上變分法。我們本來以為某種簡單幾何學理論或代數會成為突破點。」
「確實很有意思。你認為七腳族心目中簡單的東西跟我們認知的不一樣嗎?」
「正是,所以我才急著看它們對費馬原理的數學描述式是什麼樣子。」蓋瑞邊說話邊來回踱步。「要是它們的變分法版本比它們的代數版本簡單,這或許就能解釋,為什麼我們跟它們討論物理學會碰上重重困難;它們的整個數學系統可能是我們的顛倒版。」他指著那本物理活頁夾。「跟妳保證,我們一定會修改這個。」
「所以你們可以從費馬原理探討其他領域的物理學?」
「也許吧。還有很多跟費馬原理一樣的原理。」
「什麼,比如『路易絲的最少空間原理』?物理學什麼時候變成極簡主義者啦?」
「唔,『最少』這個詞其實是誤導。妳瞧,費馬的最少時間原理其實不完整;在某些狀況下,光線會選擇走比其他可能性更花時間的路線。更準確的說法是,光永遠會走最極端的路徑,不是時間最短的,就是時間最長的。最小和最大化在數學上有某些共通特質,所以我們可以用同一條公式描述這兩種狀況。因此精確來說,費馬原理不是最小化原理,而是所謂的『變分』原理。」
「還有更多這種變分原理存在?」
蓋瑞點頭。「在物理學的每個分支都有。幾乎每一條物理定律都能改寫成變分原理。這些原理唯一的差別在於哪些屬性會被最小或最大化。」他用手比劃,彷彿物理學的不同分支就排列在他面前的桌上。「在費馬原理應用的光學裡,時間是必須走極值的屬性。在機械學會是不同的屬性。電磁學則是另外一種。但是這些原理在數學上都很類似。」
「所以只要你們問出它們對費馬原理的數學描述,你們就應該能解碼其他的原理。」
「老天爺,我真心希望是這樣。我認為這就是我們在尋找的契子,能撬開它們物理學地基的東西。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才是。」他停止踱步,轉身面對我。「嘿,路易絲,妳想出去吃晚餐嗎?我請客。」
我有點訝異。「當然好。」我說。
等到妳剛學會走路時,我就會天天體驗到我們的不對等關係;妳會越來越常跑去某個地方,而妳每次撞上門框或擦傷膝蓋,都感覺像是疼在我自己身上。這感覺就好像長出一條亂跑的肢體,回報疼痛的神經感官沒什麼問題,肌肉神經卻壓根不理會我的命令。這好不公平;我將來會替自己生出一個會動的巫毒娃娃。我當初簽字結婚時可沒看到這個條款。這是哪門子交易啊?
但我有時候也會看到妳笑,比如妳將來會跟鄰居家的小狗玩,把手穿過我們兩家後院之間的鐵絲網圍籬,笑到開始打嗝。小狗會跑回鄰居家裡,妳也會慢慢停止笑。接著小狗又回到圍籬邊舔妳的手指,妳又開始尖叫跟大笑。這是我這輩子所能想像最美妙的聲音,使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座噴泉、或一座泉水。
但願下回妳對自身安全做出漫不經心的舉動時,我能記得這個聲音就好了。
物理學家在費馬原理得到突破之後,科學概念的討論就更有收穫了。七腳族的物理學在我們眼裡沒有豁然開朗,但進展一直很穩定。根據蓋瑞的說法,七腳族的物理學的確跟我們顛倒;人類用積分定義的物理屬性,在七腳族眼裡是基礎。蓋瑞對我舉例說,在物理行話裡單純稱為「作用量」、名稱簡單到會騙人的屬性,其實代表「動能減位能再對時間做積分」,不管這是啥意思。我們的微積分,是七腳族的初級知識。
反過來說,若要定義人類認知中的基礎屬性,比如速率,七腳族就得運用一種數學,蓋瑞對我保證它「極怪」。物理學家到頭來得以證明,七腳族和人類的物理學是相等的;就算它們的推導途徑幾乎跟我們相反,兩套物理學系統仍在描述同一個物理宇宙。
我試著理解物理學家們找出來的一些公式,只是沒用。我就是沒辦法領會「作用力」這類物理屬性的重要性;我無法在夠有自信的狀況下,思考這類屬性被當成基礎有何重要。不過,我仍試著思索對我而言比較熟悉的問題:七腳族到底有哪種世界觀,會讓它們把費馬原理當成光折射的最簡單解釋?它們究竟有何種理解力,使它們看一眼便能懂物理屬性應該最小化或最大化?
妳的眼眸會跟妳父親一樣是藍色,不是我的泥土棕色。男孩子會盯著妳那種眼睛,就像我以前/現在盯著妳父親的雙眸,我過去跟此刻都發現藍眼跟黑髮令我訝異和醉心不已。妳將來會不乏追求者。
我記得妳十五歲時,在妳爸家待過一個周末和回來,不敢相信妳爸怎麼針對妳現任的約會對象質問妳。妳會癱在沙發上,重述妳老爸最近的缺乏常識行為:「妳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我知道青少年男生是怎樣。』」妳會翻白眼。「說得好像我就不知道。」
「別怪他嘛,」我會說。「他是個父親,他忍不住。」我看過妳和妳朋友的互動,我不會太擔心男孩子占妳便宜;真要說的話,我反而會擔心那些男生。
「他希望我還是小孩。我一長出胸部,他就不知道要怎麼應付我了。」
「嗯,這種發展讓他很震驚嘛。給他一點時間恢復過來。」
「已經好幾年了欸,媽。這到底還要等多久?」
「等我自己的老爸看習慣了我的胸部,我再告訴妳。」
在其中一次視訊會議中,麻州魔鏡的語言學家希斯內羅斯提出了個有意思的問題:用七腳族B語言寫句子時,各個符號有寫下的特定順序嗎?我們已經知道,在說七腳族A語言時,字詞次序幾乎沒有意義;若要求七腳族重覆它們剛才講的話,它們也有可能會改變詞語順序,除非我們特別要求照舊。所以用七腳族B寫字時,字句次序是否也不重要?
我們之前只專注研究一個七腳族B句子寫完後的模樣。就任何人所知,讀一個句子的符號成分時沒有偏好順序;你可以從圖形的任何地方開始,跟著分岔的子句走,直到讀完整個玩意兒。可是這是讀;書寫過程是否也是如此?
我最近一次訪談趴噠和呸呸時,我請它們不要只給我看寫完後的符號,而是對我們示範撰寫過程。它們同意了。稍後我把錄影帶塞進錄放影機,並在我的電腦上查閱訪談逐字稿。
我從我們的對話中選了一句比較長的話。趴噠說七腳族的母星有兩個衛星,一個比另一個大得多;行星大氣層的三大主要成分是氫、氬和氧氣,此外星球表面二十八分之十五被水域覆蓋。第一段口說語言的前幾個字直譯就是「軌道岩石體大小不均等/第一顆軌道岩石體對於第二顆」。
接著我給錄影帶倒帶,直到時間停在逐字稿上記錄的時間。我開始播放影帶,看著蜘蛛網般的符號彷彿從墨水蜘蛛的絲擴散出來。我倒帶和重播了幾次,最後把畫面停在第一劃剛寫完、第二劃還沒開始的那格。現在螢幕上就只有單一一條彎曲的線。
我拿這條線和完整的句子比較,發現這條線分擔了訊息內幾條不同的子句。它從代表「氧氣」的符號著手,當成該符號的決定因子,讓它能和其他幾樣元素區別;接著它往下拉,變成敘述句中比較兩顆衛星大小的語素;最後它向外展開,成為「海洋」符號的骨幹。可是這筆劃卻是毫無間斷的一條線,也是趴噠寫下的第一筆。這意味著七腳族在寫下第一筆之前,就得知道整句話在講什麼。
句子裡的其他筆劃同樣穿過幾個子句,把它們串聯起來,使得你除非改寫整句話,不然根本無法抽離任何子句。七腳族寫句子時沒有一次寫一個符號;它們的筆劃次序跟各別符號無關。我之前在草書體設計看過類似的高度一體化,特別是使用阿拉伯語時,可是這些設計得由專業書法家小心規劃。沒有人能在對話需要的速度下設計出如此錯綜複雜的圖形。至少應該說,沒有人類辦得到。
我聰過一個女喜劇演員講的笑話,是這樣子的:「我不確定我是否準備好生小孩,所以我問我一個有小孩的朋友:『假設我生了小孩,要是他們把自己人生的所有問題都怪到我頭上怎麼辦?』我朋友聽了就大笑說:『哪來的要是?』」
這是我最喜歡的笑話。
我和蓋瑞坐在一間小中國餐館裡,這是我們用來逃避魔鏡營區而光顧的本地店家之一。我們正在吃開胃菜──餃子,滿是豬肉和芝麻油的香味。我的最愛。
我拿一顆餃子沾醬油和醋。「所以,你的七腳族B練習得如何?」我問。
蓋瑞斜眼瞪著天花板。我試著迎上他的視線,他卻不斷挪開。
「你放棄了,對吧?」我說。「你早就停止嘗試了。」
蓋瑞臉上露出絕妙的羞愧表情。「我就是不擅長語言,」他坦承。「我以為學七腳族B會更像學數學,而不是學著說另一種語言。可是不然。它對我太陌生了。」
「可是它能幫你跟它們討論物理學啊。」
「也許吧,可是我們有了突破之後,我只靠幾句話就能達到目的了。」
我嘆氣。「我想這樣很公平;我承認,我已經放棄數學了。」
「所以我們扯平嘍?」
「扯平了。」我啜我的茶。「不過我的確想要問你費馬原理的事。它有個地方讓我感覺很怪,我想不出來是什麼。這原理聽起來就是不像物理定律。」
蓋瑞眼中閃過會意的光芒。「我敢說我知道妳在講什麼。」他用筷子把他的餃子夾成兩半。「妳已經習慣用因果關係去思考折射;光抵達水面是因,轉變方向則是果。但是費馬原理聽起來很怪,這是因為它以目的導向的詞彙描述光的行為。這聽起來就像對光束下的上帝戒律:『汝應最小或最大化抵達目的地之時間』。」
我思索這段話。「繼續說。」
「這是物理學哲學的一個老問題。自從費馬在一六○○年代提出這個原理以來,人們就一直在談論它。普朗克替它寫過幾本書。事實是,雖然物理定律的常見定律都很簡單,費馬這種變分原理卻是刻意的,幾乎是帶有目的論的。」
「哼嗯,這樣形容很有趣。讓我思考一下。」我拿出一支簽字筆,在餐巾紙上畫出蓋瑞在我的黑板上畫過的圖表。「好,」我說,把思緒說出來。「我們就說光束的目的是走最快路徑。那光束要怎麼做到?」
「嗯,要是我能用擬人化的方式說,光束得檢驗所有可能的路徑,並計算每一條會花的時間。」他夾走盤子裡最後一顆餃子。
「如果要這麼做,」我繼續說。「光束就得知道目的地在哪裡。如果目的地換了,最快路徑也會變。」
蓋瑞又點頭。「沒錯;除非有明定目的地,否則『最快路徑』毫無意義。而且為了計算路徑所需時間,更需要路徑上會經過的東西的資訊,比如水面在哪裡。」
我繼續瞪著餐巾紙上的圖表。「所以光束早在移動之前,就得曉得這一切,對吧?」
「可以這麼說,」蓋瑞說。「光可不能朝任何舊方向開始旅行,然後晚點修正,因為這種行為導致的路徑不會是最快的。光得在一開始就算出這一切。」
我對自己心想:光束還沒選擇要往哪個方向移動,就已經曉得自己會抵達何處。這下我懂了,這件事到底令我聯想到什麼事情。我抬頭看蓋瑞。「就是這件事一直讓我很不安。」
我記得妳十四歲的時候,妳會從臥房走出來,一手捧著塗滿塗鴉的筆電,正在寫學校報告。
「媽,兩方都能贏的情況叫做什麼?」
我正在我的電腦前面寫論文,抬起頭來。「什麼,妳是說雙贏局面嘛?」
「有個技術名詞,跟數學有關。妳記得上次爸在這邊,正在講股市那時候?他用了那個詞。」
「嗯,聽起來很耳熟,可是我不記得他是怎麼說的。」
「我得知道。我想把那個詞用在我的社會學報告裡。可是除非我知道它叫啥,不然我根本沒辦法搜尋資訊。」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是哪個詞。妳為何不打給妳爸問問?」
根據妳的表情,這已經超出了妳願意做的程度。妳在這時候會跟妳爸處不來。「妳能不能打給爸和問他?可是別說是幫我問的。」
「我覺得妳可以自己打。」
妳會發怒:「天哪,媽,自從妳跟爸離婚,我就再也找不到人幫我寫功課了。」
真令人訝異,妳可以在各式各樣的情境裡提起離婚這件事。「我有幫過妳寫功課。」
「那是一百萬年前了,媽。」
我決定別計較。「我可以的話就會幫妳,可是我實在不記得是什麼詞。」
妳怒氣沖沖衝回臥室。
我一有機會就練習寫七腳族B,有時是跟其他語言學家一起,有時是自己做。讀一個會意文字系統帶來的新奇感,讓七腳族B產生了七腳族A所欠缺的引人入勝感,而且我自己的進步使我深感興奮。隨著時間過去,我寫下的句子變得更均勻一致;此外我練到了新境界,我沒有太努力想的時候反而寫得更好。與其在下筆前小心設計句子,我能立刻開始劃線,而我的第一筆幾乎都能跟我想說的話的優美符號搭配起來。
更有趣的是,七腳族B改變了我的思維。對我而言,思緒通常是在內心在說話;正如我們這一行說的,我的思緒是以音韻編碼。我的內在嗓音通常說英文,不過這不是必備條件。我在上完高四的暑假修了個完全沈浸式的俄語課程,結果到了暑假結束時,我不論思考或作夢都是在用俄文。但是我在那情境下總是在講俄文。不同的語言,同樣的模式;腦中有個無聲開口的語音。
用一個符合語言學、但不符音韻學的模式思考,一直令我很好奇。我有個朋友的雙親都是耳聾人士,他的成長過程都在用美國手語。他告訴我,他經常會用手語思考,而不是用英語。我以前經常在想,用雙手給一個人的思緒編碼、讓人以內心的雙手而不是內心嗓音思考,到底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如今我在學習七腳族B,體驗到了同樣陌生的效果;我的思緒開始以圖形編碼。在每天某些出神的時刻,我的思緒不會以內心嗓音表達;我反而會在腦中看見符號,宛如窗板上的霜冒出來。
等到我能更熟練運用七腳族B時,我就能看見完整、清楚甚至是複雜的概念的符號。但是我的思維過程沒有加快;我的大腦不再是往前衝,而是平衡在所有符號底下的對稱性上。符號似乎不只是語言;它們幾乎就像是佛教的曼陀羅圖案。我發現我會進入冥想狀態,思忖著可以互換的前提與結論。論點本身沒有與生俱來該有的方向,「一連串思緒」也沒有特定行進路線。思維中的所有成分都一樣有力,擁有同樣的優先性。
國務院來了一位叫霍斯納的代表,負責對美國科學家們做簡報,指出我們跟七腳族之間還有哪些待議事項。我們坐在視訊會議室裡聽他演講。我們的麥克風已經關掉,這樣一來我和蓋瑞就能交換評論、不會打斷霍斯納。我們在聽的時候,我擔心蓋瑞可能會弄壞眼睛,因為他不停翻白眼。
「它們一定有理由大老遠跑來,」外交官說,聲音在喇叭上顯得單薄。「感謝上帝,看來目的不是要征服我們。但若不是這樣,原因又是什麼?它們是探勘者嗎?人類學家?傳教士?不論它們動機為何,我們一定有它們要的東西。也許是在我們太陽系開採礦產的權利。也許是我們自身的資訊。也許是想對我們的大眾佈道。不過我們可以確定,當中一定有目的。
「我的重點是:它們的動機也許不是交易,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主導交易。我們真的需要知道它們為什麼來這裡,還有我們擁有什麼它們要的東西。等我們挖出這種資訊,我們就能展開交易談判。
「我得強調,我們不見得和七腳族維持敵對關係。這不是那種它們的所有獲益都會造成我們損失的局面。只要我們正確行事,我們和七腳族都能當贏家。」
「喔,你是說非零和賽局啊?」蓋瑞用假裝的不可置信說。「我的老天爺。」
「非零和賽局。」
「什麼?」妳會逆轉路線,從臥房走出來。
「雙方都贏的局面:我剛剛想起來了,叫做非零和賽局。」
「就是這個!」妳會說,在筆電上寫下來。「謝謝妳,媽!」
「我想我果然還是記得,」我會說。「這麼多年來跟妳父親一起生活,我想有些記憶就是沖淡了。」
「我就知道妳記得,」妳會說。妳會突然短暫地抱我一下,頭髮有蘋果香味。「妳最棒了。」
「路易絲?」
「嗯?抱歉,我分心了。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妳對我們這位霍斯納先生有何想法?」
「我寧願不要有想法。」
「我試過了;別理會政府,看它會不會走開。結果不會。」
霍斯納繼續滔滔不絕,證實了蓋瑞的看法。「你們最立即的任務是回想你們學到的事,尋找或許能幫助我們的細節。是否有東西暗示七腳族的目的?它們最重視什麼?」
「天哪,我們從來沒想到要詢問這種事喔,」我說。「我們會火速進行,長官。」
「可悲的是,這就是我們得照做的事。」蓋瑞說。
「有人有疑問嗎?」霍斯納問。
德州沃思堡魔鏡的語言學家布爾哈特開口:「我們已經跟七腳族討論過這件事非常多次了。它們仍然主張是來這裡觀察,而且主張這些資訊不能交易。」
「它們就是要我們這麼想,」霍斯納說。「但是請考慮:這種說法怎麼可能合理?我知道七腳族偶爾會停止跟我們交談一段短時間,它們背後也許有戰略指揮。假如我們明天停止跟它們談──」
「如果他說了什麼有趣的話再叫醒我。」蓋瑞說。
「我才正想叫你這樣做呢。」
蓋瑞對我解釋費馬原理的那天,他提到幾乎所有物理定律都能寫成變分原理。可是人類想到物理定律時,卻偏好使用因果關係公式。這點我能理解;人類眼中直觀的物理屬性,比如動能或加速度,都是一個物體在指定時間內的特質。這些屬性也傾向導出有時間順序性、因果式的事件解讀:一個時刻導致另一個發生,因果關係從昔日和未來中創造出連鎖反應。
相較之下,七腳族眼中直觀的物理屬性,比如「作用力」和其他用積分定義的東西,都只有在過了一段時間後才有意義。這些特質傾向導出目的論式的事件解讀:在一段時間後檢視各個事件,發現有個條件必須滿足,必須將之最小化或最大化。這人必須知道起始和結束的狀態才能達成這個目標;這人得在因發生前就曉得果為何。
我也開始能理解這點了。
「為什麼?」妳會再問一次。這時妳三歲。
「因為現在是妳的上床時間。」我會再回答一次。我們已經進展到讓妳洗澡、換上妳的睡衣,可是卻卡在這裡不動。
「可是我不想睡。」妳會發牢騷。妳會站在書架前面,拿下一個錄影帶想看;這是妳為了避免進臥房而發明的最新聲東擊西之計。
「這沒有差別;妳還是得上床睡覺。」
「可是為什麼?」
「因為我是妳媽,我說了算。」
天哪,我將來真的要講這句話,是不是?老天爺,誰來槍斃我吧。
我會把妳抓起來,夾在腋下走去妳的床,妳一路上也可憐兮兮地痛哭流涕,但我唯一在乎的是我自己的悲痛。我小時候總是發誓,我將來為人父母後要給我的小孩合理的答案,把他們當成有智力、會思考的個人,可是這些誓言都落空了;我會變成我母親的翻版。我可以努力抗拒,但是我完全無力阻止自己滑下那漫長、可怕的斜坡。
人真的有辦法預知未來嗎?不是單純猜測而已;難道真有可能完全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有百分百的把握,也知道特定的細節?蓋瑞有一回告訴我,物理基礎定律在時間上是呈對稱性的,過去和未來在物理上沒有差別。當然有人可能會回答說:「對,理論上是這樣。」可是從更具體的角度,多數人會回答「不」,因為我們擁有自由意志。
我喜歡把這聲「不」想像成一個虛構的波赫士式故事:試想一個女人站在《永世之書》前面,這本書記載了從過去到未來的一切事件。就算文字用照相縮版術從全尺寸版本縮小,書仍會相當龐大。這女人拿著放大鏡翻過跟衛生紙一樣薄的紙頁,直到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她找到描述自己在翻《永世之書》的那段,然後跳到下一塊,裡面詳細記載了她那天稍後會做的事:她會根據在《永世之書》讀到的資訊,對賽馬「無所顧忌」押一百美元賭金,並贏回二十倍報酬。
這位女人腦中確實閃過這麼做的念頭,但是身為天生反骨的人,她這時打定主意,別對任何馬匹下注。
難題來了。《永世之書》不可能寫錯;這個情境的出發點是讓一個人得知真正的未來,而不是某個潛在的未來。假如這是希臘神話,情勢就會暗中逼她遵循宿命,不管她怎麼努力避開也一樣。可是神話裡的預言都惡名昭彰地含糊;《永世之書》則十分詳盡,這女人也不可能被迫照書中的說法對賽馬下注。於是結局成了矛盾:《永世之書》照定義絕對準確無誤,可是不管《永世之書》說她會做什麼,她都能選擇做別的事。這兩個事實怎麼能配合呢?
普通的答案是,這兩者無法配合。《永世之書》這種書在邏輯上不可能,原因正是其存在會引發上述矛盾。或者,有些人可能會寬宏大量地說《永世之書》確實能存在,只要讀者沒辦法看到就好;這本書被收在一處特別收藏庫裡,沒有人有權翻閱。
自由意志的存在,代表我們無法知曉未來。我們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為我們能透過它產生經驗。決斷力是自我意識的與生俱來一分子。
或者真是如此?要是一個人知道了未來,因此本質上產生了改變呢?難道這種知識會引發一種急迫感,使女人感覺有義務完全遵循她將來該走的路嗎?
我這天下班之前,路過蓋瑞的辦公室。「我要下班了。你想去買點東西吃嗎?」
「當然好,等我一下下。」蓋瑞說,關掉他的電腦,並把幾張紙疊好。然後他看我。「嘿,今晚要不要來我家?我下廚。」
我狐疑看他。「你會煮飯?」
「只會一道菜,」他承認。「可是很好吃。」
「那好,」我說。「我加入。」
「太棒了。我們只要去買點材料就好。」
「啊,不必麻煩──」
「我回家的路上有間市場。用不到一分鐘。」
我們開各自的車,由他帶路。他突然轉進一個停車場,我差點跟丟。這是個美食街市場,不算大,但是很精緻;高大的玻璃罐裝滿進口食品,擺在店內的不鏽鋼架子上,跟特製器皿為伍。
我陪著蓋瑞逛超市,他拿了新鮮羅勒、番茄、大蒜和細義大利麵。「隔壁有魚市場;我們能在那邊買點新鮮蛤蜊。」他說。
「聽來很棒。」我們穿過廚房器皿區。我的視線掃過架子──研磨胡椒罐、蒜茸鉗、沙拉叉匙──然後停在一個木製沙拉碗上。
妳三歲的時候,妳會把一條擦碗布拉下廚房櫃檯,讓這個沙拉碗摔在妳頭上。我會伸手抓,可是沒抓到。碗邊會在妳額頭上緣留下一道傷口,必須縫一針。我和妳父親會抱著妳哭,滿身都是凱薩沙拉醬,在急診室裡等了好幾個小時。
我伸手將碗從架上拿下來。我不覺得我是被迫這麼做;感覺更像是趁碗掉到妳頭上之前趕忙接住它。我感覺遵循這個直覺是對的。
「我需要一個像這樣的沙拉碗。」
蓋瑞看那只碗,讚許地點點頭。「妳看,我在市場停一下的確是好事,對吧?」
「的確。」我們排隊替我們買的東西付錢。
試想以下句子:「兔子可以吃了。」若解讀「兔子」是「吃」的受詞,這句話就是在宣布晚餐即將上桌。但若解讀「兔子」是「吃」的主詞,這句話就成了暗示,比如一個小女孩可能會對母親這樣講,讓她能打開一包普瑞納兔子飼料。這兩句話截然不同;事實上,它們在同一個家裡很可能不會同時並存。但是兩句話都是有效的解釋;只有前後脈絡能決定句子的意義。
試想一束光以某個角度射入水面,接著以不同角度穿出去的現象。若以不同折射率來解釋光的方向轉變,一個人便會看見人類眼中的世界。若以光得把抵達目的地的時間最小化來解釋,這人則會看見七腳族眼中的世界。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
物理宇宙是一種語言,擁有意義可完全分歧的文法;每個物理事件都是一句話,能以兩套全然迥異的方式分析,一個是因果論,一個是目的論。不論有多少背景脈絡可循,兩套方法都有效,不會喪失資格。
人類和七腳族的祖先剛誕生自我意識的火花時,他們感受到的是同一個宇宙,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讀感官;我們兩個種族的分歧,最終發展成了我們各自的世界觀。人類發展出循序式的感知模式,七腳族則發展出同步式的感知模式。我們照順序體驗事件,並將它們的關係視為因果;七腳族則同時體驗所有事件,並找出一切底下的目的。被最小化和最大化的目的。
我不斷夢見妳的死亡。我在夢中成了那個攀岩的人──是我耶,妳能想像嗎?──妳則只有三歲大,坐在我背上的某種背包裡。我們在我們能休息的一處岩架下方只有幾呎遠,妳卻不肯等我爬到那裡。妳開始把自己拉出背包;我命令妳停下來,妳則當然忽略我。妳爬出來時,我感覺妳的體重輪流挪到背包兩邊;然後我感覺妳把左腳踩上我肩膀,再來是妳的右腳。我對著妳尖叫,卻空不出手抓住妳。我在妳往上爬時能看見妳運動鞋鞋跟的波浪紋,接著我看見有片石頭從妳其中一隻腳底下鬆脫。妳掠過我身邊墜落,我卻連半條肌肉也動不了。我低頭,目睹妳消失在我下方的深淵。
接著突然間,我人在太平間裡。一名護理員掀開妳臉上的床單,我發現妳是二十五歲。
「妳還好嗎?」
我正直挺挺坐在床上;我的動作弄醒了蓋瑞。「我沒事。我只是嚇到;我一時沒認出來這是哪裡。」
蓋瑞睡眼惺忪地說:「我們下次可以去妳家。」
我吻他。「別擔心,你家很好。」我們依偎在一起,我的背靠著他的胸膛,沉回睡夢中。
妳三歲的時候,我們會爬上一道螺旋梯,我也會額外用力抓緊妳的手。妳會把手抽開。「我可以自己爬。」妳會堅持,然後從我身邊走開和證明這一點。接著我就會想起那個夢。我們在妳的整個童年一再重演這個情景;我幾乎能相信,考慮到妳的天生反骨特質,我試圖保護妳的行為養成了妳對攀爬的熱愛。先是兒童遊樂場的立體攀爬架,然後是我們住家附近的綠林帶的樹、攀岩俱樂部的岩牆,最後則是國家公園裡的險壁。
我寫完句子裡的最後一個詞根,放下粉筆,然後坐在我的辦公椅上。我往後靠,打量我在辦公室整張黑板上寫下的巨大七腳族B句子。這裡面含有幾個複雜的字句,我也成功把它們漂亮整合起來。
看著這樣的句子,我就能懂七腳族為何會演化出七腳族B這種符號書寫系統;對於擁有同步自我意識的種族而言,這種文字比較適用;說話對七腳族而言是瓶頸,因為必須一次接一個字。相對的,文字的每個標記都能在紙頁上被同時看見。何必強迫文字穿上發聲的約束衣,要求它跟說話一樣照順序來?七腳族絕對沒想過要這麼做。符號文字自然而然利用了紙頁的平面性質;它會端出一整面塞滿語素的頁面,而不是一次施捨一個語素。
如今七腳族B領我踏進同步自我意識的世界,我就得以了解七腳族A文法的背後邏輯:原本被我的循序性腦袋視為不必要地迂迴的手法,我現在發現這其實是種嘗試,想在循序性口語的侷限下產生彈性。於是我現在能更輕易運用七腳族A,只是想拿這來取代七腳族B,效果實在是差遠了。
有人敲門。蓋瑞把頭伸進來。「韋伯上校馬上就到了。」
我撇嘴。「好。」韋伯想來參與跟趴噠和呸呸的訪談;我得擔任翻譯,可是我沒受過這種工作訓練,我也極度憎惡做這種事。
蓋瑞走進來和關上門,把我拉出椅子,然後吻我。
我笑了。「你想在他來之前讓我高興一點是吧?」
「不是,我在試著讓我自己高興點。」
「你根本沒興趣跟七腳族談話,對不對?你參加這計畫的目的就只是想把我騙上床。」
「啊,被妳看透了。」
我望入他的雙眸。「你最好相信我有本事這樣。」
我記得妳一個月大的時候,我會跌跌撞撞爬下床,賞妳例行的凌晨兩點鐘餵奶。妳的育嬰房會有「寶寶氣味」──防尿布疹的護膚膏味和爽身粉味,角落的尿布桶也散發出微弱的氨味。我會傾身越過嬰兒床邊,把妳的尖叫身軀抱出來,然後坐在搖椅上哺乳。
「嬰兒」(infant)這個詞源自拉丁文的「無法說話」,可是妳很擅長表達一件事:「我不舒服」。妳也會毫不猶豫、孜孜不倦地這麼做。我不得不佩服,妳如此徹底地堅守這句話;每當妳哭時,妳就會化身為活生生的憤慨,渾身上下每一條纖維都在表示這個情緒。說來好笑,妳很平靜的時候,就彷彿散發著光芒。要是有人給妳畫張肖像畫,我大概就會要求他們加個光環上去。可是妳一不高興,就成了大作的警鈴,生來就是要朝四面八方製造聲響。若在這時描繪妳的模樣,一定只會是個火災警報鐘。
妳在妳生命的這個階段裡,不會有過去或未來;直到我將乳房湊到妳嘴邊之前,妳不會記得過去的滿足,亦不會期盼未來的解脫。等妳一開始吸奶,一切便會倒轉,這世界又變得美好了。妳唯一能察覺的是當下;妳會以現在式活著。就許多方面而言,這點著實令人羨慕。
七腳族並不若我們理解的概念,是自由之身或奴隸;它們沒有照意志行事,但也並非無助的機器人。七腳族的自我意識模式真正獨特的地方,不只在它們的舉止跟歷史事件一致;它們的動機也和歷史用意相符。它們做的抉擇都是在創造未來,照時間順序扮演角色。
自由絕非幻覺;它在循序式的自我意識背景下就是完全真實的。至於在同步式的自由意志背景下,自由便不具意義──脅迫也是。就只是背景脈絡不同罷了,誰都不會比對方更有效或更無效。這就好像那幅著名的視覺幻象,圖畫中是個優雅的年輕女人,臉孔轉離觀看者,但也可以是個鼻子長疣的醜老太婆,下巴縮到胸前。這裡沒有「正確」解讀:兩者都一樣有效。可是你不能同時看見兩者。
同樣地,擁有自由意志的人就無法看見未來。促使我做出自由抉擇的那些事,也會剝奪我對未來的知識。如今情況反過來,我已經認識未來,我就絕對不會反抗未來,包括對其他人說我曉得哪些事。知情的人會閉緊嘴巴;讀過《永世之書》的人永遠不會承認。
我打開錄放影機,塞進沃思堡魔鏡某次訪談的錄影帶。一位人類外交官跟那裡的七腳族對話,布爾哈特擔任翻譯。
影帶中的談判員描述人類的道德信念,試圖替利他主義的概念鋪路。我知道七腳族早就曉得這段對話的結局,但仍熱忱地參與。
如果我能把這件事描述給還不知情的人聽,對方或許會問,要是七腳族已經知道自己會說或做什麼,那幹嘛還要使用語言呢?這是很合理的問題。可是語言不僅能拿來溝通;它也是行為的一種形式。根據語言行為理論,諸如「你被捕了」「我將這艘船取名為」或者「我保證」都是行為表述:說話者只需說出這些字就能執行動作。在這些行為中,知道你會說什麼不會改變任何事。出席結婚典禮的每個人早就預期聽見「我宣布你們成為夫妻」,可是直到牧師真的說出口之前,典禮是不算數的。在行為表述語言裡,說就等於做。
對七腳族而言,所有語言都是行為表述。它們不使用語言來傳達訊息,而是拿來履行事情。對,七腳族已經知道任何對話的內容;但是若要讓它們的知識成真,對話就得實際發生。
「首先金髮小女孩嚐了熊爸爸的燕麥粥,可是裡面全是球芽甘藍,她討厭這種東西。」
妳會大笑。「妳講錯了!」我們會並肩坐在沙發上,腿上攤著貴死人的精裝書。
我會繼續讀。「接著金髮小女孩嚐了熊媽媽的燕麥粥,可是裡面裝滿菠菜,她也討厭這種東西。」
妳會把手按在書頁上阻止我。「妳得把它讀對啊!」
「我只是讀書上的內容。」我假裝無辜說。
「才不是。故事不是這樣說的。」
「唔,如果妳已經知道故事發展,妳幹嘛還要我讀給妳聽?」
「因為我想要聽啊!」
韋伯上校辦公室裡的冷氣運轉聲,幾乎能抵銷跟這人交談的必要。
「它們願意參與某種交換,」我解釋。「可是這不是交易。我們直接給它們一樣東西,它們則給我們一樣東西。雙方事前都不會告訴對方自己要給什麼。」
韋伯上校的眉頭只微微皺起。「妳是說,它們願意交換禮物?」
我知道我這時得說什麼。「我們不應該把這當成『贈與禮物』。我們不曉得這種交換在七腳族眼裡是不是跟我們一樣算是送禮。」
「那我們能不能──」他搜索枯腸,找適當的詞。「暗示我們想要哪種禮物?」
「它們自己在這類交換場合不會做這種事。我問過它們,我們能否提出請求,它們說我們可以,可是它們還是不會告訴我們禮物內容。」我突然想起來,「行為表述」(performative)和「表演」(performance)在詞法上相關。後者能形容你已經曉得對話內容時的感受:這就好像在表演一齣戲劇。
「如果我們開口問,它們會比較有可能送來我們要求的東西嗎?」韋伯上校問。他對劇本渾然不覺,其回應卻完美對應了他分到的台詞。
「我們無從得知,」我說。「我很懷疑真會這樣,畢竟這不是它們的習俗。」
「如果我們先贈與禮物,我們禮物的價值會影響它們禮物的價值嗎?」上校正在即興演出,我則在替這齣唯一一部的劇細心排練。
「不會,」我說。「就我們能判斷,交換的禮物價值沒有關聯。」
「要是我的親戚也這樣覺得就好了。」蓋瑞挖苦地喃喃說。
我注視韋伯上校轉頭看蓋瑞。「你們在物理學討論有發現任何新東西嗎?」他說,台詞時機拿捏得絲毫不差。
「如果你的意思是,有沒有人類沒學過的知識,沒有,」蓋瑞說。「七腳族到現在還沒改變手法。如果我們示範一樣東西給它們看,它們就會給我們看它們的公式,可是不會自願給我們新東西,也不肯回答它們知道多少。」
在人類對話背景下自發性、溝通性的話語,在七腳族B的觀點下就成了儀式性的背誦。
韋伯沉下臉。「好吧,我們先看看國務院對這件事怎麼看。也許我們能安排某種禮物贈與儀式。」
所有語言事件和實際事件一樣,能靠著因果論和目的論而產生兩種可能解釋:資訊的傳遞,以及計畫的實踐。
「我認為這是好主意,上校。」我說。
這句話是多數人聽不出弦外之音的歧義話。這是私人笑話;別叫我解釋給你聽。
儘管我現在能說流利的七腳族B語言,我體驗現實的方式還是跟七腳族不同。我的大腦以人類和循序語言的形式塑造,故在一個外星語言裡待得再久也不會完全改變它。我的世界觀是人類跟七腳族的混和體。
我學會用七腳族B思考之前,我的記憶就像一堆菸灰,被我意識的氧化作用灑下一片片無限小的銀粉,標記出照順序排列的當下;但是我學會七腳族B之後,新記憶便像大磚塊般掉到定位擺好,每塊都長達好幾年時間。雖然它們沒有照順序抵達,也沒有持續落下,這些記憶磚塊卻很快建構出五十年光陰。這段時間就是我夠了解七腳族B、能用它思考的整段人生,從我訪談趴達和呸呸開始,直到我的生命盡頭。
通常七腳族B只會影響我的記憶;我的意識和過去一樣緩慢爬行,像一團銀光順著時間前進。差別在於,如今我前後都有記憶的菸灰;真正的氧化作用不存在。但我偶爾會窺見七腳族B真正的領域,使我同時體驗到過去與未來,令我的意識化作一團半世紀長的餘燼,在時間線之外燃燒。我──在這些難得的窺視窗口裡──會同步感受到整段時代。這段時代涵蓋了我剩餘的人生,以及妳的一生。
我寫下代表「程序創造端點/包含我們」的符號,意思是「我們開始吧」。呸呸表示同意,於是幻燈片秀開始了。七腳族提供的第二面螢幕上開始顯示一系列影像,包括符號和公式。我們的螢幕也在做一樣的事。
這是我第二次出席的「禮物交換」儀式,總共八次的其中一次,而且我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魔鏡帳篷裡擠滿了人;沃思堡的布爾哈特在場,此外還有蓋瑞和一名核能學家、各種生物學家、人類學家、高級軍官跟外交官。感謝老天,他們裝了空調讓這地方涼快一點。我們稍後會檢視影像的錄影帶,好判定七腳族的「禮物」究竟是什麼。我們的禮物是法國多爾多涅省的拉斯科洞窟壁畫影像。
我們全擠在七腳族的第二面螢幕面前,試著在影像帶過去時猜測它們是什麼。「初步評估?」韋伯上校問。
「這不是舊東西。」布爾哈特說。七腳族在上回的交換中,把我們稍早告訴它們關於我們自己的資訊重新傳給我們。這點惹毛了國務院,不過我們沒理由認定這是侮辱;這或許可以顯示,交換價值在交換中真的無關緊要。這並未排除七腳族會送給我們太空引擎、低溫核融合或其他美夢成真的奇蹟的可能。
「看起來像是無機化學。」核能物理學家說,在影像消失之前指著一條公式。
蓋瑞點頭。「可能是物質科技。」他說。
「也許我們終於有進展了。」韋伯上校說。
「我想要多看一點動物圖片。」我說,小聲到只有蓋瑞能聽見,並像個孩子嘟起嘴巴。蓋瑞微笑,用手肘戳我。老實說,我希望七腳族能像過去兩次的交換那樣,對我們講解外星生物學;根據這些資訊,在七腳族遭遇過的其他種族裡,人類是和七腳族最相像的。如果是另一段七腳族歷史也好;那段歷史塞滿了看似毫無因果關係的資訊,不過仍然很有趣。我不希望七腳族給我們新科技,因為我不想看到我們的政府可能拿它來幹什麼。
我在交換資訊的時候注視呸呸,觀察有無反常行為。它和往常一樣站著,幾乎沒動;我看不出有任何跡象暗示不久後就會發生的事。
一分鐘後,七腳族的螢幕變成空白,再一分鐘後我們這邊也是。蓋瑞和多數其他科學家聚在一個小螢幕周圍,重播七腳族的影像。我能聽到他們在說,他們需要找個固體物理學家。
韋伯上校轉身。「你們兩個,」他說,先指著我,接著是布爾哈特。「跟外星人約定下次交換的時間地點。」然後他跟著其他人走向重播螢幕。
「馬上來,」我說。我問布爾哈特:「你想承擔這次的殊榮嗎,或者由我來?」
我知道布爾哈特已經很熟練七腳族B語言,程度和我相仿。「這是妳的魔鏡,」他說。「妳來吧。」
我坐在傳訊電腦前面。「跟你打賭,你還是研究生的時候,絕對沒想過會變成軍方翻譯員。」
「該天殺的沒錯,」他說。「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相信。」我們對彼此講的一切,都好像在公開場合會面的間諜小心翼翼地展開乏味對話,但從來不曾打破偽裝。
我寫下一個符號,意思是「地點/交換過程/包括我們」,並加上強調時間的變化。
呸呸寫出回應。這是在提示,我現在得皺眉,布爾哈特則得問:「它那樣說是什麼意思?」他的口氣傳達得絲毫不差。
我寫個符號請求進一步解釋:呸呸的回應跟之前一樣。然後我看著它滑出房間。我們擔綱演出的這幕戲就快要落幕了。
韋伯上校走上前來。「怎麼回事?它跑去哪裡了?」
「它說七腳族要離開了,」我說。「不只是它;是所有的七腳族。」
「現在就叫它回來。問它這是什麼意思。」
「呃,我覺得呸呸身上不會有呼叫器吧。」
魔鏡裡的房間影像突然消失,我的眼睛過了一下才認出我在看什麼:魔鏡帳篷的對面。魔鏡變成完全透明了。重播螢幕周圍的對話聲消失。
「這到底是在搞什麼鬼?」韋伯上校說。
蓋瑞走向魔鏡,然後繞到後面。他用一隻手摸背面的表面;我能看見他的指尖接觸魔鏡時壓出的蒼白橄欖形。「我認為,」他說。「我們剛剛目睹了遠距離的物質蛻變。」
我聽見乾草地上有急促腳步聲。一位士兵穿過帳篷門,因奔跑而上氣不接下氣,拿著一只太大的無線對講機。「上校,有訊息從──」
韋伯上校從士兵手上搶過對講機。
我記得妳剛出生一天大的時候,看著妳會是什麼感覺。妳父親會匆匆去一趟醫院餐廳吃飯,妳則會躺在妳的嬰兒搖床裡,我則會傾身注視妳。
此時離生產還沒有過很久,我會仍然感覺像條被擰乾的毛巾。妳會嬌小得好不對勁,畢竟我懷孕時感覺妳好巨大;我敢發誓,我肚子裡的空間裝得下某個比妳更大、更壯的人。妳的手腳仍然又長又細,還沒有嬰兒肥。妳的臉蛋依舊通紅發皺,腫脹的眼睛閉緊,活像花園地精,還沒進入無邪小天使的狀態。
我會用根手指撫過妳的肚子,對妳光滑得不可思議的肌膚驚嘆不已,心想絲綢是否會像粗麻布一樣磨破妳的身軀。接著妳會蠕動,扭著身體和一次伸出一隻腳,我也會認出來,那就是我感覺妳在我腹中做了好多、好多次的動作。原來這動作看起來是這樣啊。
我會被這獨特的母女關係的證據弄得興奮不已,因為這證明了妳就是曾在我肚中的孩子。即使我之前從沒看過妳,我也能在一群寶寶中找出妳。不,不是那個。也不是那個。等等,那邊的嬰兒──
對,就是她。她是我女兒。
最後那次「禮物交換」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七腳族。世界各地的魔鏡同時變成透明,七腳族的太空船也離開了軌道。針對魔鏡的後續分析顯示,魔鏡不過是一片熔融石英,本身完全沒有運作機制。最後交換儀式傳來的資訊,描述了一種新的超導體原料分類;但是稍後證明,這和日本剛完成的一項研究結果相同。這根本不是人類還沒自己學會的東西。
我們一直不曉得七腳族為何離開,就像我們不曉得它們為何而來,或者用那些方式行事。我自己的新意識欠缺這些知識;理論上七腳族的行為可以從循序式的觀點解釋,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找到解釋。
我很想再多體驗七腳族的世界觀,體驗它們的感受。或許如此一來,我就能任由自己完全接受未來事件的必要性──畢竟這些事非得發生不可──而不是在我的整段餘生中於未來的浪濤裡掙扎。這點是永遠無法如願了。我會繼續練習七腳族語言,和其他參與魔鏡團隊的語言學家一樣,但我們的進展都不會比七腳族造訪地那時更好。
我和七腳族的合作,改寫了我的人生。我認識妳父親,學會七腳族B,而拜這兩者之賜,我今晚站在月光下的陽台上時便得以認識妳;將來許多年後,我會離開妳父親生活,妳也會離開我的人生。從那之後,我僅有的事物便將是七腳族的語言。所以我留意一切,記下所有細節。
我從一開始就曉得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也選好了路徑。可是我選的究竟是快樂的極值,還是痛苦的極值?我實現的是最大化,還是最小化?
當妳父親問我:「妳想不想跟我生寶寶?」這些疑問便逗留在我心中。但我選擇微笑回答:「好。」接著我解開他摟住我的手,我們牽手走回屋內做愛,好把妳帶來這個世界。
感謝大大的翻譯,原作比電影有更多語言學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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