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一九八三年雨果獎、星雲獎最佳中短篇
譯/卡蘭坦斯
歷史戰勝時間,但永恆更勝之。
──華特‧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
九月二十日:我想找的第一樣東西當然是火災巡守隊的紀念石,它也當然還不存在。那塊石板直到一九五一年才會落成,伴隨主教長華特‧馬修本人的演說,而我此刻身在一九四○年。我知道;我昨天才看過火災巡守隊之石,抱著某種不合宜的念頭,以為看看犯罪現場真會有幫助似的。其實沒有。
真正有幫助的事,是上一堂關於納粹閃電戰下倫敦的速成課,還有多爭取一點時間。我兩樣都沒有。
「時空旅行可不是搭地下鐵,巴多羅麥先生,」受人敬重的唐沃西說,越過臉上老舊的眼鏡對我眨眼。「你得在二十號報到,不然就別去了。」
「可是我還沒準備好,」我說。「聽著,我花了四年才準備好跟聖保羅一起旅行。聖保羅本人。不是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你不能期待我只花兩天內就準備好跑去閃電戰期間的倫敦。」
「我們可以。」唐沃西那時說。對話結束。
「兩天!」我接著對我的室友凱薇林尖叫。「只因為哪台電腦在名字後面多加了個所有格[1]。我跟受人敬重的唐沃西講了,他卻甚至一點都不驚訝。什麼『時光旅行可不像搭地鐵,年輕人,』他說。『我建議你快點準備好。你後天就出發。』這人根本是飯桶。」
「才不是,」她說。「他不是飯桶。他是最傑出的。他寫了關於聖保羅大教堂的書。也許你應該聽進去他的話。」
我本來以為凱薇林起碼會有點同理心。當她的實習課從十五世紀英格蘭換到十四世紀時,她簡直是抓狂了。何況這兩個世紀為什麼有資格當實習課?就算把傳染性疾病算進去,這些時代的危險等級也不會超過五。閃電戰是八,而我實在運氣太好,聖保羅大教堂本身是十。
「你覺得我應該再去找唐沃西嗎?」我說。
「對。」
「然後呢?我只有兩天。我不懂那時的貨幣、語言、歷史。我一概不知。」
「他是個好人,」凱薇林說。「我認為你應該趁還有機會時好好聽他的話。」好人凱薇林,總能那麼有同情心地聽別人說話啊。
這個「好人」讓我這時站在打開的教堂西門裡,像鄉巴佬一樣目瞪口呆(雖然我本來就該假裝這樣),並查看一塊還不存在的石板。多虧這位好人,他讓我對實習課的準備程度少到最低境界。
我只能看見教堂內幾呎遠的範圍;我看見有根蠟燭在好一段距離外微弱搖曳,而比較近的地方有一團白色物體靠近我。是個教堂司儀,或者可能是主教長本人。我取出那封信,是我的威爾斯神職人員叔叔寫的,應該能讓我見到教長。然後我拍拍褲子口袋,確定我從牛津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偷渡出來的微縮底片版《牛津英文辭典修訂版附歷史參考資料》沒弄丟。我不能在對話當中把它掏出來,不過運氣好的話,我能靠對話脈絡混過第一次,晚點再查我不懂的生字。
「你是ayarpee來的嗎?」男人問。他年紀不比我大,比我矮一個頭和瘦得多,幾乎像個禁慾苦修者,令我想起凱薇林。他沒穿白袍,卻把衣物抱在胸前。若換作其他情況,我大概會以為那是個枕頭。我在其他情況下連人家對我說什麼都聽不懂,但我實在沒時間忘掉亞地中海拉丁語跟猶太律法、把時間拿去學倫敦工人口音和空襲防範程序。我只有兩天學最基本的知識,而受人敬重的唐沃西卻只願談歷史學家的神聖負擔,壓根沒告訴我ayarpee是什麼。
「是不是?」他又質問。
我考慮抽出牛津辭典,畢竟威爾斯在倫敦人眼裡就像外國,但我想他們在一九四○年還沒有微縮底片。ayarpee有可能是任何東西,包括火災巡守隊的暱稱,這使得想說不的衝動顯得一點也不安全。「不是。」我說。
他突然往前衝過來,擦過我和探頭看門外。「該死,」他說,轉回來看我。「她們到底在哪?這群庸俗懶惰的蕩婦!」是啊,靠對話脈絡混過去還真是有用。
他懷疑地仔細打量我,彷彿認為我只是在假裝我不是ayarpee那夥人。「教堂關閉了。」他最後說。
我舉起信封,並說:「我叫巴多羅麥。馬修教長在嗎?」
男人往門外看了更久一陣子,彷彿期望庸俗懶惰的蕩婦們隨時會現身,並打算拿手中的白衣物攻擊她們。然後他轉身,彷彿在替人導覽似地說:「往這邊走。」然後踏進那團陰暗。
他領我往右,穿過中殿的南走廊。感謝上帝,我記住了教堂平面圖,要不然我現在在全然漆黑中被一個胡言亂語的教堂司儀帶路,這堆超乎尋常的事(呼應了我的處境)一定會讓我拔腿跑出西門,逃回聖約翰森林區那裡。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點稍稍有些幫助;我們應該正在經過第二十六號地點,杭特的名畫《世界之光》,描繪耶穌提著燈籠──可惜現場暗得沒辦法看。我們自己應該提燈籠的。
司儀突然在我前面止步,繼續胡言亂語。「我們又不是要整間薩伏伊大酒店[2],只是想要幾張行軍床而已。連納爾遜[3]都過得比我們好──至少他有枕頭。」他在黑暗中揮舞白布團,彷彿是拿著火把。原來那真的是枕頭。「我們兩個星期前就提出要求了,可是我們還是一樣,睡在討厭的特拉法加戰役的將軍們身上,只因那些臭婊子想泡在維多利亞公園,跟英國大兵們大玩喝下午茶跟吃烤餅的遊戲,不顧我們死活!」
他似乎不期望我能回應他的怒氣,這點很好,因為每三個關鍵字我大概只能聽懂一個。他大步往前走,走出一根可悲的聖壇蠟燭的照射範圍,最後再次停在一團黑洞前面。二十五號地點:通往耳語廊、圓頂、圖書館(不對外開放)的樓梯。我們爬上台階,穿過一個大廳,然後又停在一扇中世紀的門前敲了敲。「我得去等她們,」他說。「要是我沒守在那邊,她們大概就會把枕頭帶去修道院了。叫教長再打個電話給她們好嗎?」然後他就走下樓梯,仍然抓著枕頭,好像拿著盾牌。
司儀剛才的確敲了門,但門是至少一呎厚的實心橡木,主教長顯然沒聽見。我本來打算再敲門的。唔,是啊,連日後那個抱著針點炸彈的人也得先放下炸彈敲門。你儘管曉得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甚至大叫「現在就打開!」也不會感覺好過些。所以我站在門前,詛咒歷史系跟受人敬重的唐沃西,還有犯了錯的電腦,害我淪落到這扇黑門前,全身上下只有一封信,寫信的人是個虛構的叔叔,我信任這人物的程度不會比信任歷史系其餘人多。
就連可靠的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也令我失望。我在牛津貝利奧爾學院和主終端機大批訂購的資料,現在大概就堆在我的房間裡,距離我有一世紀之遙。已經上完實習課的凱薇林也在那裡,她本來應該要丟給我大量建議的,可是卻像沉默的聖人一樣走來走去,直到我央求她幫我。
「你去找唐沃西了嗎?」她說。
「有。你知道他給了我哪樣無價資訊嗎?『沉默和人性是歷史學家最神聖的負擔。』他也說我會愛上聖保羅大教堂,它是上帝無上的瑰寶。不幸的是,我想知道精確的時間地點,這樣炸彈才不會掉在我頭上。」我趴在床上。「有建議嗎?」
「你的記憶存取能力有多好?」她說。
我坐起來。「我這方面很不錯。你覺得我應該開始吸收嗎?」
「時間不夠了,」她說。「我認為你應該盡可能把知識轉成長期記憶。」
「你是說用腦內啡?」我說。
用記憶輔助藥物將資訊灌進你的長期記憶,最大的問題是會讓知識在你的短期記憶裡留不住,連一毫秒都無法維持。這導致記憶存取更為困難,更別提會令人緊張。這會害你有種令人不安的似曾相似感受,突然曉得你篤定自己從沒看過或聽過的事。
不過,主要問題不在於詭異感受,而是如何存取記憶。沒人知道大腦究竟如何從儲藏處取得所需的記憶,但過程絕對跟短期記憶有關;短期記憶中這些短暫、有時候歷時極短的資訊,顯然不只能解決「一時想不起來」的現象。整個存取記憶的複雜分類歸檔過程,明顯以短期記憶為核心;要是不靠它,也不靠自然手段或輔助藥物將記憶存入,資訊就有可能完全無法存取。我在醫療檢驗時打過腦內啡,我在記憶存取上從來沒有遇過困難,而考慮到時間所剩無幾,這看來是我唯一能儲存一切所需資訊的辦法了。但這也意味著我永遠無法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任何事,甚至時間久到把知識忘乾淨。我會知道我什麼時候有辦法取出資訊。直到那之前,我會對它們一無所知,好像它們不曾塞在我腦海生蜘蛛網的角落。
「你能不靠輔助藥物存取資訊,對嗎?」凱薇林滿臉狐疑地說。
「我想也只能靠這招了。」
「在壓力之下?而且缺乏睡眠?體內腦內啡過低?」她的實習課到底是什麼啊?她一個字也沒提過,而且大學生是不該問的。中世紀有壓力指數可言嗎?我以為大家去了那裡都能一路睡到底。
「希望如此,」我說。「反正,要是妳覺得有幫助,我很樂意嘗試這個方法。」
她用殉教者的表情看著我說:「沒有事情有幫助的。」多謝妳啊,貝利奧爾的聖凱薇林。
但我還是試了。這總比坐在唐沃西的房間,看他越過符合歷史考據的舊眼鏡對我眨眼,並說我會愛上聖保羅大教堂好得多。等到我向博德利圖書館申請的資料沒及時出現時,我就超支信用到黑井書店大採購:關於二次大戰、凱爾特語文學、大眾運輸史、遊客指南的錄音帶,我想得到的都買了。然後我租了台高速錄音機和注射腦內啡。等我醒來時,我非常害怕我知道的東西完全沒有長進,所以搭地鐵跑到倫敦,衝上聖彼得大教堂曾經矗立的路德門丘,看看火災巡守隊之石能否勾起我的記憶。結果沒有。
「你的體內腦內啡還沒恢復正常。」我對自己說,嘗試放鬆,可是我一想到即將臨頭的實習課就沒辦法。而且那些還是真槍實彈耶,小子。只因為你主修歷史,上唐沃西的實習課就不代表你不會送掉小命。我在搭地鐵回家的路上都在看歷史書,整晚熬夜,直到唐沃西的走狗過來,在今早把我帶到聖約翰森林區。
接著我把微縮版牛津辭典塞進後口袋,並開始說服自己,我能靠著聰明才智倖存下來,並暗地希望能帶點一九四○年的文物回來。我心想,我當然能毫無錯誤撐過第一天吧。結果現在我人在這裡,才幾乎講了第一句話就被卡住。
嗯,也不完全是。雖然凱薇林建議別把任何東西擺在短期記憶裡,我還是記住了英國貨幣和地鐵地圖,以及我的母校牛津大學的地圖。我都已經靠它們來到這裡了。我當然有辦法應付教長。
就在我幾乎鼓足勇氣要敲門時,教長打開了門,使得這件事跟日後那枚針點炸彈一樣,過程又快又無痛。我把我的信遞給他,他握了我的手,說了些我大概聽得懂的話,像是「很高興我們又有生力軍加入,巴多羅麥。」他一臉緊繃疲倦;要是我告訴他閃電戰才剛開始,他一定會昏倒在地上的。我知道,我知道啦;閉緊嘴巴,神聖的沉默云云。
他說:「我們就讓蘭畢帶你參觀一下,如何?」我假設就是那位抱著枕頭的司儀,我也猜對了。他在樓梯底端與我們會合,有點喘不過氣,不過一臉歡喜。
「行軍床送來了,」他對馬修教長說。「您還會以為她們是在賞我們人情呢。那些穿高跟鞋的勢利鬼。『你害我們錯過下午茶啦,親愛的,』她們有人這樣對我說。『唔,這樣也是好事一件,』我說。『你們看起來好像可以再減一兩石[4]體重。』」
就連馬修教長看起來也好像沒完全聽懂。他說:「您想在墓穴安頓下來嗎?」然後介紹我們認識:「巴多羅麥先生剛剛從威爾斯來,」他說。「他來加入我們的志願者。」志願者,不是火災巡守隊。
蘭畢帶我參觀,指出一團普遍昏暗內程度不等的黯淡處,然後拖著我去看架在墓穴墳墓之間的十張帆布行軍床,順便經過納爾遜大人的黑色大理石棺。他說我第一天晚上不必守夜,建議我上床睡覺,因為睡眠是空襲期間最珍貴的東西。我沒理由不相信。他在胸前緊抱著那可笑的枕頭,活像是他的摯愛。
「你們在這下面聽得到警報聲嗎?」我問,心想他會不會把頭埋在枕頭裡。
蘭畢環顧四周的低矮石造天花板。「有人聽得到,有人聽不到。布烈頓必須喝上一杯他的霍力克麥芽牛奶才睡得著,班斯瓊斯就算屋頂塌下來了也照睡不誤。我需要枕頭才能入睡。重點是睡飽八小時,不然你就會變成行屍走肉,然後因此送命。」
他拋下這句愉快評論,就走開去分配今晚的巡守崗位了,把枕頭留在其中一張行軍床上,並命令我別讓任何人碰它。所以我就坐在這裡,等待我的第一次空襲警報,並試著在變成行屍走肉或不會走路的殭屍之前寫下這一切。
我用偷來的牛津辭典破解蘭畢講的一些話。我得到普通程度的成功。蕩婦或娼妓(tart)也能指餡餅(我假設是前者,不過我也搞錯了枕頭的事);庸俗(bourgeois)用來概括中產階級者的所有毛病;英國大兵(Tommy)字面是湯米。我找不到任何拼法的ayarpee,直到我快放棄時,長期記憶裡突然吐出了戰時使用的省略字跟縮寫(祝福你,聖凱薇林),我才想到那一定是個縮寫。ARP。空襲預防單位(Air
Raid Precautions)。當然了。要不然你從哪裡拿到那些該死的行軍床?
九月二十一日:現在我度過了初次來此的驚嚇感,我才發現歷史系根本忘了告訴我這段為時近三個月的實習課要做什麼。他們只給我這本日記、我叔叔的信和十英磅的戰前貨幣,然後就讓我打包回到過去。這十鎊(已用掉一部份於火車跟地鐵票錢)本應能讓我生活到十二月結束,然後在第二封信抵達時讓我回到聖約翰森林區等著被接走──那封信會把我叫回威爾斯,要我回去叔叔的病榻邊。直到那之前,我只能跟納爾遜大人住在墓穴裡。蘭畢告訴我納爾遜的棺材裡裝滿了酒精,他像醃菜一樣泡得醉醺醺的;我心想要是我們被炸彈直接命中,不曉得納爾遜會像火炬一樣燃燒,還是只會把腐敗的酒滴進墓穴。伙食由一台瓦斯爐烹調,上面煮的是壞掉的茶跟難以形容的燻鮭魚。為了支付這些豪華待遇,我得站到聖保羅大教堂的屋頂上撲滅燃燒彈。
不管實習課的用意是什麼,我都得完成它。我此刻唯一在乎的目標是活下去,直到我叔叔的第二封信出現,讓我能夠回家為止。
我就這樣做著打發時間的工作,直到蘭畢「給我看繩子」(教我做事)為止。我清理他們烹煮爛魚的平底鍋,把木製折疊椅堆在墓穴的聖壇那邊(平放而不是站著,因為它們常會在半夜轟炸時倒下來),然後嘗試睡覺。
我顯然不是有辦法一路睡過空襲的幸運兒之一。我整晚都在想聖保羅大教堂的危險等級有多高。實習課必須有六級以上。昨晚我相信這裡是十級,墓穴則會是炸彈的命中點。要是我申請回到丹佛也是這麼危險。
目前為止發生過最有趣的事,是我看到了一隻貓。我很著迷,不過試著別顯露出來,因為貓在這裡很常見。
九月二十二日:仍在墓穴裡。蘭畢會定期衝過來,嘴裡咒罵各種政府機構(全都用縮寫),並保證要帶我上屋頂去。這時我已經沒有打發時間的事好做,所以教自己用手壓唧筒。凱薇林過度擔憂我的記憶存取能力,不過我目前還沒遇到困難,而是正好相反。我想起救火資訊,外加整本附帶圖片的手冊,包括如何操作手壓唧筒。要是煙燻鮭魚讓納爾遜大人著火,我就會變成大英雄了。
昨晚很刺激。警報早早就響起,一些在倫敦打掃辦公室的女傭到墓穴跟我們一起避難。其中一個女傭吵醒我的好眠,叫聲活像另一次空襲警鈴;看來她看到了一隻老鼠。我們得拿橡膠靴敲打墳墓跟行軍床底下,好說服她老鼠已經跑掉了。顯然這就是歷史系賦予我的任務:殺老鼠。
九月二十四日:蘭畢帶我巡視。我在唱詩台得重學一次如何操作手壓唧筒,並分到一雙橡膠靴跟一頂小頭盔。蘭畢說艾倫指揮官正在替我們弄來消防隊的石棉外套,不過還沒送來,所以我穿著自己的毛線外套跟圍巾站在屋頂上。即使是九月也冷得要命;感覺像十一月,看起來也像十一月,天色陰冷淒涼,而且不見陽光。我們爬上圓頂跟屋頂,但上面不是平的,反而林立著尖塔、尖頂、排水溝跟雕像,全都專門設計來攔住我們搆不到的燃燒彈。我被展示如何用沙子悶住燃燒彈,免得它燒穿屋頂和燒了整座教堂。他給我看繩子(真的是繩子)在圓頂基座堆成一團,以防有人需要爬上西鐘塔或圓頂頂端。我們回到室內,爬下去到耳語廊那邊。
蘭畢在整段路上不斷評論,一部分是實用指導,一部分則是教堂歷史。我們爬進耳語廊之前,他先拖著我到南門,跟我說建築師克里斯多福‧雷恩如何站在舊聖保羅教堂的冒煙瓦礫堆中,要一位工人從墓地拿一塊石頭給他,當成新教堂的基石[5]。那塊石頭上用拉丁文寫著:「我將再次矗立。」雷恩對此印象深刻,於是將這句話刻在門上。蘭畢十分得意,彷彿他告訴我的不是每個歷史系一年級生都聽過的故事;但我想要是沒有火災巡守隊之石的影響,那就只會是個不錯的故事。
蘭畢飛也似的帶我跑上階梯,來到環繞耳語廊的狹窄陽台。他已經快要走到另一邊,對我吼著建築尺寸跟聲音學。他停下來面向對面的牆,然後小聲說:「你可以聽見我低語,這是圓頂形狀的關係,它增強了整個圓頂內的聲音。空襲的時候這裡聽起來會像末日。圓頂有一百七十呎寬,離中殿八十呎高。」
我往下看。柵欄在我腳下塌陷,然後黑白大理石地板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湧上來。我抓住面前的某樣東西和跪倒,感覺內心作嘔。太陽出來了,整個聖保羅大教堂彷彿籠罩在金光中;就連唱詩台的彎曲木板、白石柱和管風琴的鉛製風管,全都散發著燦爛金色。
蘭畢趕到我身邊,嘗試把我拉出幻覺。「巴多羅麥,」他吼道。「你怎麼搞的?看在老天爺份上啊,你這傢伙。」
我知道我得告訴他,要是我放手的話,聖保羅大教堂跟昔日一切就會在我面前崩塌,而我不能讓它發生,因為我是個歷史學家。我說了些什麼,卻不是我想說的話,因為蘭畢只是抓得更緊,猛力把我從欄杆前面扯開、回到樓梯那裡,然後讓我無力倒在階梯上,並一言不發退後看著我。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從來不曾怕高。」
「你在發抖,」他厲聲說。「你最好躺下來。」他把我帶回墓穴。
九月二十五日:記憶存取:ARP手冊。轟炸受害者症狀。第一階段──休克、麻木、無法察覺受傷、言語除了受害者自身外對他人毫無意義。第二階段──發抖、做惡夢、作嘔、受傷、喪失感覺、返回現實。第三階段──無法克制地不停講話;嘗試對搜救者解釋其休克現象。
蘭畢一定認則得這些症狀,但既然沒有炸彈落下,他會怎麼想呢?我沒辦法對他解釋我的休克現象,而阻止我這麼做的也不只是歷史學家的神聖沉默。
他什麼也沒說,反而派我明晚第一次守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他也沒有比別人更心不在焉。我目前見到的所有人都緊張不安(我短期記憶記得的一件事是,人們在空襲期間會有多鎮靜),而且我來這裡之後還沒碰上夠近的空襲。轟炸大多集中在倫敦東區跟碼頭。
今晚有人提到某枚未爆彈,且我一直在思考教長的舉止,以及教堂關閉一事,因為我幾乎肯定有讀到,教堂在閃電戰期間一直是開放的。等我一有機會,我就會試著存取九月的事件。至於其他部分,既然我不曉得我應該在這裡做什麼,我不認為我有辦法記起正確的資訊。
歷史學家沒有指導方針,也沒有行事限制。要是我認為人們會相信我,我大可告訴所有人我來自未來。要是我能去德國,我可以殺了希特勒。或者真的能嗎?歷史系一直在談論時空矛盾,而且結束實習課回來的研究生也不會跟別人講起隻言片語。難道過去是強硬、永遠不變的嗎?或者每天都有新的昔日產生,而且那是我們歷史學家造成的?要是我們做的事有後果,那會是什麼?若我們不曉得後果,又怎麼膽敢做出任何事?我們是不是得大膽干涉歷史,希望不至於弄垮自己?或者我們為了別改寫歷史,就應該什麼也不幹,完全不插手,坐視聖保羅大教堂燒得精光?
這些都是我昨晚研究時想到的好問題。它們在這裡一點用也沒有。我不想讓聖保羅大教堂被燒毀,程度就跟我想殺希特勒一樣強烈。不對,不是這樣。我昨天在耳語廊就曉得:要是我逮到希特勒在聖保羅大教堂縱火,我就可以幹掉他。
九月二十六日:我今天見到一位年輕女子。馬修教長開放教堂,所以火災巡守隊員得兼差做雜務,人們也開始湧入。那名年輕女子讓我想起凱薇林,不過凱薇林個子高多了,頭髮也不至於鬈曲成那樣。她看起來好像稍早在哭。凱薇林剛結束實習課時也是那樣;中世紀對她而言太難以承受了。我不曉得她會怎麼應付我的處境。凱薇林可能會找個當地神父傾吐恐懼吧,我也誠摯希望這位長得像她的女子不打算這麼做。
「我能幫您什麼嗎?」我問,但一點也不想幫忙。「我是個志願者。」
她看來很憂傷。「你們沒有薪水領?」她問,用一條手帕擦紅通的鼻子。「我有讀到聖保羅大教堂,火災巡守隊之類的事,我想也許能來這邊找個職位,在食堂之類的,有薪水可拿。」她的紅眼眶泛著淚光。
「恐怕我們沒有食堂,」我盡可能溫和說,心想凱薇林老是害我失去耐心。「而且這裡也不算真正的避難所。有些巡守隊員睡在墓穴裡。恐怕我們全都是志願者。」
「那麼我就沒辦法了,」她說,用手帕輕拍眼睛。「我很愛聖保羅大教堂,可是我不能接志願工作,至少在我小弟湯姆回國時不行。」我看錯了狀況。她表面上很悲傷,但這時聽起來蠻快樂的,也沒有像她剛踏進門時那樣那麼想哭。「我得替我倆找到合適的地方住。湯姆回來後,我們就不能睡在地鐵裡。」
一股突然的恐懼湧上我全身,這是你不由自主存取記憶時會體驗到的疼痛。「地鐵?」我問,嘗試找出記憶是什麼。
「通常是在大理石門地鐵站,」她繼續說。「我弟弟湯姆替我們留了個地方,然後我去……」她停住,將手帕握在鼻子前面,猛然打個噴嚏。「抱歉,」她說。「這感冒真嚴重!」
紅鼻子,雙眼泛淚,打噴嚏。呼吸性疾病。幸好我沒告訴她不要哭。我到現在為止沒犯下致命錯誤,純粹是運氣好,而且跟我沒法存取長期記憶無關。我需要的一半資訊,當初根本沒存進去:貓、冷天氣和聖保羅在明亮陽光下的模樣。我遲早會被某件我不懂的事難倒。無論如何,我今晚守夜結束後會再試一次記憶存取。至少我能知道什麼時間地點會有什麼東西將砸中我。
我看到了那隻貓一兩次。牠是煤黑色的,喉嚨上有白斑,看起來好像是被人塗上去的,免得燈火管制時別人看不到。
九月二十七日:我剛從屋頂下來,但還在發抖。
昨夜空襲一開始大多落在東區,景象非常壯觀;到處都是探照燈,火焰和泰晤士河的反光將天際染成粉紅色,爆炸的砲彈如煙火一樣燦爛耀眼。天空持續響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偶爾被頭上高空掠過的飛機嗡嗡聲打斷,接著是高射砲持續的噠噠噠開火聲。
到了午夜前後,炸彈開始落在相當近的地方,發出活像是火車輾過我的恐怖聲響。我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強迫自己別趴倒在屋頂上,不過蘭畢正監視著我;我不想讓他稱心如意,再次目睹我在圓頂的失常行為。我頭抬高,沙桶緊握在手中,對自己感到相當驕傲。
過了大約三點後炸彈不再呼嘯,然後是約半小時的平靜。接著屋頂傳來冰雹般的撞擊聲。所有除了蘭畢之外的人都跳起來拿鏟子跟手壓唧筒。蘭畢正看著我,而我正看著那枚燃燒彈。
砲彈落在我面前僅幾公尺處,在鐘塔後面,比我想像的小很多,大概只有三十公分長。它正發出激烈的劈啪聲,幾乎對著我站的地方噴出綠白色的火焰。再過一分鐘,它就會減弱成一大團融化物質,然後開始燒穿屋頂。我眼中看見火焰,聽見巡守隊員發狂的叫喊,接著眼中景象變成蔓延好幾哩的白色瓦礫,最後什麼也沒剩下,空無一物。連火災巡守隊之石也是。
耳語廊的幻覺重演。我感覺我說了什麼,而等到我看蘭畢的臉時,他正不自然地微笑。
「聖保羅大教堂會被燒光,」我說。「它將來什麼也不會剩下。」
「是啊,」蘭畢說。「這就是目的,是不是?把聖保羅大教堂夷為平地。計畫不就是這樣嗎?」
「誰的計畫?」我愚蠢地問。
「當然是希特勒的,」蘭畢說。「你以為我在說誰?」然後他幾乎是隨意地拿起他的唧筒。
ARP手冊的內容突然在我面前閃過。我把那桶沙倒在依舊噴火的炸彈周圍,然後抓起另一桶沙直接倒在炸彈上。竄起來的黑煙像一團雲霧,害我差點找不到我的鏟子。我用鏟子尖端摸索被悶住的炸彈,把它鏟進一只空桶子,然後鏟沙蓋在炸彈上。酸煙的刺激害我流下兩行淚水。我轉頭用袖子抹掉它們,並在這時看見了蘭畢。
他根本沒出手幫我。他微笑。「其實這計畫不壞。但我們當然不能讓它實現。這就是火災巡守隊存在的目的,讓這件事不會發生。你說對嗎,巴多羅麥?」
這時我曉得我的實習課用意了。我得阻止蘭畢燒掉聖保羅大教堂。
九月二十八日:我嘗試告訴我自己,我昨晚聽錯了蘭畢的話,也誤解了他的意思。除非他是納粹間諜,不然他幹嘛想燒掉聖保羅大教堂?一個納粹間諜怎麼能混進火災巡守隊?我想起我的假介紹信,不禁發抖。
我要怎麼查出來?要是我測試他,用某種一九四○年愛國英國人才會知道的關鍵資訊,那麼露出馬腳被逮的恐怕是我。我必須讓我的記憶能有效存取。
在那之前我得看好蘭畢。蘭畢剛剛分配好接下來兩星期的輪班,而我們每次都會一起守夜。
九月三十日:我知道九月發生的事了。蘭畢告訴了我。
昨晚我們在唱詩台穿上外套跟靴子時,他說:「你知道,他們已經試過一次了。」
我不曉得他在說什麼。我感覺就跟他第一天問我是不是ARP來的那時一樣無助。
「摧毀聖保羅大教堂的計畫。他們試過一次。九月十號[6]的時候有一枚高爆彈。不過你當然不曉得,你人在威爾斯。」
我甚至沒有仔細聽。但他一講到「高爆彈」,我就全想起來了:炸彈撞進道路底下,卡在地基上。炸彈小組嘗試解除它,可是附近有條漏氣的瓦斯主管線。他們決定撤離聖保羅大教堂的人,可是馬休教長拒絕離開,他們最後也把炸彈取出,拿去巴金沼澤地引爆。立即完全的記憶存取。
「炸彈小組那時救了教堂一次,」蘭畢說。「看來附近總會有幫手。」
「是的,」我說。「確實有。」然後從他身邊走開。
十月一日:我以為昨晚關於九月十日事件的記憶存取代表某種突破,但我整晚躺在行軍床上,試著回想混進聖保羅大教堂的納粹間諜,什麼結果也沒有。我得精確知道我在找什麼才會想起東西嗎?這對我有什麼用呢?
也許蘭畢不是納粹間諜。那他是什麼?縱火犯?瘋子?墓穴不太適合思考,因為根本不像一般墓穴死氣沉沉。女傭幾乎整晚都在聊天,然後又有模糊的轟炸聲,這只讓這一切更加糟糕。我發現這些聲音讓我神經緊繃;等到我今早睡著後,我夢見某個地鐵避難所被炸彈擊中,主管線破裂,還有人淹死了。
十月四日:我今天嘗試抓那隻貓。我打算說服牠去抓嚇到女僕們的老鼠,同時藉此就近觀察一隻貓。我拿了個水桶,我昨晚拿它跟唧筒撲滅一枚防空砲彈的燃燒碎片;裡面還剩下一點水,不過不足以淹死貓。我的計畫是把桶子蓋在牠頭上,伸手從底下抓住牠,並把貓帶到墓穴給牠看老鼠。結果我根本沒辦法靠近貓。
我轉動水桶,但有約一吋的水濺出來。我以為我記得貓是馴化動物,不過我一定是搞錯了。貓自滿的寬臉往後拉成嚇死人的骷髏面具,惡毒的爪子從我以為無害的腳掌伸出來,並發出一個連女僕尖叫都相形失色的聲響。
我驚訝之餘丟下桶子,後者滾著撞上一根柱子。貓消失無蹤。蘭畢在我背後說:「你這樣抓不到貓的。」
「顯然如此。」我說,彎腰撿桶子。
「貓恨透了水。」他說,還是用那毫無情緒的聲音。
「喔,」我說,開始在他面前把桶子拿回唱詩台。「我不曉得。」
「大家都曉得。連威爾斯來的蠢蛋也知道。」
八月八日:我們這星期採雙輪班制──現在是對轟炸機有利的滿月。蘭畢沒出現在屋頂上,所以我在教堂裡找他。我發現他站在西門跟一個老人講話,那人手臂下夾著一份報紙,把它遞給蘭畢,但蘭畢還了回去。老人看見我時就鑽出去了。蘭畢只說:「是遊客。想知道風車劇院在哪邊。他在報紙上讀到,表演的女孩都一絲不掛。」
我知道我一臉不信,因為他說:「你氣色不好,老傢伙。睡眠不足嘛?我可以找人代你站今晚第一輪。」
「不用,」我冷冷說。「我可以自己站崗。我喜歡待在屋頂上。」我也無聲補充,我在那裡才能監視你。
他聳肩:「我想總比待在墓穴這下面好。起碼你在屋頂上能聽到是誰擊中你。」
十月十日:我以為雙輪班制可能對我有好處,能讓我暫時別想無法存取記憶的事。所謂欲速則不達。其實這樣有時真的有用──花幾個小時想別的,或者好好睡上一晚,事實就會自動在腦中跳出,完全不用依賴輔助藥物。
不過想好好睡上一晚是不可能的了。豈止是女僕不停講話,那隻貓還搬進墓穴、悄悄貼著所有人走,發出警報似的聲響和要鮭魚吃。我要在值夜之前把行軍床從袖廊搬到納爾遜旁邊。也許納爾遜喝醉了,不過他可不會出聲。
十月十一日:我夢見特拉法加戰役,船艦大砲開火、煙霧迷漫、灰泥掉落,蘭畢也大叫我的名字。我醒來的第一個想法是摺疊椅起火了。我在這麼濃的煙裡什麼也看不見。
「我來了!」我說,一拐一拐走向蘭畢,並套上我的靴子。袖廊裡有一大塊灰泥,以及亂堆在一起的摺疊椅。「巴多羅麥!」蘭畢大吼,將一大塊灰泥扔開。「巴多羅麥!」
我仍然以為是火災的煙。我跑回去拿手壓唧筒,然後跪在蘭畢身邊,開始把一只碎裂的椅子拉開。椅子文風不動,讓我突然想到下面可能有個人。我會伸手抓一塊天花板,結果發現那是隻手。我往後一站,堅決不要吐出來,然後回到那堆瓦礫邊。
蘭畢的動作太快了,拿一隻腿椅往裡面戳。我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他則抵著我掙扎,彷彿我只是一塊應該丟開的瓦礫。他抓起一大塊平板灰泥,下面只有地板。我轉身看背後;睡在這兒的兩位女僕都擠在聖壇的壁龕裡。「你到底在找誰?」我問,繼續抓住蘭畢的手臂。
「巴多羅麥。」他說,把瓦礫拋到一邊,沾滿飛塵的雙手滲出鮮血。
「我在這裡,」我說。「我沒事。」我被白色飛塵嗆得咳嗽。「我把我的行軍床移出袖廊了。」
蘭畢猛地轉身看女僕們,然後相當鎮靜地說:「那誰在下面?」
「只有瓦斯爐,」躲在壁龕的其中一人膽小地說。「還有加布萊斯女士的口袋書。」蘭畢挖開瓦礫,直到兩者都找著了。瓦斯爐正快速漏氣,不過火已經熄滅。
「你終究還是救了我跟聖保羅大教堂,」我說,穿著內衣和靴子站在那兒,手上提著無用的手壓唧筒。「我們本來有可能都會窒息的。」
他站起來。「我根本不應該救你。」他說。
第一階段:休克、麻木、無法察覺受傷、言語除了受害者自身外對他人毫無意義。他不會曉得自己的手在流血,也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他說他不該救我的命。
「我根本不應該救你,」他重覆。「我有自己的職責得顧。」
「你在流血,」我厲聲說。「你最好躺下來。」我的口氣就跟蘭畢在耳語廊裡那時一模一樣。
十月十三日:那是枚高爆彈。它在唱詩台打穿一個洞,有些大理石雕像毀了,不過墓穴屋頂沒有坍塌,和我最初想的一樣。炸彈只震掉幾塊灰泥而已。
我不認為蘭畢曉得他講了什麼。這樣應該能給我一點優勢;現在我知道危險來自何處,我能確定它不會從別的方向砸下來。可是我不曉得他會做什麼,或者什麼時候動手,所以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呢?
我的長期記憶裡想必有昨天的炸彈的資訊,不過就連掉落的灰泥也沒能震下什麼記憶。我現在甚至懶得嘗試存取它了。我躺在黑暗中,等待著屋頂垮下來,同時想著蘭畢如何救了我的命。
十月十五日:那女孩今天又來了。她仍然感冒,不過拿到了有給薪的工作。看到她真令人高興。她穿著整齊的制服跟露腳趾的鞋子,頭髮在臉龐四周漂亮地鬈曲。我們仍在清理炸彈搞出的一團亂,蘭畢跟艾倫出去找木板堵唱詩台的破洞,所以我在掃地時讓那女孩跟我閒聊一陣子。灰塵令她打噴嚏,但起碼這回我曉得她在做什麼。
她告訴我她叫艾諾娜,正在替WVS(婦女志願軍)工作,駕駛其中一輛派到前線的活動餐車。她過來是為了感謝我讓她得到工作。她說等她告訴WVS,聖保羅大教堂的食堂沒有合適的避難所之後,她們就讓她把餐車開來倫敦。「所以我到了附近,我心想應該過來一趟,讓你知道我過得如何,你說對吧?」
她和弟弟湯姆仍然睡在地鐵裡。我問她那裡是否安全,她說大概不會,但起碼你在那底下不會聽見自己被炸彈擊中。那也著實是個福氣。
十月十八日:我累壞了,幾乎沒辦法寫下這些。今晚有九枚燃燒彈,而且還有一枚地雷,本來看起來會落在圓頂上,幸好風把降落傘從教堂上方吹開了。我滅掉其中兩顆燃燒彈。我來這邊以後做這種事已經至少二十次,但仍然不夠;只要一枚燃燒彈,外加一分鐘沒注意蘭畢,一切就會化為烏有。
我知道這是我感覺很累的一部分原因。我每晚試著盡到職責、同時監視蘭畢,確定沒有燃燒彈逃過我的法眼,因此把自己操到疲憊不堪。然後我回到墓穴繼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嘗試存取些什麼記憶,什麼都好。間諜、聖保羅大教堂在一九四○年秋季的歷史等等。我不禁有種努力不足的感覺,可是我不曉得還能做什麼。少了記憶存取,我就跟這裡的可憐人一樣無助,對明天將發生的事毫無頭緒。
要是必要的話,我就繼續這樣直到被召回家。只要我還在這裡撲滅燃燒彈,蘭畢就休想燒掉聖保羅大教堂。「我有我的職責得顧。」蘭畢在墓穴裡這樣說。
我也有我的。
十月二十一日:離上次爆炸過了快兩星期,我剛才想到我們一直沒看到那隻貓。牠沒有出現在墓穴的一團亂裡面。我和蘭畢確定瓦礫堆底下沒有人後,我們還是多找了兩次。但牠在爆炸當時也有可能在唱詩台。
老班斯瓊斯說不必擔心。「牠會沒事的,」他說。「德國佬就算把倫敦夷為平地,貓還是能跳著華爾滋迎接他們。你知道為什麼嗎?牠們誰都不愛。我們有一半人就是這樣送命的。之前有天晚上,斯特普尼區一個老太太為了救她的貓,結果被炸死。該死的貓躲在一個安德森防空避難所[7]裡面。」
「那我們的貓會在哪裡?」
「你可以打賭,會在某個安全的地方。要是牠不在聖保羅大教堂附近,那表示我們死定了。俗諺說老鼠會逃離沈船,根本就講錯了。應該把老鼠換成貓才對。」
十月二十五日:蘭畢的遊客又出現了。他不可能這回還在找風車劇院吧,手臂下也又夾著一份報紙,想要找蘭畢。只是蘭畢跟艾倫到城市另一邊去了,嘗試弄來消防員的石棉外套。我看見報紙的標題是《工人》。納粹報紙嗎?
十一月二日:我一整個禮拜都在屋頂上,幫忙幾個無能工人補炸彈捅出來的洞。他們做得糟透了。旁邊仍有個大到能讓人掉下去的開口,但他們堅持那沒關係,畢竟你不會一路往下掉,最遠只會掉到屋頂,「那樣摔不死你的」。他們不曉得那樣正適合藏匿燃燒彈。
蘭畢需要的就是這樣。他甚至不必放火燒掉聖保羅大教堂,只要讓一枚燃燒彈太晚被發現就行。
我沒辦法讓工人聽話。我下去到教堂裡找馬修抱怨,然後看見蘭畢跟他的遊客站在一根柱子後面,靠近窗戶盡頭;蘭畢拿著一份報紙對那人說話。我一個小時後從圖書館下來時,他們還在那裡,破洞也是。
馬修說我們就擺塊木板上去,希望將來不會有事。
十一月五日:我放棄了存取記憶。我嚴重睡眠不足,根本沒辦法取回我已經知道名字的那份報紙的資訊。雙輪班制已經是常態。我們的女僕完全拋棄我們(跟那隻貓一樣),所以墓穴變得很安靜,我卻仍無法入睡。
要是我打瞌睡的話,我就會做夢。我昨天夢見凱薇林站在屋頂上,穿得像個聖人。「妳通過實習課的祕密是什麼?」我說。「妳要怎麼知道該做什麼?」
她拿一條手帕抹鼻子,說:「兩件事。首先,沉默跟人性是歷史學家神聖的負擔。第二──」她停下來,對著手帕打噴嚏。「──別睡在地鐵裡。」
我唯一的希望是借用輔助藥物進入記憶回想。那是個問題。我很確定這年代還沒有腦內啡,可能也沒有迷幻劑;酒精當然有,但我需要比啤酒更純的東西,而我只知道啤酒這種酒。我不敢問其他巡守隊員。蘭畢對我的疑心已經夠強了。我只能回去牛津辭典查我不曉得的字。
十一月十一日:那隻貓回來了。蘭畢又跟艾倫出去,繼續尋找石棉外套,所以我想離開聖保羅大教堂應該沒關係。我去雜貨店買補給,希望也能找到輔助藥物。時間很晚了,我還沒走到齊普賽街警報就響起,但空襲通常等到完全天黑才會開始。我花了點時間才弄齊我要的雜貨,然後鼓起勇氣問老闆有沒有賣酒──他叫我去酒吧。等我離開店時,感覺就好像突然跌進一個黑坑。
我完全不曉得聖保羅大教堂在哪裡,或是在哪條街,也看不到我剛才進去的店。我站的地方已經不再是人行道;我一隻手緊抱著用棕色紙袋包著的鮭魚跟麵包,我就算把袋子舉到眼前也看不見它。我伸手把圍巾在脖子上拉緊,暗地祈禱眼睛能適應過來,但附近根本沒有能讓我適應的微弱光源。要是有月光的話我會很高興──聖保羅大教堂的每個火災巡守隊員都咒罵它是第五縱隊隊員(內奸)。或者能有輛巴士,遮住的車頭燈能給我足夠光線找方向。或是一盞探照燈,或高射砲的砲口火光。什麼都好。
我就在這時看見了一輛巴士,兩盞窄黃光從好一段距離外射出。我朝它走去,結果差點在人行道邊摔倒。這表示巴士在路上橫過來了,而這意味著那不是巴士。一隻離我相當近的貓喵喵叫,磨蹭我的腿。我低頭看著那雙我本來以為是巴士頭燈的黃光。牠的眼睛接收了某處的光線(儘管我發誓方圓幾哩內根本無光),並直接將光線反射給我。
「空襲民防隊員會為了那些光逮住你的,老貓,」我說。這時一架飛機嗡嗡飛過頭上。「或是德國佬。」
四周的世界突然爆出亮光,探照燈和泰晤士河沿岸的一排亮光幾乎是同時亮起,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你是來接我的是嗎,老貓?」我興高采烈地說。「你到哪裡去啦?你知道我們沒有鮭魚吃了是不是?我說啊,這就叫做忠誠。」我一路不停對牠說話,還給牠半罐鮭魚做為救我一命的獎賞。班斯瓊斯說牠身上有雜貨店牛奶的味道。
十一月十三日:我夢見自己在燈火管制的街上迷路。我伸手不見五指,然後唐沃西出現了,拿打火機照亮我。可是我只看得到我之前走的路,而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那對他們有什麼用?」我說。「他們需要光指引方向。」
「即使有泰晤士河的亮光?火災跟防空砲的光?」唐沃西說。
「對。任何光線都比這種糟糕的漆黑更好。」所以他靠過來,把打火機遞給我。結果那不是打火機,是中殿南走廊杭特畫作裡基督的燈籠。我用它照亮面前的人行道邊緣,好讓我找到路回家,結果光線反而照在火災巡守隊之石上。我趕緊把燈籠撲滅。
十一月二十日:我今天試著跟蘭畢談談。「我看到你跟那老先生說話。」我說,語氣像是在指控;這正是我的打算。我想讓他察覺控訴,然後打住他的任何盤算。
「我在讀報給他聽,」他說。「不是說話。」他在唱詩台上整齊收好東西,並堆起沙包。
「那麼我看到你在讀報。」我好戰地說。這使得他丟下一個沙包,挺起身來。
「那又怎樣?」他說。「這是自由國家,我想讀報給老人聽也是我的喜好,就像你可以跟那庸俗的婦女志願軍小蕩婦講話一樣。」
「你讀了什麼?」我說。
「他想聽任何的東西。他很老了,他以前下班回家都會喝一點白蘭地,然後聽他妻子讀報給他聽。她在一場空襲喪生。現在換我讀報給他。我看不出來這關你什麼事。」
聽來像真的,沒有撒謊時謹慎裝出的漠不關心,我也幾乎相信了。只不過我聽過他吐露實話時的語氣。就在炸彈落下後的墓穴裡。
「我還以為他是個遊客,正在找風車劇院,」我說。
他一時面露茫然,然後說:「喔,對了,那件事啊。他拿報紙來,要我告訴他劇院在哪。我在文章裡找出地址給他。很聰明,我甚至沒想到他自己不能讀報。」但這樣就夠了。我曉得他在扯謊。
他把一個幾乎就在我腳邊的沙包扛起來。「不過你當然不懂這種事,對不對?簡單的人類善行。」
「對,」我冷冷地說。「我不懂。」
這些什麼也不能證明。他沒有給我東西,雖然他提到一種輔助藥物的名字。我當然也不能向馬修教長告狀,說蘭畢公然替人讀報。
我等他完成唱詩台的工作和下去墓穴,然後就自己拖著一個沙包到屋頂裂縫那裡。木板目前仍然撐著,不過大家都輕手輕腳從旁邊繞過去,彷彿那是個陵墓似的。我割開沙包,把沙子灑在底下。要是蘭畢發現這是個塞燃燒彈的絕佳地點,或許沙子能蓋掉火勢。
十一月二十一日:我今天給了艾諾娜一點我「叔叔」的錢,要她替我帶一瓶白蘭地。她比我想像的更不情願,所以買白蘭地這件事有種我不知曉的社會困難。不過她同意了。
我不知道她今天為什麼過來。她開始告訴我她弟弟的事,還有他在地鐵的惡作劇害他被警衛盯上。但是等到我請她帶白蘭地過來時,她沒說完故事就走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艾諾娜今天來了,可是沒有帶白蘭地。她要在假日去巴斯市探望她阿姨。起碼她能躲開空襲一段時間,這樣我就不必擔心她。她講完她弟弟的故事,然後跟我說她希望說服阿姨在閃電戰期間照顧湯姆,不過不確定對方會不會願意。
年輕的湯姆顯然跟準罪犯差遠了,頂多只是個有魅力的無賴;他在銀行地鐵站避難所被抓到兩次扒錢包,他們只好回到大理石門站。我盡可能安慰她,告訴她男孩子有段時間都會很叛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她根本不必操心,因為我感覺年輕的湯姆像個真正的生存者,就像我們那隻貓,還有全然自我中心的蘭畢。這些人很有能力應付閃電戰,然後在未來出人頭地。
接著我問她有沒有弄到白蘭地。
她低頭看著露腳指的鞋子,不高興地說:「我以為你早就忘光了。」
我胡謅了個故事,說火災巡守隊的人會輪流負責買酒,她於是沒那麼不悅了。不過我猜她有可能會用去巴斯的旅行當藉口,然後什麼也不做。我得自己外出去買一瓶,只是我不敢留蘭畢一個人在教堂裡。我在她離開前逼她保證,在今天入夜前拿瓶白蘭地來。她仍然沒回來,警報也開始響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還是不見艾諾娜,而且她說過火車今天中午離開。我想我應該要心存感激,她在倫敦外頭起碼很安全。也許她的感冒會在巴斯好起來。
今天ARP的一個女孩一陣風似地跑來,借走我們一半的外套,還說東區現在亂成一團,一間地表避難所被擊中,四死十二傷。「至少那不是地鐵站避難所!」她說。「不然你就會看到真正的一團亂有多亂,對吧?」
十一月三十日:我夢見我帶著那隻貓前往聖約翰森林區。
「這是營救任務嗎?」唐沃西問。
「不是,先生,」我驕傲地說。「我知道我在實習課要找的是什麼了。完美的生存者,堅強、智足多謀又自私。這是我唯一找得到符合條件的。您知道吧,我必須殺了蘭畢,這樣他才不會燒掉聖保羅大教堂。艾諾娜的兄弟去巴斯了,其他人則絕對撐不過戰爭。艾諾娜在冬天穿露腳趾的鞋子,用鐵夾把頭髮弄捲。她絕對不可能熬過閃電戰。」
「也許你應該救她才對。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唐沃西說。
「凱薇林。」我說,然後渾身發冷、打著顫醒來。
十二月五日:我夢見蘭畢拿著針點炸彈。他把炸彈活像棕色紙袋一樣夾在腋下,走出聖保羅大教堂地鐵站,繞過路德門小丘走向教堂西門。
「不公平,」我說,用手臂擋住去路。「現在沒有火災巡守隊員在站崗。」
他在胸前抱緊炸彈,彷彿抱著枕頭。「那是你的錯。」他說,然後在我能抓起手壓唧筒和水桶之前把炸彈扔進門內。
針點炸彈直到二十世紀末才會發明,而一無所有的共產黨要再過十年才會取得這種技術,將它變成能夾在手臂下攜帶的東西。一個紙袋就能把倫敦的四分之一哩範圍夷為平地。感謝上帝這個夢不是真的。
夢裡的早晨陽光普照,而這天早上我結束站崗時,太陽幾個星期來頭一次露臉。我下去墓穴再上來,多繞了屋頂兩次,然後經過所有樓梯、教堂外面的空地和左彎右拐的小巷弄,燃燒彈最容易掉在那裡被人遺漏。巡完之後,我感覺好多了,不過等我回去睡覺時,我又開始做夢,這次是夢見大火,蘭畢也在一旁笑著觀看。
十二月十五日:我今早找到了貓;昨晚空襲很激烈,不過大多落在倫敦景寧鎮,教堂屋頂上沒什麼好注意的。可是那隻貓死透了,我今早進行私人巡視時發現牠躺在台階上,是被震波殺死的。牠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傷痕,只有在黑暗中標識用的那塊白斑,但我把牠抓起來時,牠皮膚底下軟趴趴的跟果凍一樣。
我想不出來該怎麼處理牠。我有陣子居然考慮問馬修教長,我能不能把牠埋在墓穴裡,當成戰爭榮譽死者之類的。參加特拉法加、滑鐵盧、倫敦戰役的陣亡將士。我最後用我的圍巾包住牠,把牠帶到路德門小丘下面一棟被炸毀的房子,將貓埋在瓦礫裡。這樣沒用的,瓦礫阻擋不了狗或老鼠,我也永遠買不到另一條圍巾。我已經幾乎用光我叔叔的錢了。
我不應該坐在這裡。我還沒檢查巷子跟其餘樓梯,我說不定會漏掉哪枚未爆彈或有延遲引信的燃燒彈。
我剛來這裡時,我以為我是某種高貴的拯救者,是歷史的救星;可是我在這方面表現很差勁。起碼艾諾娜脫身了。我真希望我能有某種辦法把聖保羅大教堂送到巴斯保存。昨晚幾乎沒什麼空襲。班斯瓊斯說過貓在什麼狀況下都能倖存。要是牠是跑來找我,想替我指引回家的路呢?可是所有炸彈都落在景寧鎮啊。
十二月十六日:艾諾娜回來一個星期了。看著她站在西門台階上,也就是我找到貓的地方,然後還睡在一點也不安全的大理石門地鐵站,實在令我很難承受。「我以為你去了巴斯,」我愚蠢地說。
「我阿姨說她願意照顧湯姆,可是不包括我。她有一整間屋子避難的小孩,非常吵。你的圍巾到哪去了?」她說。「小丘上冷得要命欸。」
「我……」我說,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弄丟了。」
「你永遠弄不到另一條的,」她說。「他們開始配給布料了。羊毛也是。你再也找不到那種東西。」
「我知道。」我說,對她眨著眼。
「就這樣丟掉好東西,」她說。「這根本是犯罪。」
我想我沒有回答,低著頭直接轉身走開,去尋找炸彈跟死動物。
十二月二十日:蘭畢不是納粹。他是共產黨員。我幾乎沒辦法寫下這種話:一個共產主義者。
我們結束站崗時,我們一位女僕發現夾在一根柱子後面的《工人》報,於是在我們守完第一輪夜後拿下來到墓穴。
「該死的共產黨,」班斯瓊斯說。「他們跟希特勒是一國的。批評我們的國王,在避難所惹事生非。他們全是叛徒。」
「他們跟你們一樣愛國。」女僕說。
「他們誰都不愛,只愛自己,該死的自私鬼。要是我聽到他們打電話給希特勒打小報告,我也不會訝異,」班斯瓊斯說。「阿嘍,阿道夫,在這邊扔炸彈。」
瓦斯爐上的水壺燒開了。女僕站起來,把熱水倒進有壺嘴的茶壺,然後坐下來。「只因為他們表達心聲,那不代表他們會燒掉我們的聖保羅大教堂,對嗎?」
「當然不對,」蘭畢說,從樓梯走下來。他坐下來和脫下靴子,伸展穿著羊毛襪的雙腳。「誰不想要燒掉聖保羅大教堂?」
「共產黨啊。」班斯瓊斯說,直直盯著他,我懷疑他是不是也在懷疑蘭畢。
蘭畢看也沒看一眼。「我要是你們,我才不會擔心共產黨,」他說。「今晚最努力想燒掉教堂的是德國佬。目前共有六枚燃燒彈,其中一個差點掉進唱詩台上的大洞。」他把杯子遞給女僕,她給他倒了杯茶。
我好想宰了他,抓著他去撞墓穴地板上的塵土跟瓦礫,讓班斯瓊斯和女僕無助又驚訝地旁觀,然後對這兩人和其他火災巡守隊的人警告未來的命運。「你們知道共產黨做了什麼嗎?」我想對班斯瓊斯和女僕大吼。「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得阻止蘭畢啊。」我甚至站起來開始靠近他,蘭畢則仍伸展著雙腳,石棉外套也還蓋在肩膀上。
然後我想起籠罩在金光中的耳語廊,還有走出地鐵站、把炸彈包裹輕鬆夾在腋下的共產黨員,同樣的罪惡感與無助又像懼高症一樣令我踉蹌。於是我跌坐在自己的行軍床邊,嘗試思考該怎麼辦。
這些人不曉得危險,連滿嘴叛徒的班斯瓊斯也不知情,以為共產黨只能跟英國國王唱反調。他們不知道、也無法意識到共產黨將會變成什麼樣;對他們而言,史達林是個盟友,共產黨則代表俄國。他們沒聽過克林斯基和新俄國[8],或是其他讓「共產黨」跟「怪物」變成同義詞的事。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等到共產黨變成將來那個樣子時,就再也沒有火災巡守隊存在了。我直到此刻才知道,在聖保羅大教堂這裡聽見「共產黨」三個字被如此隨意地提起,究竟代表著什麼。
一位共產黨員。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曉得。
十二月二十二日:又是雙輪班制。我沒睡多少,站得不是很穩。我今早就差點摔進唱詩台上面的洞,靠著跪倒才保住一命。我的體內腦內啡波動得很劇烈;我知道我要是再不睡點覺,我就會變成蘭畢口中的活死人了。可是我很怕留他獨自在屋頂上、跟他的共產黨小隊長獨自待在教堂裡,或是在任何地方獨處。我已經開始在他睡覺時監視他。
要是我能找到輔助藥物,我想我能觸發記憶回想,就算我的狀況很糟也一樣。可是我連外出到酒吧都沒辦法。蘭畢一直待在屋頂上,在等待機會。等到艾諾娜下次過來時,我一定得說服她幫我弄一瓶白蘭地。我只剩下沒幾天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艾諾娜今早過來,我那時在西門廊扶起一棵聖誕樹,樹已經被連續三晚的震波震得滾來滾去。我扶正樹,彎腰撿起散落的金屬箔,這時艾諾娜就像某種愉快的聖人從霧中浮現。她很快停下來,親了我臉頰一下,然後交給我一個用彩帶包著的盒子。
「聖誕快樂,」她說。「來,把它打開。這是禮物。」
我的反應能力已經幾乎喪失。我知道盒子太淺,裝不下一瓶白蘭地,不過我還是相信她會記得,替我帶來了救贖。「妳人真好。」我說,撕開帶子。
裡面是一條圍巾,灰色羊毛質料。我瞪著它足足半分鐘,卻沒意識到它是什麼。「白蘭地呢?」我說。
她一臉震驚。她的鼻子變得更紅,雙眼泛出淚光。「你比較需要這個!你沒有衣物配給券,又一直待在外面。外頭非常冷的。」
「我需要白蘭地。」我生氣地說。
「我只是想對你好一點……」她開始說,可是我打斷她。
「對我好一點?」我說。「我請妳給我帶白蘭地。我可不記得說過要圍巾。」我把東西塞給她,然後解開聖誕樹倒下時砸碎的一串彩色燈泡。
她臉上掛著凱薇林最擅長的聖人殉教者表情。「我一直好擔心你在上面,」她連珠炮地說。「你知道他們試圖轟炸聖保羅大教堂吧。而且教堂又這麼靠近河邊。我不認為你應該喝酒。我──要是他們這麼努力殺死我們全部人,你卻不照顧好自己,那根本是犯罪。感覺就好像你跟敵人是一國的。我很怕有天我過來教堂,你卻不在了。」
「好吧,可是我要拿圍巾做什麼呢?在他們丟炸彈時蓋在我頭上嗎?」
她轉身狂奔,才跑兩步就消失在灰色濃霧中。我追上她,手上仍拿著破裂的燈泡,因此被線給絆倒,然後幾乎一路摔到樓梯底端。
蘭畢扶我起來。「我要把你從輪值表撤掉。」他嚴肅地說。
「你不能這麼做。」我說。
「我當然可以。我不要讓任何活死人跟我待在屋頂上。」
我任由他帶我下去墓穴,給我倒杯茶,讓我躺在床上,一舉一動都十分熱心。他身上沒有跡象顯示這就是他等待的大好機會。我會在這裡躺到警報響起。等我爬到屋頂上後,他就沒辦法把我抓回來,不然那會讓人起疑。你知道他穿上石棉外套跟橡膠靴、像個犧牲奉獻的火災巡守隊員和離開時時說了什麼嗎?「我要你睡一下。」說得好像我能在蘭畢上屋頂去時睡覺似的。我倒寧願葬身火窟。
十二月三十日:警報聲吵醒我。班斯瓊斯說:「他們一定是把你累壞了。你可睡了整天整夜呢。」
「今天是幾號?」我問,開始找靴子。
「二十九號。」他說,我衝向門口。「不用急,敵軍今晚遲到了。也許他們根本不會來。若是這樣真是好事一件。現在是退潮。」
我停在通往樓梯的門前,抓著冰冷的石頭。「聖保羅大教堂還好嗎?」
「還屹立不搖,」他說。「做了惡夢嗎?」
「對。」我說,想起過去幾周的惡夢──我在聖約翰森林區,懷裡抱著死貓,蘭畢在腋下夾著炸彈跟《工人》報,還有被基督燈籠照亮、耀眼的火災巡守隊之石。然後我想到我這回根本沒做夢。我好好睡了一覺,夢寐以求的一覺,這種睡眠能讓我存取記憶。
然後我記起來了。不是聖保羅大教堂被共產黨夷為平地的事,而是一份日報的頭條:「大里石門地鐵站遭擊中,十八人死於爆炸。」我記不清楚日期,但知道是一九四○年。事實上,一九四○年還剩下不多不少兩天。我抓起外套跟圍巾,跑上樓梯穿過大理石地板。
「你該死的想跑去哪裡?」蘭畢對我大吼。我看不見他在哪。
「我得去救艾諾娜,」我說,聲音在黑暗的內殿中迴盪。「他們要轟炸大理石門站。」
「你不能現在跑掉,」他對著我背後喊,站在火災巡守隊之石將來會鋪設的地方。「現在是退潮。你這骯髒的──」
我沒聽完剩下的話,已經衝下樓梯和跳進一輛計程車。我花光了手邊幾乎所有的錢;我本來好小心藏著這筆錢,要用來回到聖約翰森林區。我們還在牛津街時,炸彈就開始落下,駕駛便拒絕再往前開。他讓我在一團漆黑中下車;我也發現我不可能及時趕到。
我腦中看見爆炸,然後艾諾娜倒在通往地鐵站的台階上,露腳趾的鞋子仍穿在腳上,身上沒有半點傷痕;等我嘗試抬起她時,她就會變得跟果凍一樣。我得用她送我的圍巾包住她,因為我來得太遲了。我從一百年後回來,遲得來不及救她。
我跑完最後幾條街區,靠著海德公園的防砲當路標,然後三步併兩步衝下大理石門站的樓梯。售票口的女子收走我手上最後一先令,給我一張到聖保羅大教堂地鐵站的票。我把票塞進口袋,全速衝向樓梯。
「不准奔跑,」她平靜地說。「請往左邊走。」右邊的門被木製屏障堵住,後面的金屬門已經關上和用鐵鍊拴住。寫著地鐵站名稱的板子貼著X形膠帶,然後寫著「所有列車」的新標誌被釘在屏障上,指著左邊。
艾諾娜沒有在停止運轉的手扶梯上,也沒有坐在走廊牆邊。我來到第一段樓梯,卻擠不過去;一個家庭就安頓在我想踏過去的地方,設了塊大家共用、有麵包跟奶油的下午茶區,有一小罐用蠟紙封住的果醬,還有一只水壺放在一台瓦斯爐上,跟我和蘭畢從瓦礫中搶救的那個很像。所有東西攤在一件邊緣繡花的布料上。我站在那裡,低頭看樓梯上分層的下午茶區,好像順著樓梯流動的瀑布。
「我──大理石門站──」另外二十人在爆炸中被飛散的磁磚砸死。「你們不應該在這裡。」
「我們跟別人一樣有權利,」一個男子好戰地說。「你憑什麼叫我們移開?」
一位女子正從厚紙板箱子取出碟子,滿臉恐懼地抬頭看我。水壺開始叫起來。
「應該走開的是你,」男人說。「你走吧。」他站到一邊讓我過去。我滿口道歉,從旁邊穿過繡花布料。
「對不起,」我說。「我在找人,她在月台上。」
「你在那邊找不到她的,夥伴。」那人說,用拇指比著月台的方向。我匆匆穿過他身邊,差點踩到下午茶的布,然後繞過轉角踏進地獄。
這不是地獄。商店的女孩折起外套和靠在衣服上,表情愉快、悶悶不樂或者擺出臭臉,但顯然沒有跌進煉獄。兩個男孩為了爭奪一先令打架,結果銅板掉進軌道裡。他們越過月台彎身,爭論要不要下去撿,月台警衛則吆喝著要他們退後。一列地鐵轟隆駛過,上頭塞滿了人。一隻蚊子落在警衛手上,他伸手打卻沒打中。男孩們大笑。而在他們前面與背後,滿滿的人潮宛如死傷者順著致命的磁磚隧道弧線延伸,擠上樓梯堆到地鐵站入口。數以百計的人。
我跌跌撞撞回到樓梯上,撞倒一杯茶。茶有如洪水潑在布料上。
「告訴過你了,夥伴,」剛才的男人愉快地說。「那裡根本是地獄,不是嗎?下面還更糟呢。」
「地獄,」我說。「的確。」我絕對找不到她的。我救不了她。我看著那位把茶抹掉的女士,想到我也沒法救她。我救不到艾諾娜、那隻貓或任何人,他們都困在時間長河數不盡的樓梯跟死胡同裡。他們已經死了幾百年,根本就救不了。昔日根本無法挽救。顯然這就是歷史系大老遠派我來這裡學習的事。嗯,很好,我學到了。我可以回家了嗎?
當然不行,親愛的朋友。你已經蠢呼呼地把錢全花在計程車跟白蘭地上,而今晚是德軍焚城的日子。(現在真的太遲了。我全想起來了:屋頂上會落下二十八枚燃燒彈。)蘭畢一定逮到機會得逞了,你也學到你一開始就應該曉得的教訓,那個最難體悟的教訓:你不可能拯救聖保羅大教堂。
我回到月台上,站在黃線後面,等著地鐵進站。我拿出車票舉在手上,就這樣一路坐回聖保羅大教堂地鐵站。等我抵達時,煙霧像灑出來的水一樣湧向我。我看不見聖保羅大教堂。
「潮汐退了。」一位女子用毫無希望的聲音說,我也被一團像蛇纏繞在地上的布軟管絆倒。我抬起手,上面沾滿臭得要命的爛泥。這時我才終於(同樣太遲地)理解退潮的重要性:他們沒辦法抽河水滅火。
一個警察攔下我,我也無助地站在他面前,不曉得該說什麼。「平民不許進入,」他說。「聖保羅大教堂有危險。」霧浪宛如雷雨雲,裡頭電光大作,圓頂也在煙頭上閃耀著金光。
「我是火災巡守隊的。」我說。警察放下手,接著我就到屋頂上了。
我體內的腦內啡程度一定像空襲警報一樣上上下下。對於接下來的經過,我完全沒有短期記憶,只記得不連貫的情景:我們把蘭畢拉下來之後,教堂裡的其他人縮在角落玩牌;圓頂裡有著旋風般劇烈燃燒的木材碎片;救護車司機穿著跟艾諾娜一樣的露腳趾鞋子,對我磨傷的雙手塗軟膏。而在這一切當中,我唯一清楚記得的是我爬上繩子去找蘭畢,然後救了他的命。
我站在圓頂旁,因煙霧不停眨眼。倫敦陷入火海,聖保羅大教堂也彷彿會在這種高熱下點燃,甚至單單在噪音之下被震垮。班斯瓊斯人在北塔,拿鏟子推開一枚燃燒彈。蘭畢太靠近炸彈曾經穿透和補起來的洞口,正轉頭望著我,他背後也有枚燃燒彈劈啪作響。我轉身抓起一把鏟子,然後我轉回來時他就不見了。
「蘭畢!」我大吼,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掉進了裂縫,但沒有人看見他或那顆燃燒彈。我是唯一的目擊者。我不記得我是怎麼進入屋頂的。我想我是要別人給我繩子,也拿到了繩子;我把它綁在我腰上,繩子盡頭由其他巡守隊員拉住,然後從洞口垂降下去。點燃洞口牆面的火已經快要燒到底下。我可以看見下方有一疊白色瓦礫,我想蘭畢在下面,於是放開繩子跳離牆邊。裡頭空間太窄,沒有地方能扔開瓦礫。我很怕我會不小心砸死他,就嘗試越過肩膀把木板跟灰泥往遠方丟,但幾乎沒有空間能轉身。有好一陣子,我以為他根本不在那裡,以為我推開破裂的木板後會看到空地板,就像在墓穴裡那次。
我已經麻木了,沒注意到自己不光彩地爬到他身上。要是他死了,我想我絕對沒辦法忍受踐踏他無生氣軀體的恥辱。接著蘭畢的手像鬼一樣抬起來,抓住我的腳踝;幾秒鐘後我就轉身,幫忙他的頭脫困。
蘭畢白得嚇人,但這模樣已經嚇不了我。「我滅掉燃燒彈了。」他說。我瞪著他,鬆了極大一口氣,實在吐不出話來。有段瘋狂的時間裡,我以為我會哈哈大笑,因為我太高興看到他。最後我才想到自己該說什麼。
「你還好嗎?」我說。
「很好,」他說,嘗試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對你則糟得多。」
他爬起不來,嘗試把重量挪到身體右邊,卻痛得悶哼和躺下,讓身下不平的瓦礫令人難受地嘎嘰叫。我試著輕輕抬起他,這樣我就能知道他哪裡受傷。他一定是摔在什麼東西上面。
「沒有用的,」他說,費勁喘息。「我把火滅了。」
我驚訝地瞥看他一眼,唯恐他已經精神錯亂。我繼續給他翻身。
「我知道你很期待這次機會,」他繼續說,絲毫沒抗拒。「反正在這種屋頂上是遲早的事。只不過我把炸彈解決了。你要怎麼告訴你的朋友?」
他的石棉外套背後撕開一條很長的裂口,底下的背部燒傷和冒煙。他是摔在燃燒彈上面。「喔,天啊。」我說,發狂似的查看他究竟傷得多重,但試著避免碰到他。我無從得知燒傷有多深,但似乎只波及外套裂開的位置。我試著把燃燒彈從他身下拉開,可是彈殼燙得跟火爐一樣,不過幸好沒有熔化。我的沙子跟蘭畢的身體把它悶熄了。我不曉得燃燒彈再次接觸空氣時會不會點燃。我有點發狂地環顧四周,尋找蘭畢摔下時必然也弄掉的水桶跟手壓唧筒。
「在找武器嗎?」蘭畢說,咬字非常清楚,讓人很難相信他受傷了。「你幹嘛不直接把我丟在這裡?只要傷口暴露久一點,我到早上就死定了。還是你寧願私下完成你那骯髒的任務?」
我站起來對頭上屋頂的一個人喊。有人點燃打火機,可是光線照不到我們。
「他死了嗎?」某人對我喊。
「派救護車來,」我說。「他燒傷了。」
我扶蘭畢站起來,試著在別碰到燒傷之下撐著他的背。他有點踉蹌,然後靠在牆上,看我用一塊木板充當鏟子,嘗試拿沙埋住燃燒彈。繩子垂下來,我把蘭畢綁好。他在我扶他起來時都沒對我說半句話。他讓我把繩子綁在他腰上,依然目不轉睛看我。「我早該讓你在墓穴悶死的。」他說。
他輕鬆地靠牆站,幾乎是在木支架上放鬆,靠雙手撐住自己。我把他的手放在鬆弛的繩子上,用繩子繞了手一圈,因為我曉得他沒有力氣抓住。「我從你那天在耳語廊的失常就盯上你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怕高。你一點也不害怕就爬上來這裡,因為你以為我會破壞你寶貴的計畫。所以是怎樣?良心譴責?像嬰兒一樣跪在那裡,哭喊『我們幹了什麼好事』?你真讓我想吐。可是你知道是什麼先讓你洩了底嗎?是那隻貓。大家都知道貓討厭水。只有骯髒的納粹間諜不曉得。」
有人拉繩子。「開始拉。」我說,繩索也繃緊。
「那個婦女志願軍蕩婦呢?她也是間諜嗎?難道她要跟你在大理石門地鐵站會合,所以你就告訴我它會被轟炸?你是個差勁的間諜,巴多羅麥。你的朋友早就在九月把它炸了[9]。它已經重新開放了。」
繩子突然抖動,開始把蘭畢往上拉。他扭動手以便抓緊,右肩膀磨擦牆面。我用雙手溫和地推他,讓他的左身側面向牆壁。「你知道吧,你犯了個大錯,」他說。「你應該要殺掉我的。我會跟所有人舉發你。」
我站在黑暗裡等待繩索接我上去。蘭畢被拉到屋頂上時已經失去了意識。我穿過圓頂上的火災巡守隊員,下去到墓穴裡。
然後今早我叔叔的信來了,附帶一張五磅紙幣。
十二月三十一日:兩位唐沃西的走狗在聖約翰森林區跟我會合,跟我說我考試遲到了。我甚至沒抗議。我順從地拖著腳步跟上他們,絲毫沒想到讓一個活死人考試有多麼不公平。我有多久沒闔眼了?──從昨天跑去找艾諾娜之後就沒有。我有一百年沒睡了。
唐沃西在測驗大樓裡對我眨眼。其中一位走狗遞給我一張試題紙,另一人開始計時。我把紙翻面,傷口上的軟膏留下一道油膩污痕。我無法理解地瞪著傷口;我給蘭畢翻身時用手抓過燃燒彈,可是傷口在手背上。答案突然透過蘭畢頑固的嗓音對我說:「那是繩索擦傷,你這笨蛋。他們沒教你們納粹間諜怎麼爬繩子嗎?」
我低頭看著考試。題目寫著:
落在聖保羅大教堂的燃燒彈次數________
地雷次數________
高爆彈次數________
最常用來滅燃燒彈的方法________
滅地雷的方法________
滅高爆彈的方法________
第一批火災巡守隊志願者的人數________
第二批人數________
受傷人數________
死亡人數________
這些問題沒道理。空白太短,只夠在每個問題後面填一個數字。最常用來滅燃燒彈的方法。我怎麼把我知道的知識填在那麼小的格子裡面?為什麼沒有問題問到艾諾娜、蘭畢跟那隻貓?
我走向唐沃西的辦公桌。「聖保羅大教堂昨晚差點燒掉,」我說。「這是哪門子問題?」
「你應該回答問題,巴多羅麥先生。不是質疑它們。」
「沒有問題問到人們。」我說,內心包住憤怒的彈殼開始熔化。
「當然有,」唐沃西說,翻到試題的第二頁。「一九四○年傷亡數量:爆炸、破片殺傷、其他。」
「其他?」我說。我感覺屋頂好像隨時會垮在我身上,灑出一陣狂怒的灰泥塵土雨。「其他?蘭畢用自己的身體滅火。艾諾娜患了越來越嚴重的感冒。那隻貓……」我從他手中抓回題目,在「爆炸」旁邊潦草寫上「一隻貓」。「你難道根本不在乎他們嗎?」
「他們從統計觀點來看很重要,」他說。「但是身為個體,他們對歷史進程幾乎無關緊要。」
我爆出直覺反應。我很訝異唐沃西居然會這麼遲鈍。我的手擦過唐沃西的下巴,打掉他的眼鏡。「他們當然有關係!」我大吼。「他們就是歷史,不是什麼該死的數據!」
走狗們的反應非常快,在我能揮出另一拳前就抓住我的雙臂,把我扛出房間。
「他們活在過去,根本沒人救他們。他們看不見自己面前的手,還有炸彈掉在他們頭上,你卻說他們無關緊要?你竟敢說這就是當歷史學家的意義?」
打手拖著我到門外,穿過走廊。「蘭畢拯救了聖保羅大教堂。一個人還能比這重要到什麼程度?你根本不是歷史學家!你不過是個──」我想找個難聽的名字罵他,可是唯一能想到的詛咒都來自蘭畢。「你只是個骯髒的納粹間諜!」我怒吼。「你只是個庸俗懶散的蕩婦!」
他們把我丟在門外,害我四肢著地,然後當著我的面把門甩上。「就算你付我錢,我也不要當歷史學家!」我大叫,然後去看火災巡守隊之石。
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斷斷續續寫下這些。我的手狀況很糟,唐沃西的走狗又沒幫上什麼忙。凱薇林定期出現,掛著她那聖約翰式的表情,還在我手上塗了太多軟膏,害我連筆都握不住。
當然,聖保羅大教堂地鐵站如今早就不存在了,所以我離開霍爾本地鐵站和用走的,並回想我在城市陷入火海後那天早上跟馬修教長的對話。就是今早。
「我知道你救了蘭畢的命,」他說。「我也知道你們兩個昨晚一起救了聖保羅大教堂。」
我給他看我叔叔的信。他瞪著信紙,彷彿猜不透那是什麼。「沒有事情能永遠被拯救,」他說。有陣子我以為他在告訴我蘭畢死了。「我們都得繼續保護聖保羅大教堂,直到希特勒決定轟炸別的地方為止。」
我很想告訴他,倫敦空襲就快結束了。希特勒幾個星期後會開始轟炸鄉間:坎特伯里、巴斯,總是瞄準各地的大教堂。你跟聖保羅大教堂都會熬過戰爭,並活著獻上那面火災巡守隊之石。
「但我抱持著希望,」他說。「我認為最壞的已經過去。」
「是的,先生。」我想著那面石板,上頭的字一直以來都仍能辨識。不,先生,最壞的還沒過去。
我幾乎爬到路德門小丘的頂端時,成功讓自己保持鎮定。然後我完全迷失方向,像個在墓園裡的人一樣遊蕩。我不記得這裡的瓦礫堆看來這麼像蘭畢試圖從我身上拉開的白色灰泥。我到處都找不到那塊石板;最後我差點在它身上摔倒,往後一跳,活像我踩到一具屍體。
這塊石板就是教堂唯一完好的部分。據說廣島的核爆點還剩下幾棵完好的樹;丹佛則留下了科羅拉多州議會大廈的階梯。但它們都沒有寫著:「謹記念聖保羅大教堂火災巡守隊的男女,他們於上帝的恩典下拯救了這座教堂。」上帝的恩典。
石頭有一角被削去。歷史學家們爭論著那裡本來還有一句「直到千秋萬世」[10],不過我不相信,馬修教長也跟這點沒有關係,石板紀念的那些火災巡守隊員更是絕對不會相信。我們每次撲滅燃燒彈,就是拯救了聖保羅大教堂,直到下次燃燒彈落下來為止;我們得監視危險區域,用沙子跟手壓唧筒滅掉小火,大火則用肉體擋,好讓整個龐大建築免於焚毀。就我聽來,這正像歷史第四○一號實習課的課程描述。我好不容易理解到歷史學家的本質,然後我就把成為其中一員的機會拋出窗外,跟他們丟針點炸彈進來一樣容易!不,先生,最壞的還沒過去。
石頭上有塊閃燃痕跡;相傳針點炸彈引爆時,聖保羅大教堂的教長就跪在那裡。這當然是很可疑的說法,因為前門根本不適合祈禱。比較可能的是有個遊客走進來,詢問風車劇院在哪,結果被爆炸印下了身影。或者是一位替志願者帶圍巾來的女孩。或是一隻貓。
沒有事情能永遠得到拯救,馬修教長,而且我第一天從西門走進來、對著幽暗眨眼時就已經心知肚明。只不過這樣仍然讓我很難接受。我站在及膝的瓦礫堆裡,沒辦法挖出任何摺疊椅或朋友,也曉得蘭畢死去時仍認定我是個納粹間諜。我知道艾諾娜有天會過來,結果發現我不在。真的很難熬。
可是也沒有壞到極點。這兩人都已經死了,馬修教長也是,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早就了然於胸的事;正是這件事令我在耳語廊跪倒,滿心可怕的悲痛跟罪惡,因為我們到頭來沒人能拯救聖保羅大教堂。蘭畢也不能轉頭看我,震驚和作嘔不已地說:「是誰幹了這件事?你的納粹朋友嗎?」要是這樣,我就會回答:「不是,是共產黨。」這才是最糟的。
我回到我房間,凱薇林在我手上塗了更多軟膏,並要我睡點覺。我知道我應該打包回家的。讓他們過來轟我出去會很丟臉,但我沒有力氣反抗凱薇林。她看起來實在太像艾諾娜了。
一月一日:顯然我不只睡過整晚,還錯過了早上的送信時間。等我剛才醒來時,我發現凱薇林坐在床邊,手中握著一個信封。「你的成績單來了。」她說。
我用手臂蓋住眼睛。「他們想要的時候效率就能很好,是不是?」
「對。」凱薇林說。
「好吧,我們就來揭開謎底。」我說,坐起來。「我還有多久,然後他們會過來把我丟出去?」
她把薄薄的電腦信封遞給我。我沿著齒孔撕開。「等一下,」她說。「你打開信之前,我想要說句話。」她溫和地把手放在我的擦傷上。「你誤會了歷史系。他們其實很在行。」
我不太預期她會這麼說。「我可不會用『很在行』來形容唐沃西。」我說,扯出裡頭的成績單。
凱薇林的表情沒變,就連我坐在那裡、把列印報表擱在她想必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膝蓋上時,她也沒有反應。
「喔。」我說。
成績單由受人敬重的唐沃西親自簽名。我拿到了最高的一等學位。一等榮譽學位。
一月二日:今天有兩樣東西寄來。一個是凱薇林的新任務。歷史系什麼都想好了──甚至包括讓她在這邊待得夠久好照顧我,並想出一個事先安排好的火刑考驗,好把他們的歷史系主修學生丟進去。
我認為,我很想相信那就是他們幹的好事:艾諾娜跟蘭畢只是雇來的演員,貓則是個精巧的機器人,拿掉內部機械好呈現出最終效果。與其說是我想相信唐沃西並沒有那麼善良,更應該說若我假裝一切都是幻覺,我就不會因為不知曉艾諾娜和蘭畢的下場而飽受煎熬。
「妳說妳的實習課是在西元一千四百年的英格蘭?」我說,懷疑地看著凱薇林,就像我看蘭畢那樣。
「一三四九年,」她說,因回憶而變得面無表情。「黑死病爆發那年。」
「天啊,」我說。「他們怎麼能那麼做?黑死病可是十級欸。」
「我有天生的免疫力。」她說,看她的雙手。
既然我想不出任何回應,我就打開另一個信封。是關於艾諾娜的報告,由電腦列印,包含事實跟日期,全是歷史系最愛的統計數據。但它道出了我以為永遠不會得知的事:她的感冒會好起來,在閃電戰中生還。年輕的湯姆在德軍對巴斯發動的「指南空襲」中喪生,但艾諾娜一直活到二○○六年,也就是共產黨炸毀聖保羅大教堂的那年。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份報告,但那無所謂。就像蘭畢對老人讀報一樣,這只是簡單的人類善行。歷史系什麼都想好了。
不盡然。他們沒告訴我蘭畢後來怎樣。但我寫下這段文字時,我已經曉得了:我救了他的命。就算他第二天可能死在醫院,那也似乎沒什麼差別。儘管歷史系賞我當頭棒喝,教導我沒有任何東西能被挽留到永世,我仍然不太相信這條真理。就我看來,有樣東西得到了拯救:蘭畢本人。
一月三日:我今天去見唐沃西。我不知道我打算說什麼──也許是一些自誇的胡說八道,說什麼我很樂意擔任歷史的火災巡守隊,沉默和神聖地替人類內心阻擋從天而降的燃燒彈。
但他用近視眼越過辦公桌對我眨眼,使我感覺他好像是在對著聖保羅大教堂殞落前的最後明亮身影眨眼,而他比任何人更明白昔日是無法挽救的。所以我轉而說:「我很抱歉打壞了您的眼鏡,先生。」
「你有多喜歡聖保羅大教堂?」他說。正如我第一次見到艾諾娜時的光景,我覺得我一定把對方的情緒解讀錯了,因為唐沃西並沒有失落的感覺,反而有股完全相反的感受。
「我好愛它,先生。」我說。
「的確,」他說。「我也是。」
馬修教長說錯了;我在整段實習課裡一直跟我的記憶搏鬥,到頭來才發現記憶不是我的敵人,身為歷史學家也不是什麼神聖負擔。因為,令唐沃西眨眼的並非我最後那天早上的致命晨光,而是望向我第一次下午目睹的燦爛金光,眺望聖彼得大教堂雄偉的西門,欣賞於我們心目中永遠保存下來的一切──蘭畢,以及它的一切。
馬修教長說錯了;我在整段實習課裡一直跟我的記憶搏鬥,到頭來才發現記憶不是我的敵人,身為歷史學家也不是什麼神聖負擔。因為,令唐沃西眨眼的並非我最後那天早上的致命晨光,而是望向我第一次下午目睹的燦爛金光,眺望聖彼得大教堂雄偉的西門,欣賞於我們心目中永遠保存下來的一切──蘭畢,以及它的一切。
[1] 聖保羅大教堂即St Paul’s (Cathedral)。
[2] 倫敦最有名的一座豪華旅館,於一八八九年開幕。
[3] 十八世紀英國海軍名將,於特拉法加戰役擊敗法國與西班牙艦隊,死後葬在聖保羅大教堂。
[4] 一石(stone)等於十四英鎊,約六點三公斤。
[5] Sir Christopher Wren,一六六六年倫敦大火後,雷恩在修復工程扮演了重要角色,聖保羅大教堂是他最優秀的作品。他死後也葬在教堂墓穴中。
[6] 根據資料是一九四○年九月十二日。
[7] 用鍍鋅波浪狀鐵板建成的簡易避難所,於一九三八年設計,以約翰‧安德森爵士命名,可容納六人,免費發放給窮人。但因內部潮濕陰暗,隔音很差,多數倫敦居民不喜歡用。一九四一年後政府改而發放莫里森避難所,一種能放在家中的半開放鋼架廂,可在房屋倒塌時免於壓住人。
[8] 本故事寫於冷戰時代,這部分當然純屬想像。
[9] 大理石門站於一九四○年九月十七日被擊中。
[10] 原本石板上的結尾寫著「使之躲過戰爭摧殘,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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