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8日 星期日

[科幻中篇翻譯] 沙王(Sandkings)

作/喬治‧馬丁(George R. R. Maartin),一九七九年
一九七九年雨果獎、星雲獎最佳中短篇
譯/卡蘭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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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註:本故事有恐怖成分,請讀者在閱讀前自行斟酌。本作的設定背景屬於「Thousand Worlds」太空歌劇系列,跟《光之逝》等創作有相同的世界觀。





賽門‧凱瑞斯獨自住在一座蔓生的大宅裡,位在城外五十公里處的乾燥岩石山丘上。因此他臨時得出門處理生意時,他就找不到就近的鄰居來照顧他的寵物。腐肉鷹不成問題;牠住在沒用的鐘樓裡,平常也會自行覓食。至於蹣跚怪,凱瑞斯直接把牠趕出門就好,讓牠自己找東西吃;這小怪物會吃蛞蝓跟岩跳蟲。只是養滿貨真價實地球食人魚的魚缸可就難了;凱瑞斯最後乾脆丟一大塊牛後腿肉到大缸裡。要是他逗留的時間超過預期,食人魚可能會自相殘殺。牠們之前這樣做過;他覺得這樣很有趣。
很不幸,他這回待的時間遠遠超出預料。等他終於回到家時,魚全死光了。腐肉鷹也是;蹣跚怪爬到鐘樓上把牠吃了。賽門‧凱瑞斯惱火不已。
他隔天開飛艇橫越約兩百公里到阿斯嘉市,這是博爾德星的最大城,號稱擁有全星球歷史最悠久、最大的太空港。凱瑞斯最愛拿有娛樂性、昂貴的珍奇異獸對朋友炫耀;而想買這種東西,你就得來阿斯嘉。
但他這回運氣不佳。「異星寵物」關門了;寵物商特瑟林嘗試騙他買另一隻腐肉鷹;「陌水」沒有比食人魚、發光鯊、蜘蛛烏賊更特別的動物。這些凱瑞斯全有了。他想要新玩意兒。
接近日暮時分時,他已經走在彩虹大街上,找他之前沒光顧過的地方。這條街非常靠近太空港,所以進口商店鋪林立。大企業店面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長櫥窗,裡面有罕見、昂貴的外星工藝品擺在軟墊上,後面掛上黑幔,令店內產生神祕氣息。這些大商店之間則是賣假貨的店──窄不隆冬又骯髒的地方,櫥窗裡塞滿來自其他星球的不值錢小玩意。凱瑞斯試過這兩種店,但都沒能如願。
接著他找到一間不一樣的店。
這裡已經快貼到太空港旁邊了,凱瑞斯從沒來過這裡。這間店占據一棟小型、單層樓的一般大小建築,在一間愉悅酒吧跟「祕密姐妹會」聖殿妓院中間。彩虹大街延伸到這麼遠的地方變得好俗氣;這間店本身也很不尋常,引人注目。
櫥窗裡煙霧瀰漫,一會兒是淡紅色,接著又變成真正的灰霧,再來閃閃發亮和散發金光。迷霧打轉和形成渦流,裡面透出微微亮光。凱瑞斯瞥見櫥窗裡的物品──機器、藝術品、他不認得的其他東西──卻都沒法看清楚。霧氣以撩人的方式在那些物品周圍繚繞,輪流露出每樣東西的一丁點面貌,接著吞沒一切。真引人入勝。
接著霧氣就在他眼前開始形成文字。凱瑞斯站在那兒讀出來:

影德 進口商 工藝品 藝術 生物 其他

這行字消失了。凱瑞斯越過霧,看見有東西在動;這點再加上廣告裡的「生物」兩字,就足以說服他。他把步行斗篷甩到肩後,踏進店裡。
凱瑞斯在店內感覺有點迷失。店裡感覺很大,比他從店寒酸的外表猜想的大上許多。這兒燈光陰暗,氣氛寧靜,天花板是一片星空,外加幾個螺旋星雲,又黑又真實,效果頗棒。整個櫃台微微發亮,這樣更適合展示裡面的商品。走道地面飄著一層霧;霧在某些地方幾乎淹到他膝蓋,並在他走動時繞著他的腳打轉。
「請問想找什麼呢?」
女人幾乎像是直接從霧裡冒出來。她高大、枯瘦又蒼白,穿著實用的灰色連身衣,後腦杓上還擺著一頂奇怪的小帽。
「妳是吳還是影德?」凱瑞斯問。「還是只是店員?」
「我是賈菈‧吳,隨時效勞,」女人回答。「影德不見客人。我們沒有店員。」
「你們的店可真大,」凱瑞斯說。「很奇怪,我以前從沒聽說過你們。」
「我們剛剛才在博爾德星開了這間店。」女人說。「不過我們在其他幾個星球上有分店。我能賣給您什麼呢?也許是藝術品?您看起來像收藏家。我們有些精緻的諾爾‧塔拉許水晶雕刻品。」
「不,」賽門‧凱瑞斯說。「我想要的水晶雕刻全有了。我是來找寵物的。」
「生物?」
「對。」
「外星來的?」
「當然。」
「我們店內有隻擬態獸,席菈星來的。這小猿猴聰明得很哪,不僅能學會說話,最後還能學會你的嗓音、抑揚頓挫、姿勢,甚至是臉部表情。」
「很可愛,」凱瑞斯說。「也很平凡。這兩種條件我都不需要。我要異國生物,很罕見,而且不可愛。我痛恨可愛動物。我目前有一隻蹣跚怪,從科索星高價進口的。我偶爾會拿一窩不要的小貓餵牠;這就是我對可愛的觀感。我這樣講夠清楚了嗎?」
吳神祕兮兮地微笑。「您養過會崇拜你的動物嗎?」
凱瑞斯咧嘴笑。「喔,偶爾有。但崇拜不是必要條件,吳。我只要娛樂性。」
「您誤會我了,」吳說,臉上依舊掛著那詭異的笑。「我是說真正的崇拜。」
「妳在說什麼?」
「我認為我剛好有你要的東西,」吳說。「跟我來。」
她帶凱瑞斯穿過發亮的櫃檯,在假星空下走過霧氣繚繞的長走廊。他們鑽過霧牆,踏進店內另一塊空間,接著停在一座大型塑膠缸前面。凱瑞斯心想這是個魚缸。
吳招手要他過去。凱瑞斯走近,發現他搞錯了;這是個陸地動物飼養箱。裡面是兩公尺見方的迷你沙漠,白沙被病態的紅光染紅。此外是石頭:玄武岩、石英跟花崗岩。槽裡四個角落各有一座城堡。
凱瑞斯眨眼和仔細看,糾正自己。其實只有三座城堡完好,第四座是歪斜頹圮的破碎廢墟。另外三座城堡很粗糙,但依然完整,是用石頭跟沙砌的。它們的城垛跟圓形門廊上有小小的生物在攀爬和倉促移動。凱瑞斯貼著塑膠看。「昆蟲?」他問。
「不,」吳說。「是一種更複雜的生物。而且比昆蟲聰明,比你的蹣跚獸聰明多了。牠們叫做沙王。」
「根本就是昆蟲,」凱瑞斯說,在缸前面退開。「我才不管牠們有多複雜。」他皺眉。「而且拜託,別拿這套高等智慧的話騙我。這些東西太小,只會有最初步的大腦而已。」
「牠們擁有集體意識,」吳說。「就此例而言,可說是城堡意識。其實缸裡只有三個生物,第四隻死了。你能看到牠的城堡倒了。」
凱瑞斯回頭看缸。「集體意識是吧?真有意思。」他又皺眉。「不過,這還是只是個特大號螞蟻農場。我本來希望能看到更好的。」
「牠們會打仗。」
「打仗?哼嗯。」凱瑞斯又看過去。
「請您觀察牠們的顏色,」吳對他說,指著擠在最近城堡上的生物。其中一隻刮著缸壁;凱瑞斯打量牠。在他眼裡還是昆蟲,勉強跟他的指甲一樣長,有六隻腳,身體周圍也有六隻眼睛。一對邪惡的顎明顯在咬合,兩根長長的細觸角則在空中照特定模式揮舞。觸角、顎、眼睛和腳都是烏黑色,可是外殼的主色是暗橘色。
「這是昆蟲嘛。」凱瑞斯重覆。
「這不是昆蟲,」吳平靜堅持。「裝甲外骨骼會在沙王長大時脫落。前提是牠有長大。在這種大小的缸裡不會。」她拉著凱瑞斯的手肘,帶他繞過缸看另一座城堡。「看這裡的顏色。」
他看了。這批生物不一樣;這邊的沙王有鮮紅色外殼,至於觸角、顎、眼睛和腳是黃色的。凱瑞斯瞥看缸對面。第三座活城堡的成員是灰白色和紅邊。「嗯。」他說。
「就像我說的,牠們會打仗,」吳對他說。「牠們甚至懂得停戰和結盟。牠們正是靠著結盟毀掉第四座城堡;黑族數量變得太多,所以另外三族集結兵力摧毀牠們。」
凱瑞斯依舊不信。「的確是很有趣。可是昆蟲也會打仗。」
「但昆蟲可不會搞崇拜。」吳說。
「啥?」
吳微笑,指著城堡。凱瑞斯看過去;在最高的塔上,外牆雕著一張臉。他認出來是賈菈‧吳的臉。「怎麼會……?」
「我把我的臉的立體影像投到缸裡,擺了幾天。天神的臉,懂嗎?我餵牠們,總是待在附近。沙王有初步心靈能力,能感應到人靠近。牠們感受到我,於是崇拜我,把我的臉裝飾在牠們的建築上。你看,所有城堡都有。」確實是。
賈菈‧吳的臉在城堡上顯得安詳平靜,而且栩栩如生。凱瑞斯對雕刻的手藝驚嘆不已。「牠們怎麼做到的?」
「牠們最前面兩隻腳也是手臂。牠們甚至有某種手指;三根可伸縮的小觸手。牠們在建築跟戰鬥方面也合作無間。記住,同一個顏色的工兵共享一個意識。」
「我想知道更多細節。」凱瑞斯說。
吳微笑。「『母胃』住在城堡裡面──母胃是我取的名字;就當成是個雙關語吧。那玩意既是母后也是胃部。是雌性,比你的拳頭大,不會移動。其實『沙王』有點像誤稱;工兵是子民和戰士,真正的主宰是母后。不過這種比喻也有問題。每座城堡整體來說,其實是一個雌雄同體生物。」
「牠們吃什麼?」
「工兵吃從城堡內取得的預先消化流質食物。母后把食物消化幾天後,工兵就能從母胃那邊拿到,牠們的胃沒辦法消化其他東西。所以母胃一死,工兵很快也會死。母胃……母胃什麼都吃。你在這部分不用特別花錢。廚餘就可以了。」
「牠們吃活體食物嗎?」凱瑞斯問。
吳聳肩。「對,每個母胃都會吃其他城堡的工兵。」
「我產生興趣了,」他坦承。「但願沒這麼小就好了。」
「你的可以長到更大。這些沙王之所以小,是因為缸很小。牠們似乎會限制生長速度來配合空間。如果我把這些沙王搬到更大的缸,牠們就會長大。」
「哼嗯。我的食人魚缸有這缸兩倍大,而且現在空著。我可以把它清乾淨和放進沙子……」
「吳和影德公司會負責裝缸。這是我們的榮幸。」
「當然,」凱瑞斯說。「我期望能看到四座城堡。」
「一定會。」吳說。
他們開始談價錢。
三天後,賈菈‧吳抵達賽門‧凱瑞斯的宅邸,帶著冬眠的沙王和一組工作人員來裝缸。吳的助手都是凱瑞斯不熟悉的外星人:矮胖、用雙腳行走,有四隻手和多稜面的凸眼。其皮膚又粗又像皮革,還在身上奇怪的地方扭成角、脊椎跟突出處。不過他們非常強壯,是優秀的工人。吳用凱瑞斯沒聽過的一種樂音語言指揮他們。
一天內就安裝完成。他們把他的食人魚缸搬到寬敞的客廳中央,將沙發擺到兩側以利觀賞,並把缸擦乾淨,填入三分之二高的沙子和石頭。接著他們裝上特殊的照明系統,能提供沙王偏好的暗紅色光線,同時能在缸內投射全像影像。工人們在缸上裝了結實的塑膠蓋,內建餵食裝置。「這樣一來,你能餵你的沙王,不必拿下蓋子,」吳解釋。「你可不想讓工兵有機會逃出來。」
蓋子也包括氣候控制裝置,從空氣中凝結掉剛好夠多的水氣。「你會希望夠乾燥,但不會太乾。」吳說。
最後,一名四手工人爬進缸內,在四個角落挖出深深的坑。他的一位同伴把冬眠的沙王從結霜的旅行冷凍箱一隻隻取出和遞給他。這些冬眠生物沒什麼好看;凱瑞斯覺得只像一塊有斑點、半腐爛的生肉。外加長了一張嘴。
外星工人在缸四個角落埋好沙王,然後封好缸和離開。
「高溫會讓母胃脫離休眠狀態,」吳說。「不到一星期,工兵就會開始孵化和鑽出地面。記得給牠們夠多食物。牠們會需要全部的力氣,直到準備好為止。我預期你在大約三星期後就會看到城堡。」
「那我的臉呢?牠們什麼時候會雕我的臉?」
「大約一個月後打開全像投影,」她建議。「還有請保持耐心。如果您有任何問題,歡迎來電。吳和影德公司隨時效勞。」她鞠個躬就走了。
凱瑞斯走回缸那邊點根逍遙菸。缸內的小沙漠平靜又空曠;他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敲塑膠牆,並且皺眉。
到了第四天,凱瑞斯覺得能隱約看見沙底下的動靜,有東西在地表下微微攪動。
第五天,他看見第一隻工兵出現,就這麼一隻白外殼生物。
第六天,他數到缸內有十來隻白、紅和黑族。橘色工兵還沒現身。他倒進一碗半腐敗的廚餘;工兵馬上就察覺到,爭先恐後湧上去、拖著食物回到各自的角落。每種顏色的團體都井然有序,沒有開打。凱瑞斯有點失望;但他決定給沙王一點時間。
橘族工兵在第八天出現。這時其他沙王已經開始搬運小石頭,也蓋起了粗糙堡壘,但仍然沒打仗。牠們這時只有他在吳和影德店內看到的一半大,不過凱瑞斯覺得牠們成長迅速。
城堡在第二周就蓋起一半。有組織的工兵大隊拖著沉重的砂岩和花崗岩回到各自的角落,其他工兵在那兒用顎和觸角把砂推到定位。凱瑞斯買了一副放大目鏡,好觀察牠們工作,看牠們會去跑去缸裡哪邊;他不停繞著高聳塑膠牆看。太迷人了。凱瑞斯感覺城堡以他的喜好而言太樸素,不過他有個點子。他隔天把一些彩色玻璃碎片和黑曜岩跟著食物倒下去。幾小時後,這些材料就被加進城牆。
黑族城堡是最早完工的,接著是白族和紅族。橘族照例墊底。凱瑞斯把餐點帶進客廳和坐在沙發上吃,這樣他就能觀看。他預期第一場戰鬥隨時都會發生。
結果他大失所望。好幾天過去,城堡變得更高和更宏偉,凱瑞斯也鮮少離開缸邊,除非是應付個人衛生需求或回應生意上的重要電話。但沙王依然沒有開戰。他心煩意亂。
最後,他停止餵食牠們。
廚餘停止從沙漠天空落下的兩天後,四隻黑族工兵包圍一隻橘族工兵,把牠拖回黑族母胃那裡。牠們先把橘族工兵弄殘,扯下牠的顎、觸角跟四肢,再把牠扛進牠們迷你城堡的幽暗大門。那隻橘族工兵再也沒有現身。過不到一小時,超過四十隻橘族工兵橫越沙漠攻擊黑族領地;牠們數量不敵從城堡深處鑽出來的黑族部隊,於是戰鬥結束時,攻擊者全死光了。死者和重傷者被帶回去餵給黑族母胃。
凱瑞斯非常高興,恭賀自己的天才妙計。
他隔天把食物倒進缸裡時,底下就爆發搶食物的三方大戰。白族成了大贏家。
從此之後戰火綿延不斷。
賈菈‧吳送來沙王的大約一個月後,凱瑞斯打開全像投影機,讓自己的臉出現在缸內。影像緩緩旋轉,使臉的視線平均落在所有城堡上。凱瑞斯認為影像做得很像他──有同樣的頑皮咧嘴笑、寬大的嘴和豐滿的臉頰。影像的藍眸發亮,灰髮小心梳成時髦的旁分,細眉毛模樣老練。
沒多久沙王就投入工作。凱瑞斯慷慨餵食牠們時,就讓他的影像在天上低頭注視牠們。戰爭暫時停了;所有活動都集中在膜拜上。
他的臉出現在城堡牆上。
起先四張雕刻看來都像他,不過隨著雕刻繼續發展,凱瑞斯仔細打量那些作品時,就開始看出技法跟手法的細微差異。紅族是最有創意的,用小小的板岩碎片做出他頭髮的灰色。白族圖騰就他看來顯得年輕又淘氣,至於黑族雕出的臉──儘管線條上幾乎無異──讓他感覺睿智又慈祥。一如以往,橘族沙王最晚完成、表現也最差。牠們的戰況不順利,城堡跟其他族相比很可悲,雕出來的圖粗糙又像卡通,牠們顯然也無意改進。牠們停止雕刻後,凱瑞斯對牠們氣炸了,可是無計可施。
等所有沙王都雕好凱瑞斯的臉後,他就關掉全像投影機,心想該來開派對了。他的朋友一定會刮目相看。他想,他甚至能安排戰爭給他們看。他快樂地自顧自哼歌,開始擬定賓客名單。
派對大獲成功。
凱瑞斯邀請了三十人──一小批跟他有共通愛好的密友,幾位前情人,以及一群業界同行跟社交圈的對手,這些人負擔不起忽略他的召喚。他知道當中有些會感到難受,甚至被他的沙王冒犯,但這正是他的盤算。賽門‧凱瑞斯習慣把他的派對視為失敗,除非至少有一名客人氣呼呼跑掉。
他一時興起,把賈菈‧吳的名字也加入名單。「如果妳想要,歡迎把影德先生帶來。」他在口述她的邀請函時補上這句。
她接受了,這只讓他稍稍感到訝異。「真可惜,影德不克出席。他不參加社交場合,」吳說。「至於我,我很期待看看您的沙王進展如何。」
凱瑞斯給客人點了份奢華大餐;等到人們終於無話可聊,多數賓客也已經喝酒和抽逍遙菸到了昏昏沉沉的地步時,他就親手把桌上的剩菜掃進一只大碗,令大家大吃一驚。「你們都過來,」他對他們說。「我要介紹我的最新寵物給你們。」他端著碗,指揮他們踏進客廳。
沙王滿足了他最高的期待;為了替這場合做準備,他已經讓牠們餓了兩天肚子,牠們也滿腦子想開戰。賓客圍在缸周圍、用凱瑞斯細心提供的放大鏡觀看時,各族沙王就對剩菜發動壯觀大戰。戰鬥結束後,他數到幾乎有六十隻工兵身亡。剛結盟的紅族和白族搶到最多食物。
「凱瑞斯,你真令人作嘔!」嘉斯‧姆蘭恩對他說。她兩年前跟他同居過一段短時間,直到她脆弱的多愁善感快把他逼瘋。「我真蠢,居然回來這裡。我還以為你可能變了,說不定想道歉。」自從他的蹣跚怪把她最愛的狗──一隻可愛得不成比例的小狗──吃掉後,她就沒原諒過他。「這輩子再也別邀請我過來,賽門!」她在現任男友陪同下大步走出門,伴隨著其他人一陣哄笑。
凱瑞斯的其他客人則滿腹疑問。
「這些沙王是哪邊來的呀?」他們都想知道。「從進口商吳和影德來的。」他回答,禮貌地比著賈菈‧吳,後者幾乎整晚默不作聲、迴避人群。
人們問,牠們為什麼拿他的肖像裝飾城堡?「因為我是一切好東西的來源。你們想當然已經曉得了吧?」這引發了一陣笑聲。
牠們會再開打嗎?「當然嘍,可是今晚不會。別擔心,我會辦其他派對。」
身為業餘外星生物學家的加德‧拉基斯開始談起其他社交昆蟲,以及那些蟲會打的仗。「這些沙王很有意思,可是其實沒什麼。你們真應該讀讀看其他昆蟲的事,比如地球的兵蟻。」
「沙王不是昆蟲。」賈菈‧吳厲聲說,只是加德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壓根沒人理她。凱瑞斯對她微笑和聳肩。
瑪拉妲‧布雷恩提議,他們下次聚會和觀賞戰鬥時可以開賭盤,大家也接受了這點子。眾人熱烈討論起規則和賠率,持續了將近一小時。最後賓客紛紛告辭。
賈菈‧吳是最後離開的。「所以,」凱瑞斯在他們獨處時說。「看來我的沙王大受歡迎。」
「牠們表現很好,」吳說。「已經比我的沙王還大。」
「對,」凱瑞斯說。「橘族除外。」
「我注意到了,」吳回答。「牠們數量似乎很少,城堡也很破爛。」
「嗯,總有人得當輸家嘛,」凱瑞斯說。「橘族是最晚出現和確立地盤的。牠們就是因為這樣才輸。」
「請原諒我這麼問,」吳說。「你有沒有給你的沙王足夠的食物?」
凱瑞斯聳肩。「牠們偶爾會接受節食。這會讓牠們更兇殘。」
吳皺眉。「你沒必要讓牠們餓肚子。讓牠們用自己的動機,挑自己的時間開戰。這是牠們的天性,你也會目睹微妙、複雜得令人愉悅的戰事。被飢餓驅動的持續戰爭既無美感,也很墮落。」
賽門‧凱瑞斯感興趣地打量吳的皺容。「妳在我家作客,吳,墮不墮落由我說了算。我照妳的建議餵食牠們,結果牠們沒打仗。」
「你得有耐心。」
「不,」凱瑞斯說。「我總歸是牠們的主宰跟天神。我幹嘛慢慢等牠們依據本能反應?牠們開戰的次數沒多到我喜好的程度。我矯正了狀況。」
「我懂了,」吳說。「我會和影德討論這件事。」
「這不關他的事。」凱瑞斯怒罵。
「那麼我得向您道晚安,」吳以認命的口氣說。不過她穿上外套準備離開時,她賞他最後一個不贊同的眼神:「看好你的臉吧,賽門‧凱瑞斯,」她警告。「看好你自己的臉。」
等她離開後,一頭霧水的他就走回缸旁邊,打量那些城堡。他的臉仍然在上面,只不過──他抓起放大目鏡戴上。即使這樣,變化仍然很難看出來,但他覺得肖像的臉部表情微微變了,微笑不知如何扭曲,使之似乎多了一絲絲惡意。凱瑞斯最後告訴自己,這是他太容易相信別人的暗示所致,並打定主意將來再也不要邀請賈菈‧吳參加他的聚會。
接下來幾個月,凱瑞斯和大約一打他最喜歡的朋友每周都聚會,玩他口中所謂的「戰爭遊戲」。既然他對沙王的初期好奇感已經消褪,凱瑞斯就減少待在缸旁邊的時間,更加投入他的事業和社交生活,不過他還是喜歡找幾位朋友來看幾場戰爭遊戲。他讓參賽的沙王處在持續飢餓邊緣,藉此讓牠們保持在巔峰狀態。這對橘族沙王造成嚴重衝擊;牠們的數量明顯減少,到最後凱瑞斯甚至懷疑牠們的母胃是不是死了。不過其他族似乎活得很好。
有時凱瑞斯晚上睡不著時,就會拿瓶葡萄酒走進黑暗的客廳,唯一光線是他那迷你沙漠的昏暗紅光。他會獨自喝酒和觀賞好幾個小時。通常缸裡某處會有戰鬥;要是沒有,他只要倒進一丁點食物就能輕鬆引發戰火。
他們照瑪拉妲‧布雷恩的提議,對每周大戰下賭注。凱瑞斯靠著賭白族贏了不少錢──牠們變成缸裡最強大、數量最多的族群,城堡也最雄偉。他有一周掀開缸角落的蓋子,把食物倒到白族城堡附近,而不是照慣例倒在戰場中央,使其他族得攻擊堡壘中的白族才能搶到絲毫食物。牠們也真的嘗試了;白族演出精彩守備。凱瑞斯從加德‧拉基斯手上贏來一百元。
事實上,拉基斯幾乎每星期都輸到脫褲。他假裝對沙王跟其行為有著淵博知識,宣稱在第一場派對之後就研究過牠們,但他就是賭運很差。凱瑞斯猜拉基只是在吹牛。凱瑞斯自己出於無聊的好奇,也試著稍微研究沙王,在圖書館裡查他的寵物源自哪個星球,但就是找不到資料。他想聯繫吳和問她,但他對此有其他顧忌,也老是忘掉這件事。
最後,拉基斯在某個月輸掉超過一千塊後,在腋下夾著一個小塑膠箱出席戰爭遊戲。裡面是隻蜘蛛狀生物,全身覆蓋著柔軟金毛。
「沙蜘蛛,」拉基斯宣布。「來自凱瑟岱。我今天下午跟寵物商特瑟林買的。他們通常會把毒囊拿掉,但這隻的保持完整。你要不要賭,賽門?我要贏回我的錢。我賭一千元,沙蜘蛛會贏沙王。」
凱瑞斯打量塑膠牢籠裡的蜘蛛。他的沙王已經長大了──就跟吳預測的一樣,比她的大一倍──但和這玩意相比仍是小不點。蜘蛛有毒,沙王沒有。但沙王數量驚人,何況永無止盡的沙王戰爭最近已經讓人乏味。這場較量的新奇感令他著迷。「成交,」凱瑞斯說。「賈德,你是個笨蛋。沙王會不斷進攻,直到你那隻醜動物掛掉為止。」
「你才是笨蛋,賽門,」拉基斯笑著回答。「凱瑟岱沙蜘蛛習慣吃躲在角落和裂縫的地底生物──而且等著瞧吧,牠會直接衝進城堡吃了母胃。」
眾人大笑,使凱瑞斯露出怒容。他沒料到會這樣。「那就快開始。」他不耐煩說。他走開去重新斟滿飲料。
蜘蛛太大,沒法輕鬆穿過食物室。另外兩人幫拉基斯把缸頂微微抬起來,瑪拉妲‧布雷恩則把箱子遞給他。拉基斯拿出蜘蛛;蜘蛛輕輕落在紅城堡前面的迷你沙丘上,一時搞不清楚狀況站在那兒,嘴巴在動、腿威脅地抽搐。
「快啊,」拉基斯催促。他們全擠在缸邊。賽門‧凱瑞斯找來他的放大鏡戴上。如果他會輸掉一千元,他起碼希望能把打鬥看得一清二楚。
沙王看見入侵者了。整座城堡的活動停止,小小的紅色工兵僵住、盯著蜘蛛。
蜘蛛開始靠向城堡的黑暗大門。賽門‧凱瑞斯的面容在上方的塔無動於衷往下望。
缸裡立刻動起來。最近的紅色工兵組成兩道契形,川流爬上沙丘靠近蜘蛛,更多戰士從城堡裡衝出來,組成三重防線阻止蜘蛛靠近母胃住的地下房間。斥候都被叫回,匆匆忙忙爬過沙丘參戰。
所有紅族聯手進攻。
進襲的沙王淹沒蜘蛛,顎咬住腿和腹部;紅色工兵從金色的腿爬到入侵者背上,又咬又挖。有隻沙王找到一隻眼睛,從小小黃色卷鬚上拔下來。凱瑞斯笑了,指著要大家看。
可是牠們太了,沒有毒液,蜘蛛也沒停。蜘蛛的腿把沙王們甩到兩側,滴著毒液的下巴咬住其他沙王,令牠們身子殘破、僵硬地死去。已有一打紅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沙蜘蛛勢不可擋,直接大步撞過城堡前的三重防禦者。防線收攏和蓋住蜘蛛,發起絕望的戰鬥。凱瑞斯看見有隊沙王咬斷蜘蛛一條腿;防禦者從塔上跳進下方扭動、亂成一團的混戰群體裡。
蜘蛛消失在沙王們底下,但不知如何衝進黑洞穴消失了。
加德‧拉基斯呼出長長一口氣,臉色發白。「真棒!」有人說。瑪拉妲‧布雷恩從喉嚨深處咯咯發笑。
「看!」艾蒂‧諾瑞迪安說,拉凱瑞斯的手。
他們太專注看缸角落的鬥爭,沒注意到別處的動靜。現在城堡陷入寂靜,沙地上只剩死去的工兵,他們才看見別的事情。
三支軍隊在紅族城堡前面列隊,橘族、白族和黑族沙王以完美層層隊形站定不動,等著看深淵會冒出什麼東西。
賽門‧凱瑞斯笑了。「防疫封鎖線,」他說。「你願意的話,不妨也看看其他城堡吧,加德。」
拉基斯看了,並且咒罵。一隊隊工兵正在用沙和石頭封死自己的城堡門。要是蜘蛛這回交手活下來,想進去其他城堡就沒這麼簡單。「我早該帶四隻蜘蛛來的,」加德‧拉基斯說。「不過我還是贏了。我的蜘蛛正在下面,大啖你那該死的母胃。」
凱瑞斯沒答腔。他等下去。陰影裡有動靜。
紅族工兵突然同時從門口湧出來,在城堡各處就位、開始修補蜘蛛造成的破壞。其他軍隊解散,撤回各自的角落。
「加德,」西門‧凱瑞斯說。「我認為你有點誤會了到底是誰在吃誰。」
拉基斯隔週帶四條纖細的銀蛇來。沙王沒費什麼力氣就把牠們搞定。
下回拉基斯嘗試用隻大黑鳥,鳥吃掉超過三十隻白族工兵,還橫衝直撞,幾乎摧毀了白族城堡。但到頭來牠的翅膀累了,沙王也在牠降落的地方成群進攻。
再來是一箱昆蟲,模樣跟沙王不算差很多的甲殼金龜子,可是奇蠢無比。橘族與黑族的聯軍大破甲蟲陣線,分化並屠殺它們。
拉基斯開始簽本票給凱瑞斯。
大約就在這段時期,凱瑞斯有天晚上在他最愛的阿斯嘉餐廳用餐時,重新遇見了前女友嘉斯‧姆蘭恩。他短暫停在她的桌邊,跟她聊戰爭遊戲和邀她加入。她臉脹紅,然後重拾自制力,變得冷若冰霜。「總得有人阻止你,賽門。我猜這個責任落到我頭上了吧。」她說。凱瑞斯聳肩,回去吃頓美好的晚餐,再也沒多想她的威脅。
直到一星期後,有個矮壯的女人出現在他家門前,對他出示警員手環。「我們收到投訴,」她說。「你是不是養了一缸危險昆蟲,凱瑞斯?」
「不是昆蟲,」他憤怒地說。「進來,我讓妳看。」
女警看到沙王時搖搖頭。「這絕對不行。你又到底對這些生物了解多少?你知道牠們是哪個星球來的嗎?你有得到生態委員會准許嗎?你有這種東西的許可證嗎?我們收到報告,說牠們是肉食性動物,可能很危險,說不定還具備一部分自我意識。你是從哪弄來這些生物的?」
「吳和影德公司。」凱瑞斯回答。
「聽都沒聽過,」女警說。「八成是偷渡進來的,早就心裡有數我們的生態學家絕不會批准。不,凱瑞斯,這個不行。我要沒收這個缸和把它毀掉。你也等著收到幾張罰單。」
凱瑞斯提議用一百塊讓她忘掉他和沙王的事。
她發出嘖嘖聲。「這下我要在你的罪名上加上試圖賄賂。」
直到他把金額提高到兩千塊,她才願意被說服。「你知道,這可不容易,」她說。「有表格得竄改、有紀錄得抹掉。然後跟生態學家弄到偽造許可證也很花時間,更別提應付投訴。要是她再打來怎麼辦?」
「把她交給我,」凱瑞斯說。「我來對付她。」
他思考了一陣子。那天晚上,他打了幾通電話。
首先,他聯絡寵物商特瑟林。「我想買隻狗,」他說。「小狗。」
圓臉商人在螢幕上瞠目結舌瞪著他。「小狗?這真不像你的作風,凱瑞斯。你不如來店裡吧?我有很棒的東西給你選。」
「我要一種特定類型的小狗,」凱瑞斯說。「把我的描述記下來。我會跟你形容牠的樣子。」
然後他打給艾蒂‧諾瑞迪安。「艾蒂,」他說。「我要妳今晚帶妳的全象錄影設備來。我想錄下一場沙王戰鬥,當作送我朋友們的禮物。」
他們錄影的隔天晚上,賽門很晚沒睡,去感官體驗室埋首在一部爭議性的新戲劇裡,吃一小盤點心、抽一兩根逍遙菸,並打開一瓶酒。他對自己感到非常快活,端著酒杯晃進客廳。
燈光沒開,陸地動物飼養箱的紅光令陰影泛紅、發熱。他走去看自己的王國,很好奇黑族把城堡維修得怎樣了。小狗把那座城堡摧毀了。
修復進度很好。但凱瑞斯用放大鏡觀察進展、趁機近看他的肖像時,他嚇了一跳。
他縮開身子和眨眼,灌一大口健康的酒,然後再看。
城牆上的臉仍然是他,可是整個不對勁,完全扭曲了。他的臉頰腫脹,模樣像豬,微笑變成歪曲的斜眼冷笑。他看起來惡毒得不可思議。
他不自在地繞著缸走,檢視其他城堡。其他肖像細節都略有不同,但大同小異。
橘族省略最多細節,但結果仍然像怪物──有張殘暴的嘴和愚蠢的眼睛。
紅族讓他有著惡魔般的扭曲微笑;他的嘴角做出詭異、醜陋的舉動。
他最愛的白族則雕了個殘酷白痴天神。
賽門‧凱瑞斯盛怒之下,把酒杯扔到房間對面。「你們好大的膽,」他低語。「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准吃東西……」他嗓音尖銳。「我會讓你們學學教訓。」他有了點子。他大步走出房間,一會兒後拿著一把古董飛劍回來。劍長近一公尺,尖端仍然銳利。凱瑞斯微笑,爬上去和把缸蓋子打開到剛好夠他活動的空間,露出沙漠的一角。他傾身,把劍刺向他下方的白族城堡。他來回揮劍,砸爛城塔、城垛跟城牆,沙和石頭塌下來,埋住慌亂逃竄的工兵。他手腕一抖,把沙王拿他臉龐雕出的傲慢、侮辱人的諷刺肖像毀掉,抹去那張臉的五官。然後他把劍舉在通往母胃房間的黑暗入口上方,使盡全力刺下去。他聽見輕柔、溼漉漉的聲音,並感覺到阻力。所有工兵抖動倒下。滿意的凱瑞斯抽回劍。
他注視了一會兒,心想到底有沒有殺死母胃。飛劍尖端又溼又黏。但最後白族沙王又動起來了;牠們雖然虛弱、動作緩慢,但確實有在動。
他正要把蓋子蓋回去、移到下座城堡旁時,感覺有東西爬在手上。
他尖叫和丟下劍,從皮膚上掃掉沙王。沙王掉在地毯上,他也用腳跟踩,時間長到夠輾死牠。他踩的時候沙王還喀啦碎裂。他稍後發著抖匆匆封好缸、衝去沖澡,並仔細檢查身體。他用沸水給衣服殺菌。
幾杯新鮮葡萄酒下肚後,他重返客廳。他有點難為情,沙王居然把他嚇成那樣。但他不打算再掀開缸蓋了。從現在開始,蓋子會永遠封好。不過他仍得懲罰其他族。
凱瑞斯決定再倒杯酒滋潤思考過程。他喝完後靈光一現,笑著回到缸邊,稍微調整溼度控制器。
等他在沙發上睡著、酒杯也仍端在手裡時,沙堡就在雨中解體。
一陣憤怒敲門聲吵醒凱瑞斯。
他昏沉坐起來,腦袋抽搐。他想,葡萄酒的宿醉永遠是最糟的。他踉蹌走向門廳。
嘉斯‧姆蘭恩在門外。「你這怪物!」她說,臉龐腫脹、滿是淚痕。「去你的,我哭了整晚!可是這件事會結束,賽門。我要讓它了結。」
「慢點,」他扶著頭說。「我宿醉。」
她咒罵,推開他和闖進屋子。蹣跚怪從一處轉角探頭,看噪音是怎麼回事。她對那生物吐口水,大步走進客廳。凱瑞斯徒勞無功追上她。「等等,」他說。「妳要去哪……妳不能……」他打住,突然嚇得僵住。她左手拿著一把大榔頭。「不行……」他說。
她直直走去沙王缸。「你這麼喜歡這些迷人的小東西是吧,賽門?那你可以跟牠們一起住。」
嘉斯!」他尖叫。
她用雙手抓住鐵鎚,使出最大力氣往缸壁砸去。撞擊聲讓他的腦袋尖叫,使他發出絕望哽咽聲。但塑膠板撐住了。
她又揮動榔頭。這回確實喀啦一聲,並生出細細的蜘蛛網。
她把鐵鎚往後拉、準備敲第三次時,凱瑞斯撲向她。他們倒成一團,在地上翻滾。她失手弄掉鐵鎚,試著掐住他,但凱瑞斯掙脫和咬她手臂,咬出血來。兩人跌跌撞撞站起身。
「你真該看看你自己,賽門,」她冷酷地說。「嘴裡滴著鮮血。看起來就跟你的寵物一樣。你覺得美味嗎?」
「滾出去,」他說。他看見昨晚掉在地上的飛劍,抄起來。「滾出去。」他重覆,揮著劍來強調。「不准妳再靠近缸。」
她嘲笑他。「你才沒這個膽。」她說,彎腰撿起榔頭。
凱瑞斯對她尖叫,撲了過去。他還沒真正意識到怎麼回事,鐵劍就乾淨俐落刺穿她腹部。嘉斯‧姆蘭恩驚奇瞪他,然後低頭看劍。凱瑞斯退後,嗚咽道:「我不是要……我只是……」
她呆若木雞,流著血和回天乏術,但不知如何沒倒下。「你這怪物……」她擠出,但滿嘴是血。接著她以難以想像的方式尖叫,身上仍插著劍,使出最後的力氣將榔頭揮向缸。受損的牆應聲碎裂,讓嘉斯‧姆蘭恩被埋在山崩般的塑膠片、沙子跟泥土底下。
凱瑞斯發出細細的歇斯底里聲,慌忙爬到沙發上。
沙王們從腐植土冒出來,出現在他的客廳地板上。牠們爬過嘉斯的身體,有幾隻小心翼翼試著穿過地毯。更多跟了上來。
他看著一條柱子成形,一條活生生、蠕動的沙王方塊,扛著某種有黏液、毫無特徵的東西,是跟人腦一樣大的裸露肉塊。牠們開始把它扛到缸外。那玩意兒有脈搏。
凱瑞斯就在這時拔腿逃跑。
他直到接近傍晚才有勇氣回家。
他稍早衝到他的飛艇上,飛到約五十公里遠的最近城市,嚇得快要吐了。但一旦安全後,他找到一間小餐廳,灌下幾杯咖啡和吞兩片抗宿醉藥片、吃了頓全套早餐,最後慢慢恢復鎮定。
這天早上真是可怕,可是沉溺在記憶裡無濟於事。他點更多咖啡,然後用冰冷的理智思索處境。
嘉斯‧姆蘭恩死在他手上。他能否通報當局,辯解說那是意外?不太可能。畢竟他用劍捅穿了她,他也已經跟女警說讓他來對付嘉斯。他得擺脫證據,並希望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她今早要去哪裡。後面這點是有可能的。她昨天深夜才有可能收到他的禮物;她說她哭了整晚,早上出現時也獨自一人。很好;他得處理掉的就是一具屍體跟一架飛艇。
此外是沙王,牠們處理起來可能有困難。毫無疑問,牠們已經都逃掉了;一想到牠們在屋子四處亂跑,碰過他的床和衣服,出沒在他的食物上,就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發抖,克制嫌惡感。他提醒自己,要殺掉牠們應該不會太難。他不用管每一隻工兵,只要對付四個母胃就好。他做得到。牠們就像他看到的那樣很大。他會找到牠們,一一殺死。
賽門‧凱瑞斯飛回家前先去購物。他買了能從頭包覆到腳的緊身保護衣,幾袋用來控制岩跳蟲的毒藥丸,一瓶裝了強力非法殺蟲劑的噴霧罐,然後是一台磁力鎖牽引裝置。
他降落後,開始有條不紊進行。首先他用磁力鎖把嘉斯的飛艇掛到他的飛艇上。他搜索過艇內,找到今天第一個好運。艾蒂‧諾瑞迪安用來錄沙王戰鬥的水晶晶片就放在前座;他本來很擔心會流落到別處。
兩台飛艇弄好後,他穿上緊身保護衣,進屋內搬嘉斯的遺體。
屍體不見了。
他小心翼翼在快速變乾的沙子裡戳,但無庸置疑:屍體消失了。她有可能把自己拖到別處嗎?不太可能,但凱瑞斯還是搜索過。他粗略巡視屋子,沒找到屍體也沒看見沙王。他沒時間更深入調查,因為能害他蒙受罪名的飛艇就停在門外。他決定晚點再試。
凱瑞斯的莊園北方約七十公里處有一群活火山。他飛去那裡,拖著嘉斯的飛艇。他在最大火山的發亮圓錐上方放開磁力鎖,看著飛艇消失在下方的岩漿裡。
他回到家時已是黃昏,這點使他打住。他短暫考慮飛回城市過夜,但還是拋開這個念頭。他仍工作得做;他還沒安全。
他把毒藥丸撒在屋子外圍,沒人會覺得這樣很可疑。他一直有岩跳蟲孳生的問題。任務完成後,他啟動殺蟲劑罐,冒險回到屋內。
凱瑞斯逐次穿過每個房間,打開經過的所有燈光,直到被熾烈的人造照明團團包圍。他停下來清理客廳,把砂和玻璃碎片鏟回破裂的缸。沙王正如他擔心的都跑掉了。城堡萎縮和扭曲,被凱瑞斯賞給它們的雨水轟炸破壞,殘餘少許部分則在乾燥時粉碎。
他皺眉,繼續搜尋,殺蟲劑罐綁在肩後。
他踏進他最深的酒窖時,碰上了嘉斯‧姆蘭恩的屍體。
屍體四肢張開躺在陡樓梯底端,四肢像是在摔落時扭曲。白族工兵爬滿屍體,屍體也在凱瑞斯眼前抖動著橫越壓實的泥土地。
他大笑,把照明開關扭到最大。他看見酒窖最遠端角落有座矮胖的小泥土城堡,兩排葡萄酒架之間也有個顯眼的黑洞口。凱瑞斯能看出酒窖牆上有他臉孔的粗略輪廓。
屍體再度挪動,往城堡靠近幾公分。凱瑞斯腦海中突然浮現清楚的影像,白族母胃正飢腸轆轆等著。牠說不定能吞下嘉斯的腳,但僅止於此。這太荒謬了。他又大笑,開始走進地窖,手指擺在沿著右手延伸的軟管開關上。數百隻沙王一齊移動,拋下屍體和組成戰鬥陣線,在他跟自家母胃之間鋪成一片白。
凱瑞斯突然又靈光一現。他微笑,放下本來要發射殺蟲劑的手。「嘉斯一直是那種胃口很大的才吞得下的女人,」他說,甚是欣賞自己的雙關語。「對你們這種尺寸的尤其如此。來,我幫你們一點忙。天神的用處不就是這個嘛?」
他退回樓上,不久後拿把切肉刀回來。沙王耐心地等待,看凱瑞斯把嘉斯剁成好消化的小塊。
賽門‧凱瑞斯那天晚上穿著緊身保護衣睡覺,殺蟲劑放在身邊,但他用不到。飽餐一頓的白族留在地窖裡,他也沒看見其他沙王。
他早上把客廳打掃完畢。完成後,這兒除了破裂的缸外,看不出打鬥的跡象。
他吃頓簡便午餐,然後繼續搜尋失蹤的沙王。這麼做在完全的陽光下不難。他發現黑族在岩石花園裡,用黑曜石跟石英造了座沉甸甸的城堡。他在許久沒用的泳池底部找到紅族,那兒一部分被多年來風颳落的沙填滿。他看見黑與紅色工兵在屋外四處移動,許多把毒藥丸搬回母胃那裡。凱瑞斯認定殺蟲劑用不上了;他只要讓毒藥生效就好,沒必要硬打一場仗。兩個母胃到了傍晚就會一命嗚呼。
剩下半殘的橘族還沒找到。凱瑞斯繞著莊園走了幾圈,越繞越遠,但找不到絲毫蹤跡。等到他開始在緊身保護衣裡流汗──今天又熱又乾──他就認定這大概不重要。如果橘族在屋外,大概正在跟紅族和黑族一樣吞掉毒藥丸吧。
他走回屋子時用腳踩碎幾隻沙王,這帶給他一定程度的滿足感。他回到屋內脫下緊身保護衣,坐下來吃頓美味大餐,終於開始放鬆。一切都控制住了。兩個母胃很快就會死翹翹,第三個則安全待在他能輕易處理掉的地方,但等它先完成他的目的再說。他也不懷疑自己能找到第四個母胃。至於嘉斯嘛,她來訪的一切蹤跡都會被抹去。
結果他的白日夢被打斷,通訊螢幕開始對著他閃動。是賈德‧拉金斯,打來吹噓說他今晚要帶某種肉食蟲來參加戰爭遊戲。
凱瑞斯早就忘了戰爭遊戲的事,不過很快恢復陣腳。「哦,賈德,真對不起。我忘記告訴你,我已經厭倦這一切,把沙王全扔了。醜陋的小東西。抱歉,今晚沒有派對。」
拉基斯憤慨不已。「可是我的蟲要怎麼辦?」
「放進一籃水果,送給心愛的人。」凱瑞斯說,然後掛斷電話。他趕緊打給其他人;既然沙王還活著、在莊園裡出沒,他可不需要別人出現在他家門口。
凱瑞斯打給艾蒂‧諾瑞迪安時,惱怒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螢幕開始變清楚,代表有人接起了電話。凱瑞斯掛斷。
一小時後,艾蒂準時赴約,很訝異發現派對取消了,但也非常高興今晚能跟凱瑞斯獨處。他告訴艾蒂他們一起錄的全象錄影帶給嘉斯什麼反應,藉此取悅她,並在說故事的過程中得以確定,艾蒂沒跟任何人提起這齣惡作劇。他滿意點點頭,斟滿他們的酒杯。「我得去拿瓶新的酒,」他說。「陪我去酒窖吧,幫我挑瓶上好的陳年老酒。妳的味蕾一直比我敏銳。」
她欣然同意跟來,但凱瑞斯打開門、示意她走在他前面時,她在樓梯頂猶豫了。「怎麼沒亮燈?」她說。「還有那味道──那是什麼怪味呀,賽門?」
他把她推下去時,她露出短暫的驚訝表情,然後尖叫著滾下樓梯。凱瑞斯關上門,用他特意留在門邊的氣動釘槍跟木板封死門。他完成後,聽見艾蒂呻吟。
「我受傷了,」她喊。「賽門,這是在幹什麼?」突然她尖叫,不久後扯開喉嚨叫個不停。
尖叫聲持續了幾個小時。凱瑞斯去他的感官體驗室放一齣活潑喜劇,好在腦中蓋掉聲音。
等凱瑞斯確定她死了以後,他就把艾蒂的飛艇拖到火山丟棄。磁力索這項投資真是值回票價。
隔天早上,凱瑞斯下樓檢查酒窖時,聽見門後面傳來奇怪的刮聲。他不自在聽了一會兒,心想艾蒂‧諾瑞迪安是否有可能活下來,正在扒門和想掙脫。不太可能;一定是沙王。凱瑞斯不喜歡這件事的暗示。他決定讓門繼續封著,至少目前如此,然後拿把鏟子去把紅族和黑族母胃埋在自己的城堡下。
他發現牠們活得好端端的。
黑族城堡裝飾著閃閃發亮的火山熔岩玻璃,沙王也爬滿上頭、修復和改良城堡。最高的塔高及他腰部,上頭是他臉孔的醜惡諷刺畫像。他靠近時,黑族停下勞動、組成兩道威脅性的方陣。凱瑞斯瞥看背後,發現其他黑族靠過來截斷他的退路。他嚇得扔下鏟子和跳出陷阱,踩扁幾隻工兵。
紅族城堡則悄悄爬上泳池牆壁,母胃安安穩穩待在一個坑裡,被沙子、混凝土跟城垛圍繞。紅族沙王爬滿泳池底,凱瑞斯看著牠們把一隻岩跳蟲和一隻大蜥蜴扛進城堡。他驚駭不已,從池邊退開,這時感覺踩碎了什麼。他低頭,發現有三隻工兵爬上他的腿。他把牠們掃掉和踩死,但其他迅速靠上來。牠們比他記憶中還大──有些幾乎跟他拇指一樣大。
他拔腿跑。等他抵達屋子的安全處時,他已經心臟狂跳、上氣不接下氣。門在凱瑞斯背後關上,他也匆匆鎖好。他家理論上能抵擋害蟲入侵,他在這裡面安全得很。
一杯濃調酒穩住了他的情緒。他心想,所以毒藥對牠們起不了作用;他早該想到的。吳警告過他,母胃什麼都能吃。他得動用殺蟲劑了。為保險起見,凱瑞斯再喝了杯酒,套上緊身保護衣,然後把殺蟲劑罐綁到背上。他打開門。
外頭的沙王正在等他。
兩支大軍對抗他,為共同威脅聯合起來,數量比他能想像的還多。該死的母胃,一定跟岩跳蟲一樣瘋狂繁殖。沙王無所不在,像座令人毛骨悚然的汪洋。
凱瑞斯抬起軟管,扣下板機。一陣灰霧噴到最近的沙王陣線身上。他左右轉動手。
霧氣落下時,沙王劇烈抖動、斷續抽搐著死去。凱瑞斯微笑。牠們不是他的對手。他在面前畫大弧噴藥,胸有成竹地踏過滿地黑色與紅色屍體。軍隊往後撤,凱瑞斯挺進,打算一舉突破、殺到兩族的母胃那邊。
突然撤退停了,一千隻沙王湧向他。
凱瑞斯早就預期遇上反攻。他堅守陣地,舉著迷霧劍在面前畫大圈。牠們殺過來和紛紛陣亡。他沒法同時噴到所有地方,所以有幾隻漏網之魚。他感覺牠們爬上他的腿、顎徒勞無功地咬進緊身保護衣的強化塑料。他不理牠們,繼續噴灑。
然後他開始感覺頭和肩膀上有小小的撞擊。
凱瑞斯發抖,轉身抬頭看。他家前面滿天飛舞的沙王,好幾百隻黑族和紅族,從空中撲向他,如雨落在他四周。有隻掉在他的面罩上──在那恐怖的一秒鐘裡,牠的顎在他眼前亂刮,然後才被他抓開。
他把軟管往上轉,對著空中噴灑,直到所有飛行的沙王死去。霧氣飄回他身上,害他咳嗽。他猛咳,繼續噴藥。等到屋子前面淨空後,凱瑞斯才把注意力轉回地上。
牠們團團包圍他,好幾打匆匆爬過他身上,還有數百隻爭先恐後加入。他把霧氣轉向牠們。想不到軟管嘎然止息,凱瑞斯聽見一聲響亮的嘶──,一陣致命濃霧飄上他肩膀之間、令他窒息,使他眼睛灼痛模糊。他摸索軟管,手抽回來時上面沾滿了死去的沙王。軟管被斬斷了,被沙王整個咬穿。他被一團殺蟲劑包圍,伸手不見五指。他踉蹌和尖叫,開始跑回屋子,邊跑邊扯掉身上的沙王。
他進屋後關上門,倒在地板上來回滾動,直到確定把所有沙王輾死為止。殺蟲劑罐這時也空了,發出虛弱的嘶嘶聲。凱瑞斯脫下緊身保護衣和沖澡。灼熱的藥劑令他脫皮,使皮膚紅腫敏感,不過他還是成功靠著沖澡止住了癢。
他套上最厚重的衣物,厚厚的工作褲跟皮革衣,但穿上前先緊張地抖過。「該死,」他不停低聲說。「該死。」他喉嚨好乾。等他仔細搜索過前廳,確定乾淨無虞後,他才允許自己坐下來和倒杯酒。「該死。」他重覆。他倒酒時手發抖,把酒灑到地毯上。
酒精穩住了他情緒,但沖不掉恐懼。他喝第二杯,然後偷偷摸摸走去窗邊。沙王正在厚塑膠窗板外面移動。他發抖,躲回通訊面板前面。他發狂地想,他得求援。他會打電話給當局,警察會帶著噴火槍上門……
賽門‧凱瑞斯撥號到一半時打住和呻吟。他不能報警。他勢必得告訴他們白族在地窖裡,他們也會找到屍體。母胃說不定已經吃掉嘉斯,但顯然艾蒂‧諾瑞迪安還沒。他甚至沒把她分屍,現場也會留下骨頭。不,報警只能當成最後手段。
他坐在通訊面板前皺眉。他的通訊器材填滿整面牆:他能從這裡聯繫博爾德星的任何人。他多得是錢,也足智多謀──他素以自己的智謀為傲。他會找到辦法搞定這件事。
他短暫考慮打給吳,但很快打消主意。吳曉得的內幕太多了,她一定會問問題,他也不信任她。不,他得找個會聽他的話、不會多問的人。
他的皺容消失,緩緩換上微笑。賽門‧凱瑞斯可是有人脈的。
一個女人的臉出現在他的螢幕上:白髮、有長鷹勾鼻、面無表情。她的嗓音活潑又開門見山。「賽門,」她說。「過得還好吧?」
「很好,莉珊德拉,」凱瑞斯回答。「我有份差事給妳。」
「消滅害蟲?我的價碼已經漲了,賽門。畢竟上回是十年前的事。」
「妳會得到豐厚報酬,」凱瑞斯說。「妳明知我出手大方。我要妳做點害蟲管制。」
她露出冷淡微笑。「用不著拐彎抹角,賽門。這通電話無法竊聽。」
「不是,我是說真的。我有害蟲問題,很危險的害蟲。幫我處理掉,別多問,懂嗎?」
「懂。」
「很好。妳會需要……喔,三到四位技工。要穿緊身保護衣,配備噴火槍或雷射,至少是這種等級的東西。到我家來,妳就會看到問題:很多很多的蟲。妳會在我的岩石花園跟泳池找到城堡。把它們毀掉,殺光裡面的所有東西,然後敲門,我再告訴你們該做什麼。你們能盡快趕來嗎?」
她貌似無動於衷。「我們一小時內出發。」
莉珊德拉言出必行。她跟三位技師開著一台修長黑色飛艇抵達。凱瑞斯從二樓窗戶的安全處觀察他們。他們全身罩在深色素料保護衣底下,看不見臉,兩人帶著攜帶式噴火槍,第三人則帶雷射砲跟炸藥。莉珊德拉沒帶東西;凱瑞斯靠她下令的方式認出她。
他們的飛艇先低空掠過,好評估情勢。沙王們抓狂了,赤紅和烏黑的工兵瘋狂亂竄。凱瑞斯從這個制高點能看見岩石花園裡的城堡,城垛上爬滿黑色守兵,還有源源不絕的工兵從城堡深淵冒出來。
莉珊德拉的飛艇降落在凱瑞斯的飛艇旁邊,技工下車和準備好武器。他們看來不像人類,致命萬分。
黑族軍隊在他們跟城堡之間擺好陣形。紅族──凱瑞斯突然想到他沒看見紅族。他眨眼。牠們跑哪兒去了?
莉珊德拉伸手指和大喊,她手下的兩把噴火槍便對黑族沙王開火。他們的武器先沉悶地咳嗽,然後開始怒吼,吐出長長的藍與赤紅色火舌。沙王被烤焦、變黑和死去。技工開始以有效率的交錯方式來回掃動火焰,以小心翼翼、從容不迫的步伐挺進。
黑族被燒死和分解,工兵往一千個不同方向逃竄,有些逃回城堡,有些則衝向敵軍。沒有半隻能碰到手持噴火槍的技師。莉珊德拉的手下非常專業。
接著其中一人踉蹌。
或者看似是踉蹌。凱瑞斯更仔細看,發現那人身下的地面塌了。他在恐懼帶來的顫抖中想到,地下有隧道──隧道、坑洞、陷阱。噴火員陷入沙地,深及腰際,身邊的地面也突然爆發,使他被紅色沙王群蓋住。他扔下噴火槍,開始發狂扒自己的身體。他的尖叫聲非常駭人。
他的同伴猶豫,接著轉身開火。一道火焰吞沒了人與沙王,使尖叫聲嘎然止息。滿意的第二名噴火員轉回去面對城堡,再靠近一步,結果腳踩破地面和陷到腳踝、使他畏縮。他試著拔出腳和撤退,但周圍的地面崩塌,他失去平衡和揮舞著四肢摔倒。沙王無所不在,為數驚人,就像水在沸騰,在男人蠕動跟翻滾時裹住他全身。噴火槍已無用武之地,早就被遺忘和丟在一旁。
凱瑞斯瘋狂敲窗戶,吼著想引起他們注意。「城堡!對付城堡!」
站在飛艇旁的莉珊德拉聽見了,用手勢下令。第三名技師拿雷射砲瞄準和開火。雷射光脈動著掃過地面,削掉城堡頂端。他用力把雷射壓低,劃開沙和石頭造的城垛,分解了凱瑞斯的肖像。城堡崩塌:現在它只成了一堆沙子。但黑族工兵還在移動。母胃埋得很深,他們沒傷到牠。
莉珊德拉又下個指令。她的技師放下雷射,啟動一枚炸藥和往前衝,跳過第一名噴火員的焦黑屍體、落在凱瑞斯岩石花園內的堅實地面,並將炸藥丟出去。炸藥不偏不倚落在黑族城堡殘骸的正上方。淹沒一切的白光燒灼著凱瑞斯的眼,花園裡噴出一大堆沙、石頭跟工兵。有陣子塵土遮蓋了一切視線。沙王和沙王的碎片如雨落下。
凱瑞斯看見黑族工兵都死了,動也不動。
「泳池!」他越過窗戶喊。「對付泳池裡的城堡!」
莉珊德拉很快就懂了。地上滿是不動的黑族工兵,但紅族在匆匆撤退和重新整隊。她的技師猶豫站在那兒,接著伸手掏出另一枚炸藥球。他往前走一步,不過莉珊德拉叫住他,他於是跑回她那邊。
接下來就簡單了。他抵達飛艇,莉珊德拉載著他升空。凱瑞斯趕到另一個房間的窗戶看。他們低空掠過泳池,技師從安全的飛艇扔下炸彈。炸了四次後,城堡已經無法辨認,沙王也停止活動。
莉珊德拉辦事很徹底,要技師給兩座城堡多炸幾次,然後用雷射砲有條不紊地來回劃過,直到確定那兩小塊地面不可能剩下任何活物。
最後他們來敲他家門。凱瑞斯放他們進來,笑得嘴都裂了。「太棒了,」他說。「真棒。」
莉珊德拉拉下緊身保護衣的面罩。「你得付補償金,賽門。損失兩名技師,更別提我自己的性命也陷入危險。」
「當然,」凱瑞斯不假思索說。「妳會拿到豐厚報酬,莉珊德拉。妳要什麼都好,只要完成任務即可。」
「還有什麼要辦的?」
「你們得淨空我的酒窖,」凱瑞斯說。「下面還有一座城堡。但你們不能用炸藥。我可不想讓我家塌在我身上。」
莉珊德拉對技師示意。「去拿拉吉克的噴火槍,應該還完好。」
技師帶著武器回來,就緒和沉默不語。凱瑞斯帶他們下去到酒窖。
沉重的門仍然釘死,他之前就放著這樣沒動。但門稍微往外凸出,彷彿是承受某種極大壓力而變形。這點令凱瑞斯很不自在,降臨在他們之間的沉默也是。莉珊德拉的技師拆下他的釘子跟木板時,他站得離門遠遠的。「那玩意在這邊安全嗎?」他忍不住小聲說,指著噴火槍。「妳知道,我也不希望用火。」
「我有雷射,」莉珊德拉說。「我們會用那個殺掉目標。噴火槍大概用不上,但我還是要把它擺在這裡以防萬一。有些東西比火更糟糕,賽門。」
他點頭。
最後一塊木板從酒窖門拆下來。下面依舊寂靜無聲。莉珊德拉喊個指令,她手下便退開,在她背後就位和舉著噴火槍。她戴回面罩,掂掂雷射,走向前拉開門。
毫無動靜跟聲音。下面黑壓壓一片。
「有燈嗎?」莉珊德拉問。
「就在門裡面,」凱瑞斯說。「右手邊。小心樓梯,很陡。」
她踏進門,把雷射挪到左手,並伸出右手摸索門內的燈開關。什麼也沒發生。「我摸到了,」莉珊德拉說。「可是好像……」
接著她尖叫,踉蹌退後。一隻巨大白族沙王抱住她手腕,緊身保護衣上被顎咬到的地方湧出血來。那隻沙王跟她整個拳頭一樣大。
莉珊德拉在房間跳起糟糕的舞,開始把手一而再、再而三砸在最近的牆上,發出沉甸甸的金屬撞擊聲。最後沙王甩下去了。她嗚咽,跪倒在地。「我覺得我的手指斷了。」她小聲說。血仍持續湧出。她的雷射掉在靠近地窖門的地方。
「我可不要下去。」她的技師以強硬口氣宣布。
莉珊德拉抬頭看他。「對,」她說。「站在門口,把所有東西燒了。全燒成炭渣,懂嗎?」
他點頭。
賽門‧凱瑞斯呻吟。「這是家!」他肚子翻騰。那隻白族沙王好大隻。下面還有多少啊?「不許這樣,」他繼續說。「放著別動。我改變主意了。放著別動。」
莉珊德拉誤解了。她舉起手。「你的小朋友整個咬穿我的手套,你也看到我得花多大的力氣甩掉牠。我才不在乎你家,賽門。下面不管有什麼,都一定得死。」
凱瑞斯幾乎沒聽見她說話。他覺得能看見地窖門之外的黑暗有動靜。他想像一支白色大軍湧出來,每個成員都跟攻擊莉珊德拉的那隻沙王一樣大。他內心看見自己被一百隻小小的手舉起來,拖進母胃飢腸轆轆等待的黑暗裡。他嚇壞了。「不准動手。」他說。
他們不理他。
凱瑞斯衝上前,在莉珊德拉的技師準備開火時用肩膀撞那人後背。男人哼一聲,失去平衡和往前栽進黑暗。凱瑞斯聽著那人滾下樓梯,然後是其他聲響──小跑步聲、劈啪聲跟溼漉漉聲。
凱瑞斯轉身面對莉珊德拉。他渾身冒冷汗,但一股病態的興奮感也襲上心頭,幾乎就像性慾。
莉珊德拉鎮靜冷淡的雙眼越過面罩瞪他。「你在幹什麼?」她在凱瑞斯撿起她掉下的雷射槍時質問。「回答我,賽門!
「求和,」他吃吃笑著說。「他們不會傷害天神;沒錯,只要天神仁慈慷慨就不會。我之前很殘酷,讓牠們餓肚子。我現在得補償,妳懂吧。」
「你瘋了。」莉珊德拉說,這也成了她的遺言。凱瑞斯給她胸膛燒出一個大到能把手臂伸進去的洞。他把屍體拖過地板和推下地窖樓梯。這回聲音更響亮──甲殼撞擊聲、刮聲、厚重和溼漉漉的回音。凱瑞斯重新把門釘死。
他逃離時,一股深沉的滿足感宛如一層糖漿罩住他的恐懼。他懷疑這不是他自己的滿足感。
他打算離家,飛到城內找個房間過一夜,說不定住上一年。結果凱瑞斯選擇灌酒,也不太確定為什麼。他持續喝了幾小時,最後劇烈吐在客廳地毯上。他在某個時候睡著了。等他醒過來時,屋內已經完全漆黑一片。
他縮在沙發旁邊。他能聽見聲響。有東西在牆上移動,團團包圍他。他的聽力非常敏銳,每個小小嘎嘰聲都是沙王的腳步聲。他閉上眼等待,預期碰上牠們的恐怖觸碰,深怕自己一動就會擦到沙王。
凱瑞斯抽噎,保持靜止一陣子,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他重新睜開眼。陰影緩緩轉柔並分解;月光正越過高窗射進來。他的眼睛適應。
客廳空無一物,沒有半點東西活動。只有他醉醺醺的恐懼。
賽門‧凱瑞斯鐵了心,爬起來開燈。
這裡沒東西。房間靜悄悄的,沒有東西逗留。
他聆聽。啥也沒有,毫無聲響。牆上沒東西。那全是他的幻想,出自他的恐懼。
他下意識回想起莉珊德拉和酒窖裡的東西。羞恥與怒氣淹沒他。他幹嘛那樣做呢?他大可幫她把牠燒了和殺掉牠。為什麼……他其實心裡有數。是母胃幹的,把恐懼投射到他心中。吳說過牠有心靈能力,即使程度很有限也一樣。現在牠長大了,龐大無比,已經吃掉嘉斯跟艾蒂,如今下面又多了兩具屍體。他想,牠也愛上了人類血肉的滋味。
他開始發抖,不過控制自己和打住。母胃不會傷害他;他是牠們的天神。白族向來是他的寵兒。
他想起來他曾用飛劍捅了牠。那是嘉斯出現前的事。她反正怎樣都該死。
他不能留在這裡。母胃會再度肚子餓;既然牠長成這麼大,就用不了多久。牠的食慾會奇大無比。到時候該怎麼辦?他得趁母胃仍困在酒窖裡時逃到城市的安全處。下面只有灰泥跟壓得緊實的泥土,工兵能挖出通道。一旦牠們掙脫……凱瑞斯不敢想下去。
他去臥室打包行李。他帶了三個袋子,只裝一件換洗衣物;他就只需要這樣。其餘空間用來裝他的寶貝,他捨不得失去的珠寶、藝術作品跟其他東西。他不預期會回來。
他的蹣跚怪跟著他走下台階,用哀傷的眼睛盯著他。蹣跚怪變得瘦巴巴,凱瑞斯想到他一定很久沒餵牠了。通常牠能餵飽自己,但能摘的東西最近想必變少了。牠試著抓住他的腿時,他對牠咆哮和踹開牠。蹣跚怪受了侮辱,匆匆忙忙逃走。
凱瑞斯溜到屋外,笨拙地提著行李,並在背後關上門。
有陣子他站在那兒貼著屋子,心臟在胸膛裡狂跳。他跟他的飛艇只隔幾公尺,可是他很怕越過這段距離。月光很亮,他家前面也橫屍遍野:莉珊德拉的兩名噴火員仍倒在原地,一人扭曲燒焦,另一人身上蓋滿鼓鼓的死沙王。兩人四周全是紅族與黑族沙王,他得花點力氣才想起來牠們也死了。乍看好像牠們只是在按兵不動,像之前那樣在守株待兔。
凱瑞斯告訴自己:胡說八道。又是喝醉酒引發的恐懼。他已經看到城堡被炸掉,牠們全死了,白族母胃則關在他的地窖裡。他刻意深呼吸幾次,然後踩上沙王。牠們嘎嘰作響。他野蠻地在沙地上輾牠們。沙王沒動。
凱瑞斯笑了,緩緩走過戰場,聽著這些代表安全的聲響。
嘎啦、嘎嘰、嘎啦。
他把行李放到地上,打開飛艇門。
有東西從陰影挪到光線下。他的飛艇座椅上有個蒼白形體,跟他的前手臂一樣長,兩顎發出輕輕嗶剝聲,並用身體周圍的六個小眼睛往上看他。
凱瑞斯嚇到尿褲子,緩緩退開。
飛艇裡有更多動靜。他之前忘了關門。那隻沙王冒出來,小心翼翼靠近他,其他的也跟上;牠們躲在他的椅子下,鑽進了坐墊。但此刻全跑出來,在飛艇周圍大致圍成一圈。
凱瑞斯舔嘴唇,轉身和匆匆走向莉珊德拉的飛艇。
他走到半路就打住。那輛飛艇裡面也有東西在動,在月光下隱約可見,宛如巨大的蛆。
凱瑞斯嗚咽,退回屋子。他在靠近大門時抬頭。
他數到一打長長的白色形體,沿著建築牆面悄悄來回移動。四隻擠在沒用的鐘樓頂附近,腐肉鷹以前就棲息在那裡。牠們正在雕某個東西──是張臉。一張非常好認的臉。
凱瑞斯尖叫,衝進屋內。
等他灌下夠多酒,他就輕輕鬆鬆沉入不省人事。可是他還是醒了;儘管發生這一切,他仍然醒來。他頭痛欲裂,渾身發臭,而且餓得要命。喔,他餓壞了,這輩子從沒這麼餓過。
凱瑞斯知道,其實不是他自己肚子餓。
一隻白族沙王蹲在他臥房的衣櫥上看他,觸角微微移動。那隻沙王跟昨晚在他飛艇裡那隻一樣大。他試著別縮開身子。「我……我會餵你們,」他對牠說。「我會餵你們。」他的嘴乾得可怕,乾得像砂紙。他舔嘴唇和逃出房間。
屋裡滿滿是沙王;他得注意腳踩的地方。牠們似乎都在忙自己的事,在他的牆壁鑽進鑽出和雕刻。他兩度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見自己的肖像瞪著他──那些臉扭曲變形,表現出鮮明的恐懼。
他走去屋外,想把在院子裡腐爛的屍體搬進來,希望這足以滿足白族母胃。但兩具死屍都消失了。凱瑞斯想起來,工兵能輕易搬動比牠們重好幾倍的東西。
一想到母胃吃了這麼多還是肚子餓,實在是嚇破他的膽。
凱瑞斯重新踏進屋子時,一排工兵正走下樓梯,每隻都扛著他那隻蹣跚怪的一部分。那顆頭經過他旁邊時,似乎用責備的目光瞪他。
凱瑞斯清空他的冷凍櫃、食物櫃跟所有地方,把屋裡所有食物堆在廚房地板中央。一打白族工兵在旁邊等著領取。牠們沒碰冷凍食品,任憑它們解凍和躺在大水灘裡,但其餘的都扛走了。
所有食物消失後,凱瑞斯感覺自己的飢餓感稍微緩和,但他其實什麼也沒吃。母胃很快又會肚子餓。他得找辦法餵牠。
凱瑞斯知道該怎麼辦。他走去通訊面板。「瑪拉妲,」他第一個朋友接起來時,他輕鬆說。「我今晚要辦個小派對。我知道我很晚才通知,但我很希望妳能出席。真的。」
他接著打給賈德‧拉金斯,然後是其他人。他打完後,有九個人接受他的邀約。凱瑞斯希望這些人夠了。
凱瑞斯在屋外會見客人──工兵已經以驚人的速度打掃乾淨,屋子周圍看來跟戰鬥前沒兩樣。他陪他們走去大門,要他們先進去,但沒跟上。
四個人穿過門後,凱瑞斯終於鼓起勇氣。他在下一位客人背後關上門,不理會驚喊聲(很快就轉成尖銳的七嘴八舌聲),並衝向最後那人開來的飛艇。他安全鑽進去,用拇指按發動鈕,然後咒罵。當然了──按鈕被設定成只能辨認車主的指紋。
下一個抵達的是賈德‧拉金斯。凱瑞斯在飛艇降落時衝過去,並在對方爬出來時抓住他手臂。「回去飛艇上,快點!」他邊推邊說。「帶我去城內。快點,賈德。快離開這裡!
可是拉金斯只瞪著他,動也不動。「怎麼了,賽門?我不懂。你的派對要怎麼辦?」
然後就太遲了,因為他們身邊的鬆散沙地攪動起來,一雙雙紅眼睛瞪著他們,兩顎咬個不停。拉金斯發出窒息聲,開始鑽回飛艇內,但一對顎咬住他腳踝,使他突然跪倒在地。沙子似乎因地下活動而整個翻騰。沙王把賈德肢解時,他亂揮四肢和慘叫。凱瑞斯看不下去。
凱瑞斯在這之後就放棄逃跑。事情完全結束後,他清空酒櫃剩下的內容,把自己灌到酩酊大醉。他很清楚,這是他最後一次奢侈享受。屋裡唯一剩下的酒精都擺在地下酒窖裡。
凱瑞斯一整天絲毫沒進食,但他帶著酒足飯飽的感受入睡,終於得以滿足、可怕的飢餓感得以平息。夢魘席捲他前,他的最後念頭是:他明天還能約那些人過來?
隔天早晨又熱又乾。凱瑞斯睜開眼,看見那隻白族沙王又蹲在他的衣櫥上。他很快閉眼,希望這場夢會散去,結果沒有。他也睡不著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又瞪著那玩意。
他看了將近五分鐘,才想到一件怪事:沙王一動也沒動。
當然,工兵有可能只是保持永久不動。他看過牠們等待的樣子,看過一千次了。但牠們身上總會有某種動靜──顎嗶剝作響、腿抽搐、細長觸角抖動搖擺。
然而他衣櫥上的沙王完全靜止。
凱瑞斯屏息起身,不敢抱持希望。牠死了嗎?有東西殺了牠嗎?他橫越房間。
沙王的眼睛呆滯發黑,生物也似乎腫脹起來,彷彿體內很軟和正在腐爛,以致填滿氣體、往外推擠白色盔甲殼。
凱瑞斯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摸。
沙王身子是暖的,甚至算得上發燙──而且越來越燙。但它沒動。
他縮回手。這時沙王的一塊外骨骼隨著他的手剝落,下方肉也是白色,可是看來更軟、腫脹和發熱。它也幾乎像是有脈搏。
凱瑞斯退後,衝向門口。
他的走廊裡倒著另外三隻工兵,樣子跟他臥室裡那隻一模一樣。
他跑下樓梯,跳過一隻隻沙王,牠們全都不動。整間屋子都是已死、正在死去或昏睡的沙王,管他是什麼情況。凱瑞斯才不管牠們發生什麼問題,只要別動就好。
他在他的飛艇裡找到四隻沙王。他一隻隻撿起來,盡可能丟到最遠的地方。該死的怪物。他溜回車上,坐在吃掉一半的毀壞座椅上,並按下發動鈕。
什麼也沒發生。
凱瑞斯試了又試。還是沒反應。不公平!這是他的飛艇,應該能發動才是。他搞不懂為什麼飛艇無法起飛。
最後他爬出去檢查,預期會發現最糟狀況。他找到問題所在:沙王把重力格網扯爛了。他被困在這裡。他仍然無法脫身。
悶悶不樂的凱瑞斯走回屋子。他走到畫廊,找到那把古董斧頭,就掛在他拿來刺嘉斯‧姆蘭恩的飛劍旁邊。他著手工作;沙王被他剁成碎片時,照樣毫無動靜。可是他劈第一下時,牠們會噴出液體,身體幾乎爆開,裡面也很噁心,有詭異、半形成的器官,黏答答的紅色分泌物,模樣幾乎就像人血,此外是黃色的膿水。
凱瑞斯毀掉二十隻沙王後,才意識到這是徒勞無功。工兵根本不算什麼,何況牠們數量太多了。他就算花一天一夜也殺不完所有工兵。
他得下去酒窖,用斧頭對付母胃。
他鐵了心走下樓。他走到能看見門的地方,但停下來。
那邊已經不是門了。牆壁被啃掉,使洞變成原本的兩倍大,而且是圓形,根本就是個坑。現在已經看不出來,這兒原本還有扇封死黑暗深淵的門。
底下似乎傳來一股恐怖、令人窒息的惡臭。
牆壁也溼漉漉、血淋淋的,蓋著一塊塊白霉。
最糟的是,那玩意兒在呼吸
凱瑞斯站在房間對面,感覺到暖風掃過他,就好像牠在吐氣。他試著別嗆到。等到風倒轉方向時,他就逃走了。
他回到客廳,摧毀了另外三隻工兵,然後精疲力竭倒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完全沒有頭緒。
然後他想起來,有個人說不定會懂。凱瑞斯回到通訊面板前,匆忙之中踩到一隻沙王,並狂熱祈禱裝置仍然能運作。
賈菈‧吳接起電話時,他就崩潰了,全盤托出。
她沒打斷他,讓他講下去,那張枯瘦蒼白的臉除了微微皺眉以外沒有任何表情。等凱瑞斯說完後,她只說:「我應該讓你一個人待在那邊才是。」
凱瑞斯開始抽噎。「妳不能這樣。幫我。我會付錢……」
「我應該丟下你,」吳重覆。「但我不會袖手旁觀。」
「謝謝,謝謝,」凱瑞斯說。「喔,感激不……」
「閉嘴,」吳說。「聽好我的話。這是你自作孽。照顧好你的沙王,牠們就會成為溫和的儀式戰士。你用挨餓和折磨把你的沙王變成別的東西。你本來是牠們的天神。是你逼牠們變成這種樣子。你地窖裡的母胃生病了,你給牠捅出的傷口仍在傷害牠。牠說不定發瘋了。牠的行為……很不尋常。
「你得用最快速度離開那裡,凱瑞斯。工兵沒死,只是在冬眠。我跟你說過,牠們長大時外骨骼會脫落。其實,外骨骼通常比較早就會掉落,我從沒聽過有沙王能長到像你的沙王這麼大,卻還能維持類昆蟲的外表。我會說這是刺傷白族母胃的另一個後遺症。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沙王正在經歷變形。你知道,母胃長大時智力會成長,心靈能力變得更強,心智也更複雜、野心更大。母胃還小、還只有一部分自我意識時,裝甲工兵就夠好用了,可是牠現在需要更好的僕人,牠們得有功能更多的身體。你懂嗎?所有工兵都會生出新品種的沙王。我沒法告訴你會長得什麼樣,每個母胃都會設計自己的下一代,好迎合牠感受到的需求跟慾望。但牠們一定會用雙腿行走,有四隻手,手上有對生拇指,有能力打造和操作先進機器。個別沙王沒有自我意識,但母胃會有高等智慧程度。」
賽門‧凱瑞斯對著吳在螢幕上的影像張口結舌。「妳的工人,」他費了好一番力氣吐出。「來過這邊的人……安裝缸的那些……」
賈菈‧吳淡淡一笑。「那就是影德。」她說。
「影德是個沙王,」凱瑞斯麻木重覆。「妳也賣給我一整缸……一整缸的,呃,幼蟲……」
「少胡說了,」吳說。「第一階段的沙王與其說像嬰兒,更像是精子。牠們在大自然靠著戰爭鍛鍊和控制數量。只有百分之一能進入第二階段,然後只有千分之一能進入第三階段,也就是最終階段,變得像影德這樣。成人沙王對小母胃不會抱持情感;牠們數量實在太多了。母胃的工兵在他們眼裡只是害蟲。」她嘆息。「講這些只是在浪費時間。白族沙王很快就會醒來和獲得完整自我意識。牠到時就不需要你了,牠也恨你,而且會非常餓。變形消耗的能量太大了。母胃在這前後都得大量進食,所以你得快快離開。懂嗎?」
「我沒辦法,」凱瑞斯說。「我的飛艇毀了,其他飛艇又發不動。我不知道要怎麼重新設定。妳能過來救我嗎?」
「好,」吳說。「我和影德馬上出發,可是阿斯嘉市到你那裡有兩百公里遠,我們也需要帶設備來對付你製造出來的怪物,精神錯亂的沙王。你不能在那邊等。你有兩條腿,所以用走的。往東走,你自己盡可能判斷方位,能走多快就多塊。外頭的土地多半荒無人煙,我們能輕易用空中搜索找到你,你也能安全避開沙王。懂不懂?」
「懂,」賽門‧凱瑞斯說。「是,我懂。」
他們掛斷電話,他也很快走向門。他在半路上聽見聲音──介於爆開聲跟裂開聲之間。
一隻沙王裂開,四隻沾著粉紅黃色鮮血的小小手伸出裂口,開始推開死去的外皮。
凱瑞斯拔腿就跑。
結果他沒料到高溫。
山丘又乾又布滿岩石。凱瑞斯用最快速度跑離屋子,直到肋骨發疼、上氣不接下氣。然後他就用走的,等到恢復過來後就繼續跑。他花了將近一小時跑跑走走,頂著熾熱大太陽。他猛冒汗,真希望有帶點水上路。他望著天空,希望看見吳和影德。
這不是他生來適合做的事。外面太熱、太乾了,他身體狀況也不佳。但他靠著回想母胃呼吸、還有此刻必然正在他家亂跑的蠕動小東西來逼自己前進。他希望吳和影德會曉得怎麼應付牠們。
凱瑞斯對吳和影德有自己的盤算。他認定這全是他們的錯,他們得付出代價。莉珊德拉死了,但他認識其他做她這行的人;他會復仇的。他流著汗奮力往東前進時,就對自己保證一百次他會報仇。
至少他希望自己是在往東走。他不太擅長判斷方位,也不確定他最初驚慌失措時是往哪個方向跑,不過在這之後就照吳的建議向東行。
等他跑了好幾個小時、但絲毫不見救援者的蹤影時,凱瑞斯就越來越篤定他走錯方向了。
又過幾小時後,他開始害怕。要是吳和影德找不到他怎麼辦?他會死在這裡。他已經兩天沒進食了;他既虛弱又擔心受怕,喉嚨渴得發疼。他沒法繼續走了。太陽正在下山,他晚點就會在黑夜裡徹底迷失。到底哪個環節出了錯?沙王把吳和影德吃掉了嗎?恐懼再度襲上他心頭,填滿他胸膛,外加強烈的口渴跟劇烈的飢餓。但凱瑞斯仍舊沒停。現在他試圖跑步時會踉蹌,還摔倒兩次。第二次他的手刮到石頭,弄得血淋淋的。他邊走邊吸吮手,擔心會有感染。
太陽沉到他身後的地平線,大地稍微變涼,這點讓凱瑞斯心存感激。他決定繼續走到完全沒光線為止,然後就停下來過夜。想當然他已經離沙王夠遠,不會有危險了,吳和影德明早也會找到他。
他跨過下一座山頭時,看見前面有棟屋子的輪廓。
那屋子沒有他家大,但還是夠大了。凱瑞斯大叫,開始用跑的。食物和飲水!他非得攝取點營養不可。他現在能在嘴裡嚐到餐點的滋味。他衝下山坡靠近屋子,揮手和對著居民吼叫。現在陽光幾乎沒了,但他仍能看見半打孩童在微光中玩耍。「救命,救命啊!」
孩子們跑向他。
凱瑞斯突然停住。「不,」他說。「喔,不。不不不。」他倒退,在沙地上滑跤,爬起來和試圖再跑。牠們輕鬆追上他──全是恐怖的小東西,有凸眼和暗橘色皮膚。他掙扎,可是沒用。牠們個子儘管小,每個都長了四隻手,凱瑞斯只有兩隻。
牠們把他扛向屋子。這是棟悲哀、破爛的屋子,蓋在崩落的沙地上,但門很大和黑漆漆的,而且正在呼吸。不過這並不是讓賽門‧凱瑞斯張嘴尖叫的理由;他尖叫是因為其他的橘色小孩紛紛爬出城堡,全都面無表情看著他通過。
牠們全都長著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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