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中篇科幻翻譯] 身分竊盜(Identity Theft)

羅伯特索耶(Robert J. Sawyer),二○○五年;二○○六年雨果獎、星雲獎中篇入圍,西班牙UPC科幻小說獎得主
譯:卡蘭坦斯





我辦公室的門滑開。「嗨,」我說,從椅子站起來。「妳一定就是我九點的客戶。」我說,彷彿我十點和十一點還有約似的,但其實沒有。整個火星經濟體正處於蕭條期,而就算我是火星上唯一的私家偵探,這也是我幾個星期來的第一件新案子。
「對,」一個高亢的女性聲音說。「我是卡珊德菈威金斯。」
我任由眼睛上下打量她的身軀。出色的傑作;不知道她上傳意識之前是否也有如此完美的身材。人們訂購的替代身軀,通常會跟原本的大致相似,不過很少有人能忍住別改進身體條件。男人變得更健美,女人曲線更窈窕,人人也會改造臉蛋,除去不對稱、皺紋跟不完美之處。假如我將來有機會上傳意識啊,我就會除去金髮裡的白髮,並弄個看起來像原版的新鼻子,因為我的鼻子已經斷過好幾次。
「很高興見到妳,威金斯小姐,」我說。「我是亞歷山大洛梅斯。請坐。」
她個子嬌小,不超過一百五十公分,身穿時髦的銀灰色上衣和裙子,不過胭脂未施,也沒戴珠寶。考慮到她纖細的五官,我本來以為她會像貓一樣動作流利地坐下,結果她只是一屁股倒進椅子裡。「謝謝,」她說。「我的確希望您能幫我,洛梅斯先生……真的。」
我與其馬上坐下,改而走到咖啡機那裡。我給自己的杯子裝咖啡,張嘴想問卡珊德菈要不要來一杯,不過趕緊在把話吐出來之前閉上;意識上傳者當然不需要飲水。「您遇到了什麼問題?」我說,回到椅子坐下。
意識上傳者的表情很難解讀:臉部雕塑通常非常完美,動作幅度卻有些受限。「我丈夫──喔,老天,洛梅斯先生,我連說出口都覺得好討厭!」她低頭看著雙手。「我丈夫……他失蹤了。」
我揚起眉毛。在這種地方,想搞失蹤可是困難得該死的事。新克朗代克[1]直徑不過三公里,而且整座城被關在圓頂底下。「妳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三天前。」
我的辦公室很小,但倒是有一扇窗戶。我透過窗子,能看見其中一根支撐新克朗代克上方透明圓頂的拱柱;圓頂外面正在刮沙塵暴,橘色塵雲遮蔽了太陽。拱柱上的備用照明燈能替代日光,不過火星的日照本來就沒有很亮。所以即使是有選擇的人,也很不願意回去地球:在黯淡的照明下活了好幾年之後,從地球上看太陽顯然會非常痛苦。「妳丈夫跟妳一樣嗎?」
她點點頭。「哦,對。我們兩個跟大家一樣,抱著發財夢跑來這裡。」
我搖頭。「我是說,他也是個意識上傳者嗎?」
「喔,對不起。沒錯,他是。事實上我們兩個才剛剛上傳意識。」
「這手術所費不貲呢,」我說。「他有可能是想逃避費用嗎?」
卡珊德菈搖頭。「不,不可能。喬夏很早就找到了一兩件不錯的標本,他用賣掉的收入在這兒買了『嶄新的你』產品。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我放棄找化石之後,我就在那間公司當行銷。反正當然,我們都得照原價做上傳。」她說到這兒,還真的開始絞著那雙人造手。「喔,洛梅斯先生,請幫幫我!要是沒有我的喬夏,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你一定很愛他。」我說,望著她的漂亮臉蛋,但原因不只是養眼;我想判斷她回答時的真誠程度。畢竟,人們常常因為家庭狀況惡化而鬧失蹤,不過配偶很少會透露這些事。
「喔,是真的!」卡珊德菈說。「我對他的愛無法用言語形容。喬夏是個好棒的好人。」她哀求地看我。「您得幫我把他找回來。拜託您!」
我低頭看咖啡杯;裡頭冒出蒸氣。「妳有試過找警察嗎?」
卡珊德菈發出聲音,我猜應該是哼聲;有正確的粗魯意味,可是生硬得像火星沙漠。「有,他們──喔,我真討厭說別人壞話,洛梅斯先生!請相信我,我不喜歡這樣,只是──唔,反正我也不能逃避對吧?警察幫不上忙。根本沒有半點用。」
我稍微點頭;我很常聽到這種故事──我大半的微薄收入都得感謝警察的無能和無動於衷。「妳找的是誰?」
「是個──我想是警探;他沒穿制服。我忘了他的名字。」
「他長得什麼樣?」
「紅頭髮,還有──」
「那是老麥。」我說。她一頭霧水,所以我講了他的全名。「道格爾麥克雷。」
麥克雷!就是他,」卡珊德菈說。她微微發抖,想必也注意到我對這舉動的訝異反應。「對不起,」她說。「我只是不喜歡他看我的樣子。」
我忍住再次打量她全身的衝動;我已經做過了,也記得我看見什麼。我猜她原本的身軀不像這樣,否則她現在早就習慣了被男人盯著瞧。
「我會跟麥克雷談談,」我說。「看他們已經做了哪些調查。然後我會接續警方的辦案。」
「真的?」她的綠眼好似雀躍得要飛出來。「喔,謝謝您,洛梅斯先生!您真是個好人──我一看就曉得!」
我稍微聳肩。「我可以證明,我的兩位前妻跟半打銀行家可不同意。」
「噢,別這樣嘛,」她說。「不要這麼說!我確信您真的是好人。相信我,我在這方面的眼光是很準的。您是位好人,我也知道您不會讓我失望。」
好天真的女人;她大概對丈夫也是這麼想──直到他逃之夭夭。「好吧,妳能各訴我妳丈夫的哪些事?他叫喬夏,沒錯吧?」
「對,他的全名是喬夏康納威金斯──而且是喬夏,絕對不能簡稱小喬,非常感謝你。」我點頭。根據我的經驗,那些挑剔得要求人們用完整名字稱呼的傢伙,從來不會在酒館請客。也許這個小丑跑掉反而是好事一件。
「好,」我說。「繼續說。」我當然不必記筆記;我的辦公室電腦正在把一切錄下來,並會替我取出一切有用的資訊放進摘要檔。
卡珊德菈想了一會兒,用她的人造下嘴唇來回摩擦人造上排牙齒。接著:「嗯,他出生在加拿大亞伯達省的卡爾加里,今年三十八歲。他七個火星年前搬來。」火星的一年大約是地球年的兩倍長。
「妳有照片嗎?」
「我可以存取一張,」她說,指著我的辦公桌終端機。「我可以用嗎?」
我點頭。卡珊德菈伸手拉鍵盤,結果這麼做時撞翻我的咖啡杯,讓熱咖啡整個灑在她嬌小的手上。她痛得小聲叫出來。我站起來,抓起一條毛巾擦掉液體。「我真訝異妳會痛,」我說。「我是說,我的確喜歡讓咖啡夠燙,可是……」
「意識上傳者也有痛覺的,洛梅斯先生,」她說。「就跟原生人有痛覺的原因一樣。你們是血肉之軀時,就需要信號系統來警告哪部分的身體受傷了;我們上傳意識的人也一樣需要。雖然無可否認,人造身軀當然耐用許多。」
「啊,我懂了。」我說。
「抱歉,」她回答。「我已經跟人解釋過好多次──您知道的,在我上班的地方。反正,真抱歉弄髒您的桌子。」
我比了個沒關係的手勢。「感謝老天賜給我們無紙化辦公室,對吧?別擔心了。」我指著鍵盤;幸好沒有咖啡滲進鍵盤裡。「妳不是要給我看照片嗎?」
「哦,對。」她說出幾個指令,終端機便做出回應──讓我心想她幹嘛需要鍵盤?不過她接著用鍵盤打了一長串密碼;她大概不想在我面前大聲說出口。她邊輸入邊皺眉,並按倒退鍵修正;多重字密碼說起來很簡單,可是對於不擅長用鍵盤的人而言,打起來就難了──而且你要是越在乎安全性,使用的密碼就越長。
無論如何,她存取了某個放有個人檔案的儲存位置,叫出一張喬夏威金斯(絕對不能叫小喬)的照片。考慮到威金斯太太如此美豔動人,威金斯先生的長相實在是出乎我預料;他有雙冷酷的灰眼,頭髮剪短到幾乎不存在,還長了張很薄、幾乎沒嘴唇的嘴;整體看起來頗像隻爬蟲類。「這是上傳意識之前,」我說。「那之後呢?他上傳後看起來是怎樣?」
「呃,差不多就是這樣。」她說。
我要是有那種嘴,一定會把它修掉。「妳有他上傳意識之後的照片嗎?」
「我沒有真正的照片,」卡珊德菈說。「畢竟我跟他才剛剛做完上傳。不過我可以進入『嶄新的你』資料庫,給你看他的新臉的設計藍圖。」她再度對終端機說話,接著輸入另一長串密碼。她很快就將喬夏頭部的電腦圖形模擬顯示在我的螢幕上。
「妳說得對,」我說,很是訝異。「他什麼也沒改。我可以把所有東西拷貝一份嗎?」
她點頭,又說出更多指令,將不同檔案傳送到本機儲存區。
「好啦,」我說。「我的費用是每小時兩百太陽系幣。」
「沒關係,沒關係,當然好!我不在乎錢,洛梅斯先生──完全不在意。我只想把喬夏找回來。拜託告訴我您會找到他!」
「我會的,」我說,露出最能安撫人心的微笑。「您別擔心。他不可能跑遠的。」

當然,喬夏威金斯確實有可能遠走高飛──所以我的第一件任務是篩選掉這種可能性。
過去十天沒有星艦離開火星,所以喬夏不可能離開星球。城市南邊有個大型氣閘,讓巨型星艦能被帶進乾船塢維修,不過那氣閘已經幾星期沒開過了。同時,儘管意識上傳者能在火星表面自由活動,離開圓頂的人員氣閘只有四道,而且全部有保全警衛看守。我去每一道氣閘查看,以備萬一,不過過去三天通過的人都只是普通的倒楣化石獵人,所有人也趕在沙塵暴之前就回來了。
我記得這個鎮是怎麼創立的:他們把那稱作「化石掏金熱」。兩位早期私人探險家威嘉頓和歐萊利自費跑來此地,找到火星上的第一批化石,然後把它們帶回地球賣掉和一夕致富。這些東西比任何珍貴金屬更昂貴,比太陽系任何物產更為稀有──外星生命存在的真實證據!拳頭大小的完好標本能在網路拍賣上喊到數百萬美元;籃球大小的出色標本則上看數十億。擁有火星有袋動物或根狀菌索的石化遺跡,就象徵著至高無上的個人地位。
當然,威嘉頓和歐萊利不肯透露他們是在哪個精確地點找到標本的,不過要證明他們的太空船降落在伊希地平原這兒不難。其他尋寶獵人開始抵達,於是新克朗代克──火星上的唯一城鎮──就此誕生。
有機生命根本沒有在火星上廣泛分散;這裡曾經存在過的單一生態系,似乎侷限在一個不比羅德島大多少的地方。有些探勘者──對不起,應該說化石獵人──在威、歐兩人首次探險和找到幾件好標本之後不久就跑來了(儘管威、歐找到的大部分標本都被沙塵暴打得稀巴爛)。
但是,平原裡某處有個母礦脈:這塊地層出產的化石,保存程度更勝地球著名的伯格斯頁岩化石。威嘉頓與歐萊利曉得它在哪裡──顯然他們是純粹靠著狗屎運碰上的。不過他們結束第三次探險和重返地球大氣層時,他們降落艇上的絕熱罩剝落,導致兩人雙雙身亡。接下來二十個火星年來,還沒有人找到這塊化石礦。
當然,人們仍在尋找。上傳意識到人造身軀,在地球一直有市場;潛在的長生不老可是很大的誘因。不過到了火星上,這就變得格外搶手,因為人造身軀能在外頭地表待上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搜索化石黃金,不必擔心用光空氣。當然,強烈沙塵暴能把人造皮從金屬骨架上刮掉,接著把骨架削到什麼也不剩,所以現在沒人待在外頭。
總之,喬許威金斯(絕對不能叫小喬)顯然不在圓頂外面,也沒也搭太空船飛走。無論他躲在哪裡,都在新克朗代克某處。我不能說他正在跟我呼吸同一片空氣,因為他根本沒在呼吸。不過他的確在這裡某處。我只要找到他就好了。
我不想重做一遍警察的辦案成果,雖然拿「辦案成果」這個詞套在當地警方的辦事成果,通常未免太看得起他們了。就我對老麥的了解,說是「草草嘗試」還比較接近。
新克朗代克有十二條放射狀道路,穿過圓頂底下的九圈同心圓建築群。我的辦公室在圓頂邊緣;我本可搭懸浮電車到市中心,不過我偏好走路。一位好偵探就該曉得街上發生的大小事。懸浮電車就算破爛不堪,跑得也實在太快了。
我一路上毫不遮掩地盯著那些意識上傳者看。他們的風格南轅北轍,從卡珊德菈威金斯那種真正精緻的型號,到只比《綠野仙蹤》裡的錫人好一點的型號都有。當然,那些甘願棲身於二流人造身軀的傢伙,想必相信等他們到頭來找到不錯的標本之後,就能換進更好的身體。可憐的傢伙;許多火星年來都沒人找到真正出色的標本,很多人也放棄和回去地球(前提是他們負擔得起旅費),不然就定居在此,像梭羅[2]說的那樣過著平靜的絕望生活,其夢想就跟自己從未尋獲的化石一樣死透
我繼續輕鬆步行;火星重力大約是地球重力的三分之一。有些人之所以被困在這裡,是因為他們任憑自己的肌肉萎縮,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應付一個G的重力。我嘛,我是為了其他理由被困在這兒,不過我比大多數人更努力健身──去造船廠旁邊的古利健身中心──所以仍然有雙夠壯的腿,需要的話也能自在走上一整天。
警察局是棟五層樓建築,在靠近圓頂中央這兒就能蓋這麼高;外牆曾是白色,如今已變成髒兮兮的灰粉紅。前門是透明合金石英,材質跟頭頂上的圓頂相同,並在我走過去時滑開。大廳側面是張長長的紅桌──好像我們在火星上看見的紅色還不夠多似的──並擺了張伊希地平原地圖;地圖邊緣的一個大圈就是新克朗代克。
在桌前值班的是肌肉鬆弛、沒啥文化素養的警佐赫胥黎,身上的制服似乎總是小一號。「嘿,赫胥黎,」我走過去說。「老麥在嗎?」
赫胥黎查看螢幕,點點頭。「在,不過他可不是隨便哪個路人甲都想見。」
「我不是隨便哪個路人甲,阿赫。我是替你們這群小丑收拾爛攤子的人。」
赫胥黎皺眉,試著想句反駁。「是啊,你知道……」他最後說。
「喔喔!」我說。「答得好,阿赫!煞掉我的威風了。」
對方瞇眼。「你自以為幽默,洛梅斯。」他說。
「當然沒有,」我說。「誰都沒有你剛才那麼有趣。」我對保全內門點點頭。「開門讓我過去吧?」
「好,但我只是想擺脫你,」赫胥黎說,對自己想出來的聰明回應沾沾自喜,所以又重覆一次。「只是想擺脫你。」
赫胥黎伸手到櫃台底下,接著內門──無標誌的黑色牆板──滑開了。我用手指抵著不存在的帽沿對阿赫敬禮,然後踏進警局的真正區域。我穿過走廊走去麥克雷的辦公室;門是開的,所以我用指關節在塑膠門窗框上敲了敲。
洛梅斯!」麥克雷說,抬起頭來。「決定要自首啦?」
「真好笑,老麥,」我說。「你跟小赫應該搭檔去當巡迴諧星。」
他哼了聲。「我能幫你什麼忙,亞歷?」
老麥是個瘦巴巴的原生人,濃密的橘色眉毛遮住他的藍眼。「我在找一個叫喬夏威金斯的人。」
老麥有一口很重的蘇格蘭土腔──腔調重到我認定是裝出來的。「啊,沒錯,」他說。「你的客戶是誰?他老婆?」
我點頭。
「好個美嬌娘。」他說。
「的確,」我說。「反正,你們有沒有試過找她先生,這位威金斯……」
「有啊,我們找過了,」老麥說。「你知道他是個意識上傳者吧?」
我點頭。
「嗯,」老麥說。「她給了我們威金斯新臉孔的藍圖──精確的度量之類的。我們把影像輸入所有公共保全監視器的面孔辨識軟體,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
我笑了。老麥的偵探工作通常就只會延伸這麼遠:只幹那些不必逼他把骨瘦如柴的屁股挪出桌子後面的事。「監視器現在涵蓋新克朗代克多大範圍?」
「公共區域只剩六成。」老麥說。人們經常砸爛監視器,市政府也還沒有時間或資金更換它們。
「你如果找到東西,通知我一下好嗎?」
老麥的毛茸茸眉毛糾在一起。「你明知道隱私法案,亞歷。我不能透露保全監視器看到什麼。」
我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枚五十元太陽系幣銅板和往空中一拋。銅板迅速竄進空中,不過就算我在火星待了這麼多年,硬幣仍似乎用慢動作落下。老麥不需要超人的反應速度,就能在半空中接住銅板。「當然,」他說。「我想我能破個例……」
「多謝。你替全世界的執法人員大大增光。」
老麥又哼了聲。然後他說:「嗯,你現在帶的武器是哪種?你還帶著那把老史密斯與威森左輪槍嗎?」
「我有執照的。」我說,瞇起眼。
「喔,我知道,我知道啦。不過小心點好嗎?時代已經變了,子彈對意識上傳者沒多少影響,而且他們人數一天比一天多。」
我點頭。「我也聽說是這樣。你們會怎麼應付他們?」
「到最近之前,盡可能別碰,」老麥說。「睜隻眼閉隻眼之類的。」
「省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說。
老麥不覺得被冒犯。「正是。不過給你看一樣東西。」我們離開他的辦公室,繼續深入走廊和踏進另一個房間。他指著桌上的一件裝置。「剛從地球送來,」他說。「最新式的。」
這是張寬大的扁平碟子,直徑也許半公尺、厚五公分。兩側邊緣有U字形把手。「這是什麼?」
「多頻干擾器,」老麥說,拿起來握在自己面前,活像羅馬競技者的盾牌。「會發射震盪的多頻率電磁脈衝。這能在四公尺以內完全烤焦一位意識上傳者的人造大腦──就跟用子彈射血肉之軀一樣有效。」
「我可不打算殺任何人。」我說。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
噢,被你抓包了。不過他也許言之有理。「我想你沒多一台能借我吧?」
老麥大笑。「開玩笑?我們現在就只有這台。」
「好吧,」我說,往門口走。「我想我就最好小心點。」

我的下一站是「嶄新的你」公司大樓。我走第三大街,本市放射狀街道的其中一條,然後穿過五個街區到目的地。建築有兩層樓高,且跟本地大多數建築一樣,是用以紅雷射融合的火星砂磚建成的。大門兩邊各有一面寬敞的合金石英展示窗,擺著兩具骯髒的人造身軀,身上穿著兩個火星年前流行的服飾;有人真應該把這東西更新一下了。
店內一部份是展示間,一部分是工坊,備用零件散落各處:這邊有隻白皮膚的人造手,那邊有條黑皮膚小腿,架子上則有個人造眼,還有一捲彩色單絲纖維,我猜是用來模擬頭髮的。工作台上也有各式各樣的內部零件:馬達、液壓幫浦、關節鉸鏈。半打技師四處穿梭,組裝新身軀或修理舊的。
我看見卡珊德菈威金斯在房間對面,這回穿著米黃色套裝。她正在跟一男一女說話,後者都是原生人;應該是潛在客戶。「嗨,卡珊德菈。」我穿過房間之後說。
洛梅斯先生!」她說,跟那對男女告退。「我真高興您來了──太高興了!您有什麼新消息嗎?」
「沒多少,」我說。「我找過警察,覺得應該從這裡開始調查。畢竟您丈夫擁有這系列產品,對吧?」
卡珊德菈熱情地點點頭。「我就知道雇用您是對的!」她說。「我早就就知道!您知道嗎,那個懶警探麥克雷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一次都沒有!」
我笑了。「老麥不是愛出門的人,」我說。「而且,一分錢一分貨嘛。」
「正是!」卡珊德菈說。「老天在上,不就是這樣嗎?」
「妳說妳丈夫是最近才上傳意識的?」
她點點頭。「對。不過那些都是在樓上進行。這下面只做銷售和維修。」
「妳能帶我去看看嗎?」我問。
她再次點頭。「當然──隨便您想看什麼都行,洛梅斯先生!」我真正想看的是米黃色套裝底下的樣子──意識上傳者的完美胴體比什麼都好──不過忍住沒講。卡珊德菈環顧房間,接著示意另一位職員過來──同樣是女性,也是意識上傳者,一樣美艷動人,而且還化了雅致的妝跟戴著珠寶。「真對不起,」卡珊德菈對她稍早拋下的兩位顧客說。「這位高橋小姐會協助你們。」她轉向我。「跟我來。」
我們穿過一道掛著簾子的門口,然後走上一條樓梯。「這是我們的掃瞄室,」卡珊德菈說,指著左手邊的一道雙扉門;兩扇門上都鑲著小窗。她踮腳看掃描室裡面,顯然對眼前的景象很滿意,於是打開門。裡面有兩個人:一位是年約四十的禿頭男子,正坐在椅子上,旁邊則站著一位模樣二十五歲的女子,不過那女人是個意識上傳者,所以無從得知她的真實年紀。「抱歉打擾了,」卡珊德菈說,看椅子上的男人,並用手比著我。「這位是亞歷山大洛梅斯。他在替我們……嗯,提供一些諮詢服務。」
男人訝異地看我,然後自我介紹:「我是克勞斯韓森。」
「你願不願意讓洛梅斯先生觀看掃描是如何進行的?」卡珊德菈問。
韓森想了一下,瘦長的臉皺起來。接著他點頭。「當然好。有何不行?」
「謝謝,」我說。「我在這邊看就好。」我走到房間對面,靠在牆上。
韓森坐著的椅子看起來很像理髮椅。那位不是卡珊德菈的女性意識上傳者伸手到椅子上面,拉下一只半透明半球,那玩意兒裝在天花板的一隻關節吊臂上。她繼續拉低,直到半球罩住韓森的頭。接著她轉身面對一片控制面板。
半球微微閃爍,好似表面流過一層油;我想是掃描力場吧。
卡珊德菈站在我身邊,雙手在胸前交叉。考慮到她胸部這麼大,這種姿勢看來真不自然。「掃描要花多久時間?」我問。
「那是量子程序,」她回答。「所以掃描速度很快。不過把資料轉移到人造大腦要十分鐘。然後……」
「然後怎樣?」我問。
她挺起肩膀,彷彿剩下的話再明白不過。「還會是什麼呢?韓森先生會長生不老呀。」
「啊。」我說。
「來吧,」卡珊德菈說。「我們去看另一邊。」我們離開房間,在背後關上門,然後踏進隔壁房間。這房間像是之前那間的鏡射版,我猜這樣設計很合適。站在房間中央、由金屬保護殼支撐的就是韓森的新軀體,身穿時髦的藍西裝,眼睛閉著。這房間裡也有個「嶄新的你」男性技師,是個原生人。
我繞一圈,從所有角度打量那具身軀。新版的韓森仍有塊禿頭,不過半徑減少了一半。而且很有趣,韓森選擇留著某種永久性的設計師小鬍子;原生版的他這時下巴刮乾淨。
突然模擬物的眼睛睜開。「哇,」那聲音說,跟我在隔壁聽到的男子聲音一模一樣。「太神奇了。」
「您感覺如何,韓森先生?」男性技師問。
「不錯,」他說。「真的不錯。」
「很好,」技師說。「當然,我們得做些安頓調整。我們來檢查您的所有零件是否都運作正常……」
「這樣就成了,」卡珊德菈對我說。「易如反掌。」她帶我離開房間,回到走廊上。
「真有意思,」我說,指著左手邊的門。「你們什麼時候會處理掉原版?」
「已經辦妥了。就在椅子上動手。」
我瞪著關上的門。我說服自己,我成功壓抑住顫抖,讓卡珊德菈看不出來。「好吧,」我說。「我想我已經看夠了。」
卡珊德菈面露失望。「您確定你不想再多四處看看?」
「為什麼?」我說。「這裡還有其他好看的東西嗎?」
「哦,我不曉得,」卡珊德菈說。「這地方很大。這層的所有東西,樓下的所有東西……還有地下室的一切。」
我眨眼。「你們有地下室?」極少有火星建築擁有地下室;永凍土層非常難挖穿。
「有,」她說。「當然有。」她停頓,然後轉開臉。「當然,沒人會下去那裡;那邊只是儲藏室。」
「我就去瞧瞧。」我說。
結果我就在那裡找到喬夏。
他倒在某種大型儲藏箱後面,臉向下趴著,頭周圍地上有一灘黏答答的機油。他身旁是一把核融合動力鑽頭,許多化石獵人拿這種工具來挖掉地表岩石。鑽頭旁則是一張老式紙條,上頭用印刷體筆跡寫著:「對不起,卡珊。這到頭來就是不一樣。」
我想如果你是意識上傳者,想自殺會很難。割腕不會造成重要傷害。下毒和溺水也都沒用。
但絕不能叫其他名字的喬夏威金斯顯然找到了辦法。看來他是背靠在粗糙水泥牆上,然後用強壯的人造手臂舉高鑽頭,讓尖端抵著額頭正中央,按住鑽頭的雙重啟動鈕,讓它運轉直到刺穿他的鈦製頭顱、攪爛人造大腦的柔軟組織為止。喬夏腦死後,拇指便放開按鈕,他也扔下鑽頭和身子往前倒。他的頭撞上混凝土地面時歪向一旁;他眉毛底下的一切完整無缺,顯然正是卡珊德菈威金斯給我看過的那張臉孔。
我趕回樓上,找到卡珊德菈,她正起勁地跟另一名顧客交談。
「卡珊德菈,」我說,把她拉到一旁。「卡珊德菈,我很遺憾,可是……」
她看我,綠眼睜大。「怎麼了?」
「我找到了妳先生。他死了。」
她張開那張可人小嘴、閉上,然後再張開。儘管意識上傳者配有穩定用的陀螺儀,她看起來好像會倒下來。我用一隻手摟住她肩膀,不過她似乎對這舉動感到不自在,所以我放開她。「我的……天哪,」她最後說。「你……你確定?」
「看起來的確很像他。」我說。
「天哪,」她又說。「發生……發生了什麼事?」
想美化也很難。「看來是自殺。」
卡珊德菈的幾位同事趕過來,想知道這陣騷動是怎麼回事。「怎麼了?」其中一人問──就是我稍早看過的高橋小姐。
「喔,玲子!」卡珊德菈說。「喬夏死了!」
顧客也注意到有事情不對勁。一位魁梧、手臂跟大多數男性大腿一樣粗的原生人男性走過房間,似乎就是這裡的老闆。高橋玲子已經抱住卡珊德菈──或者是反過來,畢竟她們相擁時我剛好在看別處──高喬小姐還摸著卡珊德菈的頭髮。我讓老闆自己去盡可能安撫人群,然後掏出我的通訊器打給老麥,告知他喬夏威金斯自殺的消息。

新克朗代克最優秀的警探道格爾麥克雷二十分鐘後抵達,由兩位警員陪同。「情況看來如何,亞歷?」老麥問。
「跟我看過的某些原生人自殺案件相比,其實沒那麼噁心,」我說。「不過仍然不好看。」
「帶我去看。」
我帶老麥下樓。他讀了遺書,但沒把它拿起來。
魁梧男子沒多久也下樓,後面跟著卡珊德菈威金斯,後者正舉起人造手蓋住人造嘴。
「哈嘍,又見到您了,威金斯太太,」老麥說,走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她跟倒臥在地的軀體中間。「我很抱歉,可是我們需要您做正式指認。」
我揚起眉毛。要求最近的親屬實際看屍體來辨認身分,實在是很諷刺,不過我們應付意識上傳者時就只能回到這個老招數。隱私法案禁止在人造身軀裡安裝任何身分晶片或追蹤裝置。事實上這正是促使人們上傳意識的眾多誘因之一;不論你去哪裡,你再也不會留下指紋或暴露你行蹤的DNA。
卡珊德菈勇敢點點頭;她同意老麥的要求。老麥站到一旁,活像人肉窗簾,露出那個頭上開大洞的人造軀體。卡珊德菈瞪著它──我本來以為她會很快瞥開眼,但她沒有。她只是一直瞪。
最後老麥非常溫柔地說:「這是您先生嗎,威金斯太太?」
她緩緩點頭,聲音很輕:「對。喔,我可憐的喬夏……」
老麥走過去跟那兩位警員交談。我也靠過去。「你們要怎麼處置死亡的意識上傳者?」我問。「叫驗屍官來似乎沒有意義。」
老麥的回應是對那名魁梧男人示意。男子摸著胸膛,揚起眉毛,做出標準的「什麼,叫我嗎?」表情。老麥再次點頭。男子左顧右盼,彷彿打算通過想像的路口,然後走過來。「什麼事?」
「您似乎是這兒的資深員工,」老麥說。「對嗎?」
男子點頭。「我叫何瑞修費南德茲。喬夏是老闆,不過總公司從地球派新主管來之前,我想我就是負責人沒錯。」
「嗯,」老麥說。「你說不定比我們更了解死亡的真正原因。」
費南德茲誇張地指著人造遺體,彷彿是在說──嗯,不能說是一針見,但用意也夠明顯了。
老麥點頭。「這的確有點太巧了,」他的嗓音壓低,彷彿在談論陰謀。「手邊有工具可用,還留了遺書。」他揚起毛茸的橘色眉毛。「我只是想多加確定。」
老麥沒注意卡珊德菈靠過來,不過我當然注意到了。她在一旁聽。
「是啊,」費南德茲說。「當然,我們可以拆解他,檢查有沒有別的東西出問題。」
「不行,」卡珊德菈說。「你們不能這樣。」
「恐怕這是必要措施。」老麥說,轉頭看她。他的蘇格蘭土腔老是讓他的話顯得強硬,不過我曉得他正試著溫柔開口。
「不行,」卡珊德菈說,嗓音顫抖。「我不准。」
老麥的聲音變得更堅定。「妳沒辦法阻止。法律要求我替所有存在疑點的案子進行驗屍。」
卡珊德菈轉身看費南德茲。「何瑞修,我命令你別這麼做!」
費南德茲眨了幾下眼。「命令?」
卡珊德菈張嘴想多說什麼,但顯然決定還是別說最好。何瑞修靠近她,用大手臂摟住她嬌小的肩膀。「別擔心,」他說。「我們會很溫柔的。」然後他的臉色稍微高興起來。「事實上,我們會看看能回收哪些零件──然後送給別人,給那些負擔不起這麼好的新產品的人。」他幸福地微笑。「喬夏會希望這樣的。」

次日我坐在我的辦公室裡,從那扇小窗戶望出去。沙塵暴停了,外頭的地表灑滿石塊,好像孩子臥房地板上的玩具。我的手腕通訊器響起,所以我期盼地查看來電者,希望是新案子上門;我現在有點缺太陽系幣。結果來電代號卻是新克朗代克警局。我要裝置接聽電話,接著老麥的紅髮腦袋出現在我手腕上。「嘿,洛梅斯,」他說。「你能不能過來一下警局?」
「什麼事?」
迷你老麥皺眉。「我不想在開放頻道上講。」
我點頭。既然威金斯案已經結案,我反正也沒別的事好做。該死,就算我灌了水,我那個案子還是只能收七小時的錢。
我沿著第九大街踏進市中心,進入警局大廳,跟我沒辦法避開的赫胥黎交換幾句俏皮話,然後被放行進入。
「嘿,老麥,」我說。「有什麼事?」
「早安,亞歷,」老麥說,「早」發捲舌音。「快進來,坐下吧。」他對辦公桌終端機說指令,然後把螢幕轉過來讓我看。「看看這個。」
我瞥一眼螢幕。「喬夏威金斯的檢驗報告?」我說。
老麥點頭。「看人造大腦的那段。」
我略讀文字,直到找到那部分。「怎麼了?」我說,還是沒搞懂。
「你曉得『基態突觸網』是什麼意思嗎?」老麥問。
「不曉得。你本來一定也不曉得,聰明鬼,是有人告訴你的。」
老麥微笑了一下,承認此話沒錯。「嗯,那個人造大腦還剩下很大一塊沒損壞的部分。而『嶄新的你』那位大塊頭──記得吧,費南德茲?──他真的對法醫鑑識很感興趣,決定用他們那裡的某種設備檢查。然後你知道他找到什麼嗎?」
「什麼?」
「大腦物質──人造頭顱裡的生質──處於原始狀態。它從來沒有被烙印。」
「你是說,根本沒有掃描的意識被傳進那個大腦裡?」
老麥在胸前交叉雙手,往後靠在椅背上。「答對了。」
我皺眉。「可是這不可能。我是說,如果那顆腦袋裡沒有意識,是誰寫了遺書?」
老麥揚起他那對毛茸的眉頭。「的確,是誰呢?」他說。「然後喬夏威金斯掃描的意識又到哪去了?」
「『嶄新的你』除了費南德茲,還有別人知情嗎?」我問。
老麥搖頭。「沒有,他也同意閉緊嘴巴,等我們繼續調查。不過我想找你加入,畢竟你處理過的案子顯然沒有真正結案──何況你要是沒有偶爾賺點錢,你就負擔不起賄賂我了。」
我點頭。「我就是欣賞你這點,老麥。你總是這麼關心我的福祉。」

也許我應該直接殺去找卡珊德菈威金斯,確保我倆都同意讓我繼續收鐘點費,不過我得先解答一些疑問。我也剛好曉得該找誰:拉爾山托斯是本市頂尖的電腦專家,我以前調查一件案子時認識了他,近來也建立起小小友誼──我們都愛喝非法釀製的地球酒,他也很樂意陪我踏進新克朗代克某些最墮落的沙龍尋找這些玩意兒,不至於拉不下臉。我用我的通訊器打給他,安排在「彎鑿子」見面。
「彎鑿子」是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位在第四大街,同心圓建築群的第六圈。我確定自己有帶裝好子彈的左輪手槍,才踏進酒吧。酒保是個壞脾氣的原生人,名叫巴特崔克,賺的錢比他那具臭皮囊的價值還多,而且冷血無情。他穿著無袖襯衫,長著三天份的黑白相間鬍鬚。「洛梅斯,」他說,在我進門時打招呼。「這次別打壞家具,好嗎?」
我舉起三根指頭。「我以童子軍的榮譽發誓。」
巴特崔克對我豎起一根指頭。
「喂,」我說。「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你最好的顧客?」
「我最好的顧客,」巴特崔克說,用一條破抹布擦一只杯子。「會乖乖付他們欠的帳。」
「是啊,」我說,從赫胥黎警佐的《機智應對指南》偷來這句。「好吧。」我走進去,穿過酒吧到最後面,我最喜歡的雅座就在那邊。這兒的女侍都是上空的,而且很快就有一位過來招呼我。我當場想不起來她的名字,儘管我們上過一兩次床。我點了威士忌加冰;這裡通常會加二氧化碳冰,這在火星上比用水冰便宜多了。幾分鐘後拉爾山托斯也到了。「嘿,」他說,坐在我對面。「近來又有什麼把戲啊(How's tricks你好嗎)?」
「把戲很好,」我說。「她向你問好。」
拉爾面露困惑,接著微笑。「啊,我懂了。真聰明。聽著,別辭去你平常的工作。」
「喂,」我說,把手擺在心臟上。「你傷到我了。我內心深處的願望可是當個獨白諧星呢。」
「嗯,」拉爾說。「我老是說,人們應該忠於內心自我,不過……」
「是嗎?」我說。「你的內心自我又是啥?」
「我?」拉爾揚起眉毛。「我打從心底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我哼了聲,這時女侍重新出現,把我的杯子給我。酒的高度比平常稍微低一點:若不是巴特崔克試圖控制他在我身上的損失,就是女侍不太高興我沒承認我們之前的親密關係。拉爾點了他的酒,直接對著女侍的胸部說話。火星重力對胸部有好處:女侍雖然年近四十,雙峰依舊堅挺。
「所以,」拉爾說,雙手在面前比出拱形,越過那雙手看我。「你找我要幹嘛?」他的臉有個寬廣額頭、長鼻樑跟往後縮的下巴;所以他就算沒有傾身,看起來也像是在這樣。
我吞口酒。「跟我說說這個上傳意識遊戲是怎樣。」
「啊,的確,」拉爾說。「很有意思的玩意兒。所以你在考慮上傳?」
「改天吧。」我說。
「你知道,那理論上在三個火星年內就能回收成本,」他說。「因為你上傳之後就再也不必繳維生稅。」
我仍在拖繳維生稅,也不太願意思考若我積欠太多會怎樣。「那樣的確是個好處,」我說。「你呢?你會做嗎?」
「當然。我想長生不老;誰不想?不過我老爸自然不喜歡。」
「你爸?他幹嘛不准?」
拉爾哼了聲。「他是牧師(minister)。」
「哪個政府的部長(minister)?」我問。
「不,不是。他是牧師,聖職人員。」
「我還不知道這種人還存在。我以為連地球上都絕跡了。」我說。
「他在地球上沒錯,不過你說得很對。可憐的老傢伙,仍然相信靈魂。」
我揚起眉毛。「真的?」
「對。正是因為他相信靈魂,他很難適應上傳意識的做法。他說新版本的人不會是同一個人。」
我想著那張疑似遺書的內容。「嗯,所以真的是不同人嗎?」
拉爾翻白眼。「連你也懷疑?當然是同一個人!心智只是軟體──打從電腦時代的黎明以來,人們就會把軟體從一個電腦平台搬到另一個,然後抹掉原版。」
我皺眉,不過決定暫時別爭論。「所以,假如你做了上傳,你會怎麼修改新身軀?」
拉爾攤開手。「嘿,老兄,完美無瑕的東西幹嘛還要改?」
「是呀,」我說。「當然了。不過,你能改變多少地方?我是說,假設你是個侏儒好了;你能選擇換成正常尺寸的軀體嗎?」
「當然可以。」
我皺眉。「可是複製的心智應付新身體的尺寸時不會遇到困難嗎?」
「不會啦,」拉爾說。女侍這時回來,把拉爾的酒放在桌上,還彎腰到讓胸部碰到拉爾裸露的手臂。她賞我一個表情,彷彿在說:「看看你失去了什麼好東西,猛男?」拉爾在她離開之後繼續說:「你瞧,我們一開始複製意識時,會讓舊身體的軟體實際試著控制新身體。你得花幾個月才能重新學會走路等等。」
「是啊,我幾年前讀過這件事。」我說。
拉爾點頭。「正是。不過我們現在不讓複製的心智做任何事情,而是只要下命令。思緒由新身體的主電腦判讀,玩意兒才負責控制身軀。所有上傳過的意識只想著自己要什麼,比如說拿起杯子,」他模仿動作,喝了一口酒,被酒精的後勁弄得皺臉。「電腦負責判斷該收縮哪個滑輪,距離應該多遠,諸如此類。」
「所以你真的可以訂購一具身軀,跟你原本的身體天差地遠?」我說。
「當然可以,」拉爾說,用濃眉毛蓋住的眼睛看著我。「以你的例子而言,你可能就得走這種路線。」
「該死。」我說。
「嘿,別當真嘛,」他說,又啜飲一口,並又露出享受酒精的畏縮表情。「只是開個玩笑。」
「我知道,」我說。「我只是本來希望不會是這樣。你瞧,我正在追的這案子:我應該找的那個人就是『嶄新的你』產品的老闆。」
「是嘛?」拉爾說。
「嗯,我認為他刻意把掃描過的意識上傳到其他身體,而不是他替自己訂的身體。」
「他幹嘛那樣?」
「他拿長得像自己的那具身軀詐死──我也認為他早有預謀,因為他根本懶得修改臉部。我想他打算逃走,但是弄得像自己身亡,這樣一來就再也沒人會找他。」
「他又為什麼要那樣?」
我皺眉,多喝一口酒。「我不確定。」
「也許他想要逃離配偶身邊。」
「也許吧──可是她是個火辣女郎。」
「哼嗯,」拉爾說。「你認為他搶了誰的身體?」
「我也不曉得。我本來希望新身體跟原本的大致相同;這樣就能減少可能的嫌犯數量。但我猜他沒有這樣做。」
「的確沒有。」
我點頭,低頭瞪我的飲料。乾冰塊昇華成白色蒸汽,堆積在杯子頂端。
「有件事讓你心煩,」拉爾說。我抬頭,看見他喝一大口自己的酒,少許琥珀色液體從嘴裡流出,在短下巴形成發亮的鬍鬚。「是什麼?」
我稍微挪動身子。「我昨天去了一趟『嶄新的你』。你知道他們搬移你的心智後,你原本的身體會被怎樣嗎?」
「當然,」拉爾說。「就像我說過的,軟體不是真的被搬移。你拷貝它,然後刪掉原版。上傳一完成,他們就讓原生版的心智安樂死,辦法是燒掉原始腦袋。」
我點頭。「而我要找的這傢伙,把他的心智傳到本來要給別人用的身體,而另外那人的心智根本沒被複製到哪裡去,所以……」我又喝了口酒。「所以那是謀殺,對吧?不管有沒有靈魂──都無所謂。要是你抹掉某人唯一的心智拷貝,你就等於是謀害了他,對嗎?」
「哦,當然,」拉爾說。「死得比現在的火星更死氣沉沉。」
我低頭望著杯子裡打轉的白霧。「所以我要找的不只是個逃離妻子的丈夫,」我說。「還是個冷血殺手。」

我再度登門「嶄新的你」。卡珊德菈不在店裡──不過這不令我訝異;她現在是悲痛的寡婦了。不過手臂粗壯的何瑞修費南德茲在值班。
「我想要一份清單,列出跟喬夏威金斯同一天上傳的人。」
他皺眉。「這是機密資訊。」
四周有幾位潛在顧客。我揚高嗓音讓他們能聽見:「很有意思的遺書,對吧?」
費南德茲抓住我手臂,很快把我拉到房間旁邊。「你到底在幹嘛?」他憤怒地低聲說。
「只是分享消息,」我仍大聲說,不過我想現在沒那麼大聲,顧客應該聽不見。「考慮上傳的人應該得知道,結果不會一樣──至少喬夏威金斯在遺書裡是這麼講的。」
費南德茲曉得自己輸了。那張疑似遺書所宣稱的內容,完全有違「嶄新的你」的企業定位;上傳程序應該是毫無瑕疵、只有益處。「好啦,好啦,」他嘶聲說。「我會叫出你要的名單。」
「這才是好服務嘛,」我說。「他們應該選你當年度最佳員工。」
費南德茲帶我到後面的房間,對一台電腦說話。我碰巧聽見存取顧客資料庫的密碼:只有六個詞──壓根算不上有多安全。
那天有十一人把他們的意識上傳到人造身軀。我要費南德茲把十一人的檔案都傳到我的手腕通訊器上。「多謝。」我說,照例用手指抵著不存在的帽沿對他致意。就算你脅迫某人做某件事,保持禮貌也無傷大雅。

如果我沒猜錯,喬夏威金斯盜用了預定同一天上傳的某人的軀體,所以要查出是誰應該不難;我想我只需訪問這十一人的每一位就行了。
我選定史都華伯爾林的家當第一站,只因距離最近。這人是全職化石獵人,近來想必有些斬獲,所以才負擔得起上傳程序。
伯爾林的家位於第五大街第五道環的一排連棟住宅。我按他的門鈴,不耐煩地等回應。最後這人終於現身;還好我素以撲克臉聞名,不然我就得重來了。開門迎接我的人長得可真像全象明星克瑞格雅傑敏──他和雅傑敏有著同樣的憔悴五官及炯炯有神的雙眼,有相同的深色濃密長髮、修得整齊的鬍鬚。我猜不是所有人都會讓新臉保留一點舊臉的特質。
「您好,」我說。「我是亞歷山大洛梅斯。請問你是史都華伯爾林嗎?」
我面前的人造臉龐顯然有能力微笑,但選擇不這麼做。「我是。有何貴幹?」
「就我所知,您最近才將意識上傳到這具身體。」
對方點頭。「所以呢?」
「我替『嶄新的你』工作──我來自地球總公司。我來檢查我們的產品在火星這兒的品質。」這招通常很好用;假如伯爾林確實是自己,這問題就不會讓他不安。但若他真的是喬夏威金斯,他就會曉得我在撒謊,表情可能會露出馬腳。不過意識上傳者的臉沒有那麼高的延展性;就算我面前這人感到驚訝或起疑,那張塑料五官也沒露出端倪。
「所以呢?」伯爾林又說。
「所以我在想,不知您是否對您的上傳感到滿意?」
「我可是花了一大筆錢。」伯爾林說。
我笑了。「的確。我能進去嗎?」
他想了一下,然後聳肩。「當然,有何不行?」他站到一旁。
他的客廳擺滿工作台,上頭全是從圓頂外面取來的紅色岩石。一面巨型透鏡用有關節的手臂裝在其中一張工作桌旁邊,四處也躺著各種地質學家的工具。
「有找到有趣的東西嗎?」我指著那些石頭問。
「就算有也不會告訴你。」伯爾林說,像典型的偏執探勘者那樣斜眼瞪我。
「的確,」我說。「當然。那麼,您對『嶄新的你』上傳程序覺得滿意嗎?」
「當然啊。就跟他們說的一模一樣。所有部位都能動。」
「感謝您的幫忙,」我說,掏出PDA想寫些筆記,然後對著空白螢幕皺眉。「喔,該死,」我說。「這蠢玩意兒的核融合電池鬆了。我得打開電池蓋重裝。」我給他看PDA背後的外殼。「您有這種尺寸的小螺絲起子嗎?」
即使人們很少需要螺絲起子,每個人家裡總會有幾把,而且這種東西不會有標準的存放位置。有些人放在廚房抽屜,其他人丟在工具櫃,也有人收在浴室水槽下;只有在這家裡住過一段時間的人才曉得東西在何處。
伯爾林瞇眼看那個一字孔小螺絲,然後點頭。「沒問題,」他說。「請稍等。」
他精確無誤地直奔客廳遠端,到一個上半有玻璃門、下半卻是實心金屬門的櫃子那邊。他彎腰打開金屬門,伸手進去翻找片刻,然後拿著合適的螺絲起子出現。
「謝謝,」我說,用他看不見電池艙內部的方式打開外殼,偷偷抽掉一小條塑膠;我用它來隔開核融合電池的接點。接著我在低著頭的情況下說:「您結婚了嗎,伯爾林先生?」當然,我早就知道他結婚了;這件事實記載在「嶄新的你」檔案裡。
他點頭。
「您妻子在家嗎?」
他的人造眼瞼微微收攏。「問這幹嘛?」
我告訴他實話,畢竟那符合我的表面說詞:「我想問她,她能不能看出來新舊版本的你有什麼差異。」
我再次注意他的表情,不過那張臉毫無變化。「當然,我想沒關係吧。」他回頭喊:「蕾西!」
一陣子後,一位其貌不揚、年約五十的原生人女性出現。「這位是『嶄新的你』總公司來的人,」伯爾林用根手指指著我說。「他想跟妳談談。」
「談什麼?」蕾西問,嗓音低沉、不算難聽。
「我們能不能私下談?」我說。
伯爾林的視線從蕾西轉向我,再回到蕾西身上。「哼,」他說,不過一陣子後補上:「我想是沒關係。」他轉身走開。
我看著蕾西。「我只是在做例行後續調查,」我說。「確定人們對我們的成果感到滿意。您丈夫上傳意識之後,妳有注意到他的任何改變嗎?」
「沒什麼變。」
「哦?」我說。「就算是有絲毫變化也好……」我露出安撫的微笑。「我們想讓上傳程序盡可能完美。比如,他有說過任何會讓妳訝異的話嗎?」
蕾西皺臉。「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有沒有用過任何表達或措辭,是妳以前沒聽過的?」
搖頭。「沒有。」
「有時候上傳過程會干擾記憶。他有沒有忘掉自己應該曉得的事?」
「我沒注意到。」蕾西說。
「反過來呢?他有沒有曉得妳不期望他會知道的東西?」
她揚起眉毛。「沒有。他就是史都華。」
我皺眉。「完全沒有改變?」
「沒有……好吧,幾乎沒有。」
我等她繼續說,但她沒吭聲,所以我催她。「是什麼?我們真的想得知任何差異,任何在上傳過程產生的瑕疵。」
「喔,那不算瑕疵啦。」蕾西說,不肯迎上我的目光。
「不是?所以是什麼……」
「就只是……」
「只是什麼?」
「嗯,就只是他現在成了床第高手。他那話兒永遠是硬的。」
我皺眉。我本來希望第一回調查就得手,所以甚是失望。不過我決定以正面的話結束這次偽裝:「我們的宗旨就是要包君滿意,女士。包君滿意。」

我接下來幾小時訪問了另外四人,每個人似乎都不是別人冒充的。
名單下一位是羅瑞皮考維博士,他的公寓位在最內圈建築,就在圓頂的最高點底下。他獨居,所以沒有配偶或小孩來質疑他是否產生改變。這點馬上就引起我懷疑:假如有人打算挑選冒用的身分,沒有親密伴侶的人會最理想。此外皮考維博士拒絕在他家跟我見面,這意味我不能在他身上試螺絲起子那招。
我本來以為我們也許會在咖啡店或餐廳見面──這種店在新克朗代克多得是,儘管它們這些日子來都生意慘淡。結果皮考維博士堅持我們去圓頂外頭──到外面的火星地表上。這對他很容易;他現在是意識上傳者。我就很痛苦了,得租一件地表生存裝。
我們在南氣閘會面,這時太陽正好要下山。我穿上服裝──具備伸展性的地表生存裝有三種尺寸;我挑了最大號的。我租的魚缸型頭盔其中一邊稍微糊掉,無疑是被沙塵暴刮花的。掛在我背上的氧氣槽夠用大約四小時。雖然我的體重只有在地球上的一半左右,穿這件服裝仍然感覺好重。
羅瑞皮考維是個古生物學家──如假包換的科學家,不是想尋寶的化石獵人。他上傳之前的模樣幾乎就是典型的學者:線條溫和的圓臉,有一絲白髮。他的新身體修長又肌肉發達,滿頭暗棕色頭髮,不過臉還是看得出來是他。他帶了一把地質學家的榔頭,上面附帶一條寬面扁刃;我猜那榔頭能輕而易舉打碎我的頭盔。我暗中把史密斯與威森左輪槍從外套底下的槍套放到租來的地表生存裝的外部口袋裡,以防我們在外頭時會用上。
我們在保全日誌上簽名,然後技師幫我們通過氣閘。
我能看見遠方的高地平原,側面有一條條黑斑紋。我們附近有兩個大隕石坑和另外一群較小的坑。鐵鏽色的沙上留著少許腳印;這邊稍早想必有上千道腳印,但都被最近的沙塵暴抹去了。
「很抱歉把你拖來這外面,」皮考維說,一口文雅的英國口音。「我不想要有證人。」連最便宜的人造身軀也有內建無線電,而我的頭盔裡面有收發器。
「啊。」我簡單回答,將穿著手套的手伸進裝著史密斯與威森左輪槍的口袋,用手指牢牢握住那安撫人心的堅實握把。
「我知道你不是剛從地球來的,」皮考維說,繼續往前走。「我也知道你不是替『嶄新的你』工作。」
我們的身子在地面上投出長長陰影;比地球上看來迷你得多的太陽正坐落在天邊。天色已經轉紫,地球本身清晰可見,是顆明亮的白藍色暮星。
「你認為我是誰?」我問。
他的回答出我意料之外,只是我沒顯露出訝異。「你是那個私家偵探,亞歷山大洛梅斯。」
好吧,似乎也沒必要否認了。「正是。你怎麼知道?」
「我過去幾天查過你的資料,」皮考維說。「我本來在考慮,啊,雇用你。」
我們繼續走,腳每回碰到地,就掀起一陣小小塵雲。「為什麼?」
「如果你不介意,你先說,」皮考維說。「你為何來找我?」
他已經曉得我是誰,我也很有把握他是誰,所以決定當場攤牌。「我在替你妻子工作。」
皮考維的人造臉露出困惑。「我……妻子?」
「正是。」
「我沒有妻子。」
「你當然有。你是喬夏威金斯,你妻子是卡珊德菈。」
「什麼?才不是,我是羅瑞皮考維,你明明知道。是你打給我的。」
「別掰了,威金斯。你把你的意識上傳到本來要給正牌羅瑞皮考維的身體,然後落跑。」
「我──喔,喔,老天哪。」
「所以你瞧,我知道實情。太可惜了,威金斯,您會因為謀害皮考維兒被吊死──或者管他們是怎麼對付意識上傳者的。」
「不要。」他柔聲說。
「要,」我回答,這時也抽出了左輪槍。這對人造身軀其實沒法造成多少傷害,不過威金斯不久之前仍是個原生人;希望他仍會被槍嚇阻。「我們走。」
「去哪裡?」
「回到圓頂內,去警察局。我會要卡珊德菈在那裡跟我們會合,以便確認你的身分。」
太陽此刻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下。對方攤開手,在低垂的夜幕背景裡擺出懇求的姿勢。「好吧,當然,隨你高興,儘管把卡珊德菈叫來跟我談。她質詢我兩秒鐘,就會告訴你我不是她丈夫。可是──老天,該死,天啊。」
「什麼?」
「我也想找到他。」
「誰?喬夏威金斯?」
他點頭,接著可能認為我在轉暗的夜色裡看不見這個動作,就補上:「對。」
「為什麼?」
他仰頭,彷彿在思考。我隨他的視線看去;火衛一清楚可見,化為天上一塊黯淡形體。最後他開口:「因為就是他失蹤的原因。」
「什麼?」我說。「為什麼?」
「所以我才考慮雇用你。我走投無路了。」
「什麼走投無路?」
皮考維看著我。「我的確去了『嶄新的你』,洛梅斯先生。我知道我如今在外頭的地表有大量工作得做,我希望能在外面連續待上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而不必擔心耗盡空氣、飲水或食物。」
我皺眉。「可是你已經在火星待了六個火星年。我在你檔案裡讀到的。是什麼變了?」
一切都變了,洛梅斯先生。」他望著遠方。「一切!」但他沒深入解釋,而是只說:「我當然也認識你在找的這位威金斯;我去了他的店,請他把我的意識從我的原生舊軀體轉到現在這個。可是他私留了一份我的心智副本──我很確定。」
我揚起眉毛。「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的電腦帳號被人入侵了。除了我之外不可能有人進得去;我是唯一曉得密碼的人。但有人確實闖進去看過;我用了量子加密,所以就算有人讀取檔案,你也會曉得。」他搖搖頭。「我不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一定有某種我不曉得的技術──但是威金斯不知如何從我的心智副本取出資訊。如果有人得知我的密碼,我只能想到這種可能性。」
「你認為威金斯這麼做,只是要盜用你的銀行帳戶?裡面真的有那麼多錢,值得讓人拿別人的新身體過新生活嘛?現在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你的衣服,但是我沒記錯的話,你的衣服……看起來很破爛。」
「你說得對,我只是個窮科學家。但我曉得一件祕密,要是落入錯的人手中,就能讓他們發大財,比他們做夢還有錢。」
「什麼祕密?」我問。
他繼續往前走,我猜他正在思考該不該信任我。我讓他慢慢想──最後羅瑞皮考維博士化為燦爛星空下的一塊黑影,用輕柔的小聲音說:「我知道它在哪裡。」
「什麼在哪裡?」
「主礦層。」
「什麼?」
「對不起,」他說。「這時古生物學家的術語。我是說我找到了:我找到母礦脈,威嘉頓和歐萊利當年挖掘的地方。我找到了保存最佳、最完整的火星化石的出產地。」
「老天,」我說。「你會因此賺翻的。」
他也許搖了頭;天色暗得看不出來。「不,先生,」皮考維用文雅的英國口音說。「我不會。我不想賣掉這些化石,我想保存它們;我想保護它們免於被那些掠奪者,那些……小偷染指。我想確保它們能用科學方式採集,然後被收進最棒的博物館,讓人們可以研究。有太多能學了,有太多等著被發現!」
「威金斯曉不曉得這個……你是怎麼說的?他知道主礦層在哪裡嗎?」
「不──至少單純讀取我的電腦檔案不會曉得。我只記在這裡。」他現在想必在輕敲自己的太陽穴。
「但你認為威金斯從你的心智副本取出了密碼?」
「一定是。」
「所以他現在很可能正在試著從你的心智副本挖出主礦層的位置。」
「對,沒錯!要是他成功,一切都會淪喪!最棒的標本會被賣給私人收藏──淪為某個兆萬富翁莊園的戰利品,永遠將科學拒於門外。」
我搖頭。「可是這完全說不通。我是說,威金斯怎麼會曉得你找到了主礦層?」
皮考維的聲音突然變得好小。「我去了『另一個你』──你當然得在上傳幾個星期前先去一趟,告訴他們你想要怎樣的新身體。根據你的需求客製化身體需要時間。」
「的確。所以呢?」
「所以我訂了一具身軀,很適合在火星地表進行古生物學研究;我要求某些特殊改裝,只有最成功的探勘者才負擔得起。強化的膝蓋,搬石頭用的額外臂力,增加眼睛的光譜感應度好讓化石更顯眼,還有讓我能在入夜後繼續挖掘的夜視力。可是……」
我點頭。「可是你手頭沒那麼多錢。」
「沒錯。我連上傳程序本身都幾乎負擔不起,就算買市面上最便宜的身體也一樣。所以……」
他的聲音消失。我想他對自己太生氣了,沒法道出心裡話。「所以你對他暗示,你很快會得到一筆財富,」我說。「然後你建議他先滿足你的需要,你晚點再還他錢。」
皮考維的口氣很難過。「這就是身為科學家的問題;我們會自然而然分享資訊。」
「你有明白告訴他你找到了什麼嗎?」我問。
「沒有,沒有。可是他一定猜到了。我是古生物學家,研究威嘉頓和歐萊利多年──這些都是公開資料。他一定想到我知道他們的化石岩層在哪。畢竟,我這種人還能從哪弄到錢?」他嘆息。「我真蠢,是不是?」
「嗯,反正門撒國際[3]短時間內不會打電話給你了。」
「拜託別對我的傷口灑鹽,洛梅斯先生;我感覺已經夠糟了。而且──」他嗓子破了;我從沒聽過哪位意識上傳者會這樣。「而且我現在還讓那些好美、好美的化石陷入險境!您幫幫我好嗎,洛梅斯先生?拜託您答應幫我!」
我點頭。「好吧。案子我接了。」

我們回到圓頂內,然後我用通訊器打給拉爾山托斯,要他在羅瑞皮考特位於城中央的小公寓跟我們會合。公寓在四樓,由三個小房間組成──全是室內空間,沒有窗戶。
拉爾抵達時,我介紹他們認識。「拉爾山托斯,這位是羅瑞皮考特。拉爾是新克朗代克最棒的電腦專家。皮考維博士是古生物學家。」
拉爾用手指抵著額頭,對皮考特致意。「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皮考維說。「請見諒這裡一團亂,山托斯先生。我一個人住,恐怕當了一輩子單身漢就會染上壞習慣。」他已經將一張椅子上的垃圾掃掉,讓我能坐下;他這時忙著清理另一張椅子,就在他的家用電腦前面。
「怎麼,亞歷?」拉爾問,頭一歪比著皮考維。「新客戶?」
「沒錯,」我說。「皮考維博士的電腦檔案被某個未授權的人存取。我們想問你,這人是嘗試從什麼地方存取的。」
「你這下欠我『彎鑿子』的九杯好酒了,」拉爾說。
「沒問題,」我說。「我會記在我欠的帳上。」
拉爾微笑,交纏手指和伸長手臂,直到關節劈啪作響。然後他坐在皮考維電腦前面清乾淨的椅子上,開始打字。「你用什麼方式鎖住你的檔案?」他問,目光沒離開螢幕。
「口語密碼。」皮考維說。
「除了你之外有別人曉得嗎?」
皮考維搖搖他的人造腦袋。「沒有。」
「也沒有在任何地方被寫下來?」
「沒有……好吧,不算是被寫下來。」
拉爾轉頭,抬頭看皮考特。「什麼意思?」
「那是書裡的一句話。我如果忘記正確的用詞,隨時都可以查。」
拉爾厭惡地搖頭。「你應該永遠要用隨機密語。」他繼續打字。
「喔,我認為那很安全,」皮考維說。「沒人會猜到──」
拉爾打岔。「你的密碼是:『那些如今有幸出席……』」
我瞧見皮考維張口結舌。「天哪,你怎麼會知道?」
拉爾指著螢幕上的一些資料。「那是過去幾個星期來,唯一的外部存取者輸入的第一句話。」
「我還以為密碼輸入時是看不見的。」皮考維說。
「當然,」拉爾說。「但是通訊程式有緩衝記憶區;內容就存在裡頭。你瞧。」
拉爾在椅子上挪動,讓皮考維能越過他肩膀和清楚看著螢幕。「這個……呃,這非常奇怪。」皮考維說。
「什麼?」
「唔,是我的密碼沒錯,可是不太一樣。」
我靠過去看一眼螢幕。「你什麼意思?」我說。
「這個嘛,」皮考維說。「我的密碼是『那些如今有幸出席佛塞特家族慶典的人』──典出約翰高爾斯華綏[4]《佛塞特家族傳奇》第一冊《有產者》的開頭。我喜歡這句話,是因為它運用了頭韻法──『有幸出席』(privileged to be present),以及『佛塞特家族慶典』(family festival of the Forsytes)。比較好記。」
拉爾厭惡地搖搖頭,彷彿在說這些人什麼教訓也學不會。皮考維繼續說:「不過,你看,存取的人講了更多內容。」
我看那串發亮的字母。完整的句子是:那些如今有幸出席佛塞特家族慶典的人,看見他們於八點半用餐,享受七道佳餚
「太多了?」我問。
「對,」皮考維說,點點頭。「我的密碼到『佛塞特家族慶典的人』就結束了。」
拉爾揉著他內縮的下巴。「沒差,」他說。「密碼一講完,檔案就會解鎖。其餘密碼只會被拋棄;以口述指令為主的系統,不會要求你按下輸入鍵。」
「是啦,沒錯,」皮考維說。「可是其餘部分不是約翰高爾斯華綏寫的;差得遠了。《有產者》是我最喜歡的書,我非常熟。完整的開頭句子是:『那些如今有幸出席佛塞特家族慶典的人,看見了迷人又具教育性的景象──一個盛裝打扮的中產階級家庭。』沒有提到他們用餐的時間,或者吃了幾道菜。」
拉爾指著螢幕上的文字,彷彿那才是正確版本。「你確定?」他說。
「當然確定!」皮考維說。「高爾斯華綏的書就放在公共領域。你可以自己上網查。」
我皺眉。「除了你,沒別人曉得你的密碼,對嗎?」
皮考維點頭如搗蒜。「我一個人住,朋友也不多;我是個安靜的人。我沒告訴過任何人,也不可能有人聽見我說,或看著我輸入。」
「可是有人就是知道了。」拉爾說。
皮考維看我,然後低頭看拉爾。「我認為……」他緩緩開口,我想是要給我機會阻止他,免得他吐露太多。但我讓皮考維繼續。「我認為這資訊是從我在『嶄新的你』掃描的心智複本抽取出來的。」
拉爾在胸前交叉雙手。「不可能。」
「什麼?」皮考維說。我則說:「為什麼?」
「這辦不到,」拉爾說。「我們知道如何複製組成人類心智的龐大相連網路,也知道怎麼在人造基質上烙印這些連結。可是我們不懂怎麼解碼;沒有人曉得。你就是沒辦法在一個心智的數位拷貝裡篩選,然後抽出特定資料。」
該死!如果拉爾沒說錯──他在電腦方面的事也總是對的──那麼皮考維這整件事不過是煙幕彈。很可能根本沒有他的非法心智拷貝;就算他自己堅稱行事謹慎,某人還是有可能剛好偷聽到密碼,決定去他的檔案探查一番。我把時間浪費在這檔事上,喬夏威金斯則無疑溜得更遠,更有機會溜出我掌心。
不過這部分的調查還是值得再延續幾分鐘。「有查出那人是從哪邊試圖存取的嗎?」我問拉爾。
他搖頭。「沒有。動手的是專家;他們把行蹤掩飾得很好。存取來自外部線路──我只能確定這點。」
我點頭。「好吧。謝了,拉爾,感謝你幫忙。」
拉爾站起來。「不客氣。好啦,來談談請客的事……」
我張嘴正想說好,這時卻靈光乍現──我曉得威金斯是在幹嘛了。「呃,晚點再說好嗎?我──我在這邊還得處理一些別的事。」
拉爾皺眉;他顯然希望叫我馬上請客喝酒,不過我開始催他走向門。「多謝你幫忙,拉爾。我真的很感激。」
「呃,當然,亞歷,」他說,明顯發現被下了逐客令,不過沒怎麼抗拒。「隨時效勞。」
「的確,真的非常感謝您,山托斯先生。」皮考維說。
「沒問題。要是──」
「晚點見,拉爾,」我說,替他開門。「萬分感激。」我抵著不存在的帽沿對他致意。
拉爾聳肩,明顯意識到不對勁,但沒有足夠的動機開口問。他穿過門,我也按下鈕讓門在他背後滑上。等門一關緊,我就用手臂摟著皮考維的肩膀,把他推回電腦前面。我指著拉爾在螢幕上標記出來的那句話,大聲讀結尾:「……於八點半用餐,享受七道佳餚。」
皮考維點頭。「沒錯。所以呢?」
「數字經常是加密訊息,」我說。「『於八點半用餐;享受七道佳餚』。這對你有什麼意義?」
「對我?」皮考維說。「啥意義也沒有。我喜歡在更早的時間用餐,也不會吃超過一道菜。」
「可是這部分有可能是訊息。」我說。
「誰的訊息?」
實在也沒辦法美化了。「你自己給你的。」
皮考維困惑地挑起人造眉毛。「什麼?」
「聽著,」我說,示意他坐在電腦前。「拉爾毫無疑問沒說錯。你不能從人類心智的掃描篩選出資訊。」
「可是威金斯一定就是這麼做的。」
我搖頭。「不對,」我說。「要知道一個心智曉得什麼,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互動過程中問它。」
「可是……可是沒人問過我的密碼。」
「沒有人問過這個你。但喬夏威金斯一定是把你的額外心智拷貝上傳到一具身軀,好直接對付你。那個額外拷貝一定對他透露了你的密碼。」
「你是說……你說還有另一個我?另一個有意識的我?」
「看來是如此。」
「可是……不,不。這樣……這還能怎麼說呢,這是非法的。盜版的人類複本──天啊,洛梅斯,這太駭人聽聞了!」
「我打算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我說。
「是。」皮考特激烈地說。
「什麼?」
「是,不是他。我才是唯一的『他』──唯一真正的羅瑞皮考特。」
「那麼我找到它之後,你希望我怎麼處置?」
「當然是抹銷它。把它關掉。」他發抖。「老天爺啊,洛梅斯,我感覺……被嚴重侵犯!我的大腦有一份被竊的拷貝!這根本是最嚴重的隱私侵犯……」
「也許吧,」我說。「可是這個盜版正試著告訴你某件事。他────給了威金斯密碼,然後填上額外的字,好給你訊息。」
「可是我不認得這些多出來的字。」皮考維惱怒地說。
「它們對你有任何意義嗎?有沒有暗指什麼東西?」
皮考維重讀螢幕上的字。「我想不出來,」他說。「除非……不,不對,我根本不會想出這種密語。」
「顯然你剛剛就想到了。是什麼密語?」
皮考維沉默一陣子,彷彿在決定該不該出聲。接著:「唔,新克朗代克城的佈局是圓形,對吧?而且有一圈圈同心圓建築。八點半就是第八到第九大街中間,是吧?七道佳餚──是指中央數出去第七道環?也許那該死的盜版希望我注意一個地點,城內的某個特定位置。」
「第八和第九大街中間,是嗎?很粗略的區域。我平常會去那附近的健身房。」
「舊造船廠,」皮考維說。「不就在那裡嗎?」
「對。」我開始走向門。「我要去調查。」
「我跟你去。」皮考維說。
我看他和搖搖頭。皮考維顯然當絆腳石的程度會甚於幫忙我。「太危險了,」我說。「我得一個人去。」
皮考維看著我一陣子,好像打算抗議,但最後點點頭。「好吧。我希望你能找到威金斯。但若你找到另一個我……」
「怎樣?」我說。「你希望我怎麼處置?」
皮考維用懇求的眼神看我。「抹銷它。毀了它。」他又發抖。「我絕對不要看到那該死的東西。」

我不得不睡點覺──該死,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個意識上傳者。我搭懸浮列車回公寓,然後睡了五個小時──我承認是火星小時,比地球的小時稍長些──接著前往舊造船廠。我到那邊的時候太陽剛升起;圓頂外頭的蒼穹,東方呈粉紅,西邊則是紫色。
這裡會替星艦做些主動保養跟維修,不過多數船隻已經沒辦法繼續在真空保持氣密,所以就被棄置在此。我想任一艘船都能當成不錯的藏身處;星艦船身能抗輻射,所以很難掃描裡頭有什麼東西。
造船廠占地廣闊,容納形形色色、大小不同的船艦。大多是流線形──就連火星稀薄的大氣也需要空氣力學。有些靠著尾翼直立,有的肚子著地,有的則以有關節的起落架支撐。我試著打開我看見的每一道艙門,不過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氣閘都封得密不通風。
最後我來到一艘龐大無比的廢棄星際郵輪──船殼很巨大,約有三百公尺長、五十公尺寬、十餘公尺高,船頭附近仍可見剝落油漆寫著五月花二號──外加那句標語「不上火星便成仁!」
我沿著船身稍微走一段路,尋找艙門,直到──
有了!這下我終於能理解,一位化石獵人終於挖到保存狀態絕佳的根狀菌索時,會有多麼興奮。這邊有個外部氣閘門,而且正開著,裡面的內門亦然。我踏過房間和進入船內。這兒有架子放太空裝,不過服裝老早就不見了。
我走到房間遠端,找到另一道門──是那種中間用轉盤鎖上的潛艇式艙門。這扇是關著的,我想可能在某個時候已經焊死了,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試著轉看看轉盤。要命!它居然輕鬆轉開,抽回了門鎖。我拉開門和踏過去,進入一條走廊。門轉軸上裝著彈簧,所以我一放手,門就在我背後關上,將我丟在一片漆黑中。
當然,我帶了手電筒。我把它從腰帶上抽出來和打開。
空氣很乾燥,有股淡淡的腐敗味。我順著走廊前進,手電筒的光線在我前面,然後──
有聲尖叫。我猛地轉身,手電筒剛好來得及照到尖叫的來源:一隻匆忙逃竄的大褐鼠,兩顆眼珠在光線下有如燒紅的迷你煤塊。人們許多年來一直在努力擺脫老鼠,以及不知如何從地球跑來此地的蟑螂、蠹蟲跟其他害蟲。
我轉回去,往船的更深處走。地板不太算水平,稍微朝人們所謂的「右舷」傾斜──我也感覺越往前走地勢就越高。船上的地板沒有地毯,僅是光滑的裸金屬面。油膩的水順著走廊右舷那側流動,某處一定是有管線破裂。另一隻老鼠在我前面匆匆經過;我心想牠們在這艘死亡的星艦上不知道要吃什麼。
我想我應該知會皮考特一聲──讓他曉得我人在哪。我啟動通訊器,可是螢幕說無法連線。當然了:星艦船殼的輻射罩阻絕了信號。
這兒開始冷得要命。我把手電筒直直舉在面前,看見呼吸化成清晰可見的煙霧。我停下來聆聽;某處有持續的滴水聲,是凝結水或另一條破裂的管線。我繼續前進,像個好偵探那樣讓手電筒光束左右掃動。
走廊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扇門──那種你通常能在星艦上看到的自動滑門。多數門板都被人撬開。我用手電筒照著每一間敞開的房間:有些是小不隆冬的船員艙房,有些是儲藏室,還有一間是醫療室──設備已經被拆光,但留下了檢驗床,透露出這房間的用途。
我又查看另外一群艙房,然後來到一扇關著的門。這是我在走廊上第一個看見的關上的門。
我按下開門鈕,但沒有反應;船上的電力系統已經掛了。當然,門上有緊急把手,嵌在厚重的門板內。但願我這時有三隻手就好了,一隻拿手電筒、一隻拿左輪槍,最後一隻則用來拉門把。我把手電筒夾在右腋窩下,用右手握槍,然後以左手用力拉凹槽把手。
門幾乎紋風不動。我再試一次,用上更猛的力──差點把手從肩關節上扯下來。難道門的張力控制被人調過,需要意識上傳者的力氣才開得了?也許吧。
我再度嘗試。這回出我意料之外,光線開始自房間灑出。我本來希望能一舉拉開門、收奇襲之效,但這該死的玩意兒每拉一次把手,只會打開一小塊。假如門另一邊有人,而這人手上有槍,現在就無疑已經指著門了。
我停了一秒,把手電筒塞進口袋,然後──該死,我真痛恨得這樣──將左輪槍也收進槍套,好讓我空出另一隻手拉開門。我以雙手抓住凹槽手把,使出吃奶的力氣,還發出讓人聽得一清二楚的悶哼。
房間裡的亮光刺痛我的眼睛;那雙眼已經習慣了手電筒的柔和光束。我再拉一次門,門板終於往牆內滑得夠多,讓我能側身鑽進房間。我掏出槍進去。
一個刺耳、機械化、但依然可憐兮兮的嗓音響起:「求求你……」
我的眼睛轉向聲音來源。那裡有張工作桌,桌面是黑色,連在對面牆上。而綁在桌上的東西──
綁在桌上的東西是個意識上傳者的人造身軀。可是那跟我的客戶卡珊德菈昂貴、幾近完美的軀體不一樣,而是個粗糙簡單的類人類形體,軀幹是方箱形,四肢以金屬圓柱構成。至於臉──
那張臉缺乏任何類型的人造皮膚。那雙藍眼睜得老大,看來好像人類,牙齒也活像鬆脫的假牙。臉的其餘部分是一團雜亂的滑輪與光纖纜線、金屬跟塑膠。
求求你……」那聲音又開口。我環顧房間其餘地方。我看見一個壘球大小的核融合電池,伸出幾條電線,當中有些接上可攜式照明設備。這裡也有個衣櫥,附一扇簡單的門。我打開它──這扇門輕易滑開──以便確定沒人在我進入房間時躲進衣櫥裡。有隻不知什麼時候困在裡頭的消瘦老鼠一溜煙跑出衣櫥,穿過仍半開的走廊門逃掉。
我把注意力轉向那位意識上傳者。他身上套著簡單的牛仔褲跟一件運動衫。
「你還好嗎?」我說,看那張無皮膚的臉。
金屬頭顱些許左右搖動,玻璃眼球的塑膠眼瞼往後縮,使那張不像臉的臉化為一幅誇張的哀求圖畫。「求求你……」他第三度說。
我打量把人造身軀固定住的金屬束縛:細尼龍帶連在桌面上,把身體綁得死緊。我找不到任何能放開他的裝置。「你是誰?」我說。
當然,我對答案已經稍微有個底。「羅瑞皮考維。」但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羅瑞皮考維:少了文雅的英國口音,而且人造嗓音高亢許多。
但我還是不能只憑表面就聽信這可憐東西的說詞──尤其它根本沒什麼表「面」。「證明給我看,」我說。「證明你是羅瑞皮考維。」
那雙玻璃眼瞥開。也許是意識上傳者正在考慮怎麼滿足我的要求──或者他只是想迴避我的目光。「我的公民編號是四八三九四四三二。」
我搖頭。「這不夠好,」我說。「你必須說點只有羅瑞皮考維會曉得的事。」
那雙眼轉回來看我,塑膠眼瞼下垂,也許是心生懷疑。「我是誰不重要,」他說。「拜託把我弄出去!」
乍聽很合理,但假如這另一位羅瑞皮考維……
「除非你能先對我證明你的身分,」我說。「告訴我主礦層在哪。」
「去你的,」意識上傳者說。「別招沒用,你就來這招。」機械頭轉開。「但這樣也是在白費力氣。」
「告訴我主礦層在哪,」我說。「我就放你自由。」
「我寧願死,」他說,然後過一陣子後憂愁地補充:「只是……」
我替他說完心裡話。「只是你死不了。」
他再度轉開頭。你實在很難對一個看來這麼像機器人的東西心生同情;這就是我得以無動於衷的藉口,我也打算堅守下去。「告訴我歐萊利和威嘉頓的挖掘地點在哪。我守口如瓶。」
他沒說話。這時我手中的槍已經指著那顆機械頭。「快說!」我說。「快說,不然等到──」
外頭走廊遠處有老鼠尖叫;接著──
有腳步聲。
意識上傳者也聽見了,眼睛彷彿驚慌失措地左右轉動。
「拜託,」他壓低嗓音說。他一開口說話,我就把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靜。但他沒停:「拜託,看在上帝的愛份上,快把我弄出去。我受不了了。」
我直奔衣櫥,很快踩進去和把門大致關上,然後調整位置,讓我能越過門縫看──有必要的話也能開槍。腳步聲變大。衣櫥裡有老鼠味。我屏息以待。
我聽見一個比較圓潤的嗓音,比那位自稱皮考維的東西更像人類。「搞什麼──?」
然後我看見一個人──一位意識上傳者──像我稍早那樣側身進入房間。我從這角度看不到臉,不過不是喬夏。身軀是女性,我也能看見她是黑髮。我吸氣,屏息,接著──
接著她轉身,露出臉龐。我看見那張細緻的五官跟綠色大眼,不禁心臟猛跳。
卡珊德菈威金斯。
我的客戶。
她剛才拿著一把手電筒,這時把它放在另一張較小的桌上。「剛才是誰在這裡,羅瑞?」她冷冰冰地說。
「沒有人。」他說。
「門是開著的。」
「妳忘了關。我很訝異,不過……」他打住,也許發現說得越多,就越有可能被戳破謊言。
她微微歪頭。就算擁有意識上傳者的力氣,想關上門應該也很難。但願她會被說服,她有可能是上次離開時拉了門最後一下,就以為門完全關上了。當然,我馬上看出這說詞的破綻:你也許會沒注意門關好的喀噠聲,可是一定會注意到光線仍從房間照進走廊。不過多數人不會考慮到這麼多細節;我希望她會相信皮考維的暗示。
她多想了一陣子,似乎也真的信了,並點點頭(顯然是對自己)。然後她靠近綁住人造身軀的桌子。「我們可以不必再來一次,」卡珊德菈說。「只要你直接告訴我……」
她讓最後一個字懸在空中一會兒,不過皮考維沒有回應。她的肩膀豁達地聳了聳。「這是你的選擇。」她說,接著令我震驚,她收回右手,狠狠打了皮考維那張機器臉一巴掌──
皮考維尖叫。
那是個拉長、壓低、顫抖的聲音,就好像把金屬板捲起來時會有的聲響。令人毛骨悚然,一點也不像人類。
求求妳……」他再度嘶聲說。他對我說了同樣哀怨的話,我也一樣置之不理。
卡珊德菈又打一巴掌,讓他再度尖叫。嗯,我多年來被許多女人甩過耳光:那很痛,但我從來不會尖叫。想當然人造軀體是用比我更強韌的材質做的吧。
卡珊德菈揮第三下耳光。皮考維的尖叫在星艦的死寂船殼裡迴盪。
「快說!」她說。
我看不見皮考維的臉,被卡珊德菈的身體擋住了。也許他搖了頭;也許他只是反抗地瞪她。不過他隻字未吐。
卡珊德菈又聳肩;顯然他們之前已經做過這些事。她走到床的一邊,站在他被尼龍帶綁在身上的右手臂旁邊。「你真的不會希望我這樣,」她說。「我也不必,只要……」她讓未說完的提議懸了幾秒,接著:「唉,好吧。」她那米黃色、幾可亂真的手往下伸,用三根手指抓住皮考維的食指,開始往後扳。
我現在能看見皮考維的臉;他下巴沿線的滑輪正在活動──他努力想咬緊牙關。他的玻璃眼往後翻,沒入眼眶,左腿也抽搐抖動。這景象怪誕萬分,我心中也有兩股矛盾的感覺──一會兒對躺在那裡的傢伙感到同情,一會兒又因為那具身軀是明顯的人造物,而抱著冷酷的疏離感。
卡珊德菈放開皮考維的食指。我一時還以為她決定發點慈悲;但她接著抓住食指跟相鄰的手指,將兩根指頭一起往後扳。這回皮考維再怎麼努力咬牙,還是發出機器人式的喉音。
「快說!」卡珊德菈說。「說!
我最近才得知──而且是從卡珊德菈那邊得知──人造身軀必須裝痛覺感應器,不然機器手可能會誤擺在高溫物體上,或者讓關節承受過多壓力。但我沒預期到感應器會這麼靈敏,而且──
皮考維再度發出顫抖的尖叫時,我突然想通了;卡珊德菈非常了解人造身軀,畢竟這就是她在賣的東西。要是她想調整一個人的身心介面,令痛覺變得特別強烈,她也無疑辦得到。我這輩子見過很多邪惡的事,但這大概是最糟的。掃描一個心智,把它擺在一個對疼痛極度敏感的身軀內,拷打他直到吐露祕密。你接下來可以直接抹銷大腦,然後──
「你知道,你到頭來屈服的,」她用幾乎像是閒聊的口氣說,望著皮考維無皮膚的臉。「既然都免不了,你不如就把我想知道事告訴我吧?」
構成皮考維臉龐部分肌肉的彈性帶收縮,他的牙齒也張開,然後頭用幅度小但很快的方式往前晃動。我有半秒時間以為他想不合時宜地對她拋飛吻,接著才意識到他想幹嘛:朝她吐口水。想當然,他那乾燥的口腔和塑料喉嚨產生不出唾液,不過他的心智──習慣生物身軀的人類心智──將滿腔怒火集中在這最原始的舉動上。
「好吧,」卡珊德菈說,把皮考維的手指猛力往後扳最後一次,維持在令人痛不欲生的角度。皮考維不是尖叫就是啜泣。最後卡珊德菈放開他的手指。「我們來試試不同的招數。」她說,俯身靠近他,用左手掰開他的右眼瞼,然後將右手拇指戳進那隻眼。玻璃球被壓進金屬頭顱內──皮考維再度尖叫。理論上人造眼應該比正常眼睛強韌許多才對,不過話說回來,壓著那隻眼的拇指也是。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出於同情反應而流出淚來。
皮考維的人造脊椎微微拱起,身子在兩條束帶下抽搐。我不時能清楚瞥見卡珊德菈的臉;那完美對稱、欣喜不已的微笑幾乎讓人作嘔。
最後,她停止用拇指戳他眼睛。「受夠了嗎?」她說。「因為要是你還嫌不夠……」
皮考維的確仍然穿著衣服;不管你是原生人還是意識上傳者,光溜溜逛大街都一樣不禮貌。但卡珊德菈的手這時移到他的腰部。我看著她鬆開他的腰帶、解開和脫下牛仔褲,再把褲子盡可能沿著大腿往下拉,直到碰到把腿綁在桌上的束縛帶。意識上傳者不用穿內衣,皮考維自然也沒穿;他的人造陰莖與睪丸裸露出來。我感覺自己的陰囊出於恐懼縮起來。
卡珊德菈接著做了件令人訝異的事。她徒手扳皮考維的手指時一點都不內疚,用裸拇指戳對方眼睛時也毫不猶豫,可是她現在準備傷害他的下半身,卻似乎不想直接碰觸──她環顧房間,有一秒時間直接望向衣櫥門。我趕緊往後縮,靠在後牆上,祈禱她沒看見我。我的心臟咚咚跳。
最後她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一把躺在地上的扳手。她撿起來,高高舉到頭上,並直接盯著皮考維完好的那隻眼──剛才被戳的眼睛在她收回拇指後就閉上,就我看來再也沒有睜開過。「我要把你那兩粒敲進金屬殼裡,除非……」
皮考維現在閉上另一隻眼,塑膠眼瞼縮緊。
「我數到三,」她說。「一。」
「我辦不到,」他用比較小的聲音說,跟他的嗚咽聲一個樣。「妳會毀了它們,把它們賣掉──」
「二。」
「拜託!它們屬於科學!屬於全人類!」
三!
她手臂往下揮,在空中劃出大弧,銀色扳手砸進皮考維的塑料陰囊袋。他發出我到目前為止聽過最大的尖叫,大到聲音即使被半掩的衣櫥門遮掉一部分,也令我耳膜好痛。
她再度舉高手臂,但是先等尖叫轉弱成一系列抽噎。「再給你一次機會,」她說。「我數到三。」皮考維渾身顫抖。我覺得想吐。
「一。」
他把頭轉到一旁,彷彿轉開頭就能讓拷打停止。
「二。」
他的人造喉嚨傳出抽噎聲。
「三!」
我也忍不住瞥開視線,不忍看下去──
好啦!
是皮考維的聲音,用刺耳和機械化的方式吼道。
「好啦,」他又喊。我轉回去看這幅戲劇場面:模樣像人的女子將扳手舉在頭上,害怕的機械人則被綁在桌上。「好,」他又重覆,聲音轉柔。「我會把妳想知道的事告訴妳。」
「你會告訴我主礦層在哪?」卡珊德菈問,放下手臂。
「會,」他說。「我會。」
「在哪裡?」
皮考維沉默不語。
「在哪?」
「上帝原諒我……」他輕聲說。
她重新舉高手。「在哪?
「尼利火山口南南西方十六點四公里,」他說。「精確的座標是……」他吐出一串數字。
「你最好說的是實話。」卡珊德菈說。
「我沒說謊。」他的聲音好小聲。「出於我無盡的恥辱,我承認我沒騙妳。」
卡珊德菈點頭。「也許吧。但直到我確定之前,我得繼續把你綁著。」
「可是我告訴妳事實了!我把妳想知道的東西都說了。」
「當然,」卡珊德菈說。「我只要先確認真假就好。」
我踏出衣櫥,手槍直指著卡珊德菈的背。「不准動!」我說。
卡珊德菈猛地轉身。「洛梅斯!」
「威金斯太太,」我說,點點頭。「我猜妳已經不需要我尋找妳先生了,是吧?妳已經拿到妳丈夫竊取的資訊。」
「什麼?不,不。我當然還是要你找到喬夏呀!」
「好讓妳能跟他共享財富?」
「財富?」她轉頭望向倒楣的皮考維。「喔。嗯,沒錯;那可是一大筆錢。」她笑了。「多到我很樂意分你一杯羹,洛梅斯先生──哦,您是個好人,我知道您不會傷害我!」
我搖頭。「妳一有機會就會出賣我。」
「才不。我知道我需要人保護──考慮到化石能賺進多少銀子。有您這樣的人陪,自然非常合理。」
我看皮考維,搖搖頭。「妳在拷打這個人。」
「你口中的這個『人』,沒有我就不會存在。真正的皮考維也沒有因此產生絲毫不便。」
「可是……」我說。「拷打是不人道的。」
她輕蔑地用拇指比著皮考維。「他不是人。只是在一些硬體上執行的軟體罷了。」
「妳也是啊。」
「我的一部份是,」卡珊德菈說。「但我也是合法的。他是非法版──非法版沒有人權。」
「我不想跟妳爭論哲學問題。」
「隨你便。但請記住誰是在替誰工作,洛梅斯先生。我是你的客戶──而我現在要離開這裡。」
我紋風不動舉著槍。「妳不准。」
她看著我。「真有意思的處境,」她說,口氣冷靜。「我手無寸鐵,你則有一把槍。在正常情況下,這會讓你占上風,對吧?可是你的槍很可能阻止不了我。射我的頭,子彈只會從我的金屬頭顱彈開。射我的胸膛,你頂多只能弄壞某些零件,我到頭來不得不換掉──我不但能換,還可以打折扣。
「同時,」她繼續說。「我的力氣抵得過十個男人;我可以真的把你的手從肩膀上扯下來,或赤手空拳砸爛你的頭,把你的小不點腦袋像西瓜一樣捏爆,腦漿四溢。所以你要怎麼樣呢,洛梅斯先生?你要不要讓我走出那道門和做我自己的事啊?還是您打算扣板機,結果葬送自己的小命?」
我已經很習慣握著槍時得到的權威和安全感;可是此時此刻,這把史密斯與威森手槍卻沉重得像鉛製啞鈴。她說得有理:開槍射她得到的效果,很可能頂多跟拿槍丟她一樣有用。當然,人造身軀的表面有關鍵零件,我只是不曉得是啥,何況每個型號的重要零件大概也不同。要是我很肯定能一槍打倒她,我就會開槍。我曾經出於自衛殺過人,只是……
只是這不是自衛。不算是。我若不快做點什麼,她就能大搖大擺走出去。難道我能冷血殺人嗎……嗯,不是冷。不過她說得沒錯:即使皮考維不算人,她也是個人。她是唯一合法存在的卡珊德菈威金斯。這兒的警察也許貪腐和懶散,但他們可不會對蓄意謀殺睜隻眼閉隻眼。如果我開槍打她,然後成功逃走,警方就會追捕我到天涯海角。要是我沒逃走,她就會出於自衛攻擊我。
「所以,」她最後說。「你想怎樣?」
「妳的論點很有說服力,威金斯太太。」我用我在這狀況下能使出的最理性嗓音說。
然後我絲毫沒改變表情,扣下了板機。
我很好奇意識上傳者的時間感是否會減慢,或者永遠能像石英鐘那樣精確。想當然,此時對我而言,時間似乎慢了下來。我發誓我能看見子彈從槍口飛出去,順著彈道飛越三公尺距離到──
當然,不是到卡珊德菈的軀幹。
不是她的頭。
她說得對;我這樣可能根本傷不了她。
所以我轉而瞄準她背後,對準躺在桌上的皮考維。更精確地說,我瞄準那條粗尼龍帶繞過皮考維軀幹、壓住他手臂之後在桌子右側固定的位置──帶子在皮考維的手臂跟桌邊固定處之間成了一段繃緊的對角線。
子彈撕開帶子,將它一分為二。比較長的那段少了張力,就彈過他的軀幹上方,好像一條蛇通了四萬伏特的電一樣。
卡珊德菈發現我沒打中她,驚訝得眼睛睜大,然後轉頭看。子彈的爆炸聲當然仍在我耳裡嗡嗡響,可是我發誓我能聽見繩帶滋咻!一聲斷裂。我猜一個人若對疼痛極度敏感,反應時間想必也很短。我希望皮考維夠聰明,注意到我開火之前稍微轉動了槍口。
確實,皮考維的手一掙脫就馬上坐起來──他的腿仍被綁住──然後抓住卡珊德菈的一隻手,把她拉向他。我在微弱的火星重力中跳過去;卡珊德菈的大半身體由輕量化合物跟人造材料構成,不過我仍是美好的血肉之軀,比她多出至少三十公斤。我的撞擊力道讓她往飛和撞上桌邊,皮考維也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卡珊德菈的第二隻手臂,讓她背靠著桌緣被壓住。我掙扎著重新站穩,然後把槍舉到她的右太陽穴旁邊。
「好了,甜心,」我說。「妳真的還想試試看妳的人造腦袋有多硬嗎?」
卡珊德菈張口結舌;要是她仍是原生人,可能早就喘不過氣了。但她不帶心臟的胸膛毫無起伏。「你不能就這樣開槍射我。」她說。
「為何不行?等我告訴警察我是自衛,這位皮考維一定會挺我,你說對嗎,皮考維?」
他點頭。「絕對會。」
「事實上,」我說。「妳、我、這位皮考維跟另一位皮考維,是唯一曉得主礦層所在地的人。我認為我們三個擺脫妳會更好。」
「你不會得逞的,」卡珊德菈說。「休想!」
「我多年來得逞過好多次了,」我說。「我看不出來將來幹嘛不會。」我扣下左輪槍擊錘,只是好玩。
「聽著,」她說。「你們沒必要這樣。我們可以共享財富。錢多得夠大家分。」
「可是妳根本無權占有它!」皮考維說。「妳偷了我心智的一份拷貝,然後拷打我。妳還因此想要獎賞?」
「皮考維說得對,」我說。「那是他的寶藏,不是你的。」
「那是全人類的寶藏,」皮考維糾正。「屬於全體人類。」
「可是我是你客戶。」卡珊德菈對我說。
「他也是。至少是合法的皮考維版本。」
卡珊德菈口氣絕望。「可是──可是那是利益衝突!」
「去告我啊。」我說。
她厭惡地搖頭。「你只是想給自己貪好處!」
我親切地聳肩,把槍口在她的人造腦袋上壓得更緊。「誰不是呢?」
「射她!」皮考維說。我看他;他仍壓著卡珊德菈的上臂,把那雙手壓在她的軀幹上。要是他是原生人,為了做出這種動作而大幅扭動軀幹,應該會很難受。其實現在想想,考慮到他對痛覺超級敏感,這具人工身軀扭成這樣大概真的會弄痛他,不過顯然他很樂意承受這種疼痛。
「你真的希望我這樣?」我說。「我是說,考慮到她對你做的事,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沒說完想法;我只是讓它懸在空中,讓他自己決斷。
「她拷打我,」他說。「她應該償命來。」
我皺眉,沒法跟這邏輯爭辯──但我也心想,皮考維知不知道他在這邊跟卡珊德菈一樣應該受到質詢。
「我不能說我怪你,」我再說一次,接著也加上:「不過。」再次沒把思緒說完。
最後皮考維點點頭。「不過你也許說得對。我不同情她,但我沒必要奪走她的命。」
卡珊德菈的塑料臉浮現寬慰。我點頭。「好傢伙,」我說。「我之前殺過人,但從來就不喜歡。」
「不過,」皮考維說。「我還是想報點一箭之仇。」
卡珊德菈的上臂仍然被皮考維壓住,但前臂能自由移動。我震驚地看見她的兩隻前臂都動起來;這動作嚇到了我,我也剛好低頭看見她將前臂扭向胯下,幾乎像是想保護……
我忍不住踉蹌後退;我花了一秒鐘才恢復平衡。「喔,我的天哪……」
卡珊德菈很快把手擺回自然、下垂的位置──但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
「妳──」我說。我通常不會啞口無言,但這時是例外。「妳……」
皮考維也看見了;他的軀體扭到剛好能看見的程度。
「妳不是女人……」他緩緩開口。
卡珊德菈之前不想徒手碰皮考維的陰囊,即使那是人造的。而皮考維提議對她以牙還牙時,卡珊德菈的手就下意識想保護──
天啊,我為什麼之前沒看出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方式,還有不願意給新身體化妝或配戴珠寶;她不習慣親密碰觸別人,或者被男人親密觸碰。事後想來,這實在太明顯了。
卡珊德菈的手直覺移動,想保護她的睪丸
「你不是卡珊德菈威金斯。」我說。
「我當然是。」那個女性聲音說。
「內在不是,」我說。「你是個男人。上傳到這具身軀裡的心智是個男人。」
卡珊德菈激烈扭動。該死的皮考維,可能是被這真相嚇呆,明顯鬆開了手,因為她掙脫了。我再次開火,子彈直接打進她胸膛;一條機油噴出來,好像油桶被打穿那樣,但子彈毫無讓她慢下來的跡象。
「別讓她逃走!」皮考維用他的粗糙機械嗓音大吼。我把槍轉向他;有一秒鐘時間,我能看見他眼中浮現恐懼,彷彿以為我要為了他鬆手的事幹掉他。但我瞄準他腿部的尼龍帶和開槍。這回子彈只切斷一部份帶子;我伸手扯剩餘的絲線,皮考維也是──直到它跟第一次一樣應聲彈開。皮考維轉身把腳放下桌面,馬上站起來。人造軀體有許多優勢,其中一個就是躺了不知道多少天之後爬起來,也不會頭暈腦脹。
卡珊德菈利用我釋放皮考維的這幾秒鐘時間,衝出了我拉開一部分的門,現在正沿著漆黑的走廊狂奔。我能聽見濺水聲,這表示她偏離走廊中線太遠,踩到右舷積水的地方,我也真的聽見她撞上牆一次,不過她馬上就恢復過來和繼續跑。她沒帶手電筒,走廊裡僅有的照明想必來自我所在的房間──她跑得越遠,背後的光線就越暗,而她投射在面前的影子也增加了看見前方的難度。
我擠過門鑽進走廊。我的手電筒仍然放在口袋裡;我把它撈出來,只指著腳前方,這樣才不會發出太多光線讓卡珊德菈能利用。皮考維已經穿過半開的門和站到我身邊;我注意到他穿好了褲子。我開始跑,他也跟在我旁邊。
我們兩個的腳步聲現在蓋掉卡珊德菈的腳步聲;我猜她一定在我們前方三四十公尺處。這裡雖然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卻走過這條走廊好幾次,這對她應該有優勢才是──我跟皮考維都沒走過這方向。
一隻老鼠驚慌閃開我們腳下,邊逃邊尖叫。我的呼吸已經很費勁,但我仍勉強開口:「你們這些傢伙的夜視力有多好?」
皮考維的嗓音當然毫無費勁跡象。「只比原生人好一點點。」
我點頭。不過他的視力一定比他宣稱的更好,他才有辦法看得見。我的腿比卡珊德菈長多了,但我猜她必然能用更快的速度踏步。我把手電筒光束抬起來,暫時讓光線射向我們前方。她就在一段距離外;我讓手電筒重新照著地板。
前面傳來更多濺水聲;她又偏離方向了。我考慮開一槍──與其說是真的希望擊倒她,更像是製造戲劇效果──然後就在這時突然發現皮考維已經超越我。他的機器腿跟我的自然腿一樣長,他踏步的速度也至少能跟卡珊德菈一樣快。
我試著跟上皮考維的速度,卻辦不到。就算在火星重力下,快跑也很累人。我再次舉起手電筒,只是皮考維現在擋在我前面,身體遮住了走廊的其餘部分。我不曉得卡珊德菈現在領先我們多遠──而皮考維擋住我的軀體也阻止我實現開槍的幻想。
皮考維繼續跟我拉開距離。我經過走廊上一扇又一扇門,它們就像漆黑中對我張大的一張張嘴巴。我聽見更多老鼠聲,皮考維的腳步聲,然後──
然後有個東西突然從後面跳到我背上;一隻堅硬的手臂勒住我脖子,用力壓住我的喉頭。我試著叫皮考維,但吐不出夠多空氣……也吸不了氣。我盡可能把頭往後仰,用手電筒光束照向天花板,讓一些光線從上頭反射到我背上。
是卡珊德菈!她鑽進其中一個房間,躲在那裡等我經過。皮考維不是偵探,完全沒察覺獵物已經不在前方──而我的視線又被皮考維的身體擋住,被他的迴盪腳步聲妨礙了聽力。我稍早能看見自己化成霧的呼吸,卻看不見她的。
我再次嘗試呼叫皮考維,但只發得出嘶啞喊聲,這在皮考維耳裡絕對會被他自己的奔跑聲蓋掉。我早就因為狂奔而缺氧,喉嚨被勒緊更讓事情雪上加霜;儘管四下漆黑一片,我眼前開始冒出金星,顯示我在窒息。我只剩幾秒鐘時間能做出反應──
我也確實採取了行動。我盡可能蹲低,卡珊德菈仍然掛在我背上,頭伸在我頭上;接著我使出吃奶的力往上一躍。即使我體力減弱,我仍然猛力踢出腳,在火星的微弱重力中有如子彈往上竄。卡珊德菈的金屬頭顱撞上走廊天花板;我頭上正巧有盞照明燈具,我聽見玻璃跟塑膠撞碎的聲響。
我現在慢得以令人發狂的慢動作落下。可是我一落地,卡珊德菈照樣掛在我背上,所以我奮力前走幾步和再跳一次。這回頭上什麼也沒有,只有無情的艙板,卡珊德菈的金屬頭顱也狠狠撞上去。
又一次慢動作的墜落。我感覺有溼黏的東西滲過我上衣,一時以為卡珊德菈拿什麼東西捅了我──不對,那可能是我稍早用子彈打中她時滲出的機油。等到我們二度落地,卡珊德菈就放開我脖子,連滾帶爬想跳下我的背。我轉個身和往前倒,把她往後壓在地板上、我也摔在她身上。我努力想抓穩手電筒,只是它仍在撞擊時從我手中飛掉,轉了幾圈後掉在地上,光束遠離我們。
不過我另一隻手仍然握著左輪槍。我舉起槍,憑感覺摸到卡珊德菈的臉,然後大致把槍管對上去。我在生涯早期,有一次曾把槍管塞進一位惡徒嘴巴裡;但這回我有別的打算。我將槍管直接擺在她的左眼上,然後用力壓下去──一點饒富詩意的小小正義。
我說:「我猜,要是我射穿妳的玻璃眼,還有稍微往上瞄一點,我就能撕開妳的人造大腦。妳想不想試試看?」
她沒吭聲。我回頭大喊:「皮考維!」這名字順著走廊迴盪到遠方,但我不曉得他有沒有聽見。我把注意力轉回卡珊德菈身上──或者不管這人真正是誰。我把擊錘扣到擊發位置。「就我所知,卡珊德菈威金斯是我客戶──但你不是她。你是誰?」
「我就是卡珊德菈威金斯。」那嗓音說。
「你不是,」我說。「你是個男人──至少,你的心智是男人。」
「我能證明我是卡珊德菈威金斯,」仰臥在地上的身形說。「我的名字是卡珊德菈寶琳威金斯;娘家姓柯林諾。我在二○七九年十月三十日生於愛荷華州蘇城。我在二一○二年移民至新克朗代克。我的公民身分證號是──」
「都是事實跟數據。」我搖搖頭。「誰都能查到這些東西。」
「但我知道別人不可能曉得的事。我知道我小時候的寵物叫什麼;我知道我十五歲時被退學;我知道原本的我在哪邊有刺青;我……」
她繼續說下去,但我停止聽。
耶穌基督啊,這幾乎可說是完美犯罪。沒有人能真的竊取別人的身分──至少不能冒用太久。既然你不完全熟悉正牌說話的方式,或是正牌才知道的私密事,你很快就會露出馬腳。除非──
除非你盜用的身分是你自己的配偶
「你不是卡珊德菈威金斯,」我說。「你是喬夏威金斯。你搶了她的身體;你把意識上傳到這裡,她則──」我感覺胃揪緊;這真的是近乎完美的犯罪。「她則沒有上傳到任何地方;原版一被安樂死,她就真的死了。所以你犯了謀殺罪。」
「你又無法證明,」那女性聲音說。「沒有生物特徵、沒有DNA,沒有指紋。我說我是誰就是誰。」
「你和卡珊德菈一起策畫這樁計畫,」我說。「你們兩個想到皮考維一定曉得主礦層在哪。但你接著決定不要跟任何人共享財富──連你太太也不例外。所以你擺脫她,同時安排詐死。」
「真是胡說!」那女性嗓音說。「我雇用你了欸。看在這世間──看在火星份上,我幹嘛要這樣?」
「你預期警察會跑來調查你的失蹤人口報案;他們理應要在『嶄新的你』地下室找到那具軀體。結果他們沒有,你也曉得要是你自己找到,疑點就會落到你身上──使你這位表面上的配偶受到懷疑!所以你才雇用我,裝成忠誠的好妻子,替她可憐的失蹤丈夫操心!然後你只要讓我找到那個身體就成了。」
「口說無憑。」喬夏說。
「也許吧,」我說。「我不需要滿足其他人,只要講給我自己聽。但我會給你一次機會;你瞧,我想活著離開這裡──我也看不出來為何不該留你活口。你同意吧?你如果有答案,就回答我──否則我就別無選擇,只能扣板機了。」
「我保證我會放你走。」喬夏說。
我大笑,嗓音在走廊迴盪。「你保證?嗯,我相信我可以把這種保證存進銀行。」
「不,我是說真的,」喬夏說。「我不會告訴別人。我──」
「你是不是喬夏威金斯?」我問。
沉默。
是不是?
我感覺那張臉微微上下擺動,使得我的槍在眼槽裡些許挪動。「我是。」
「好吧,那就安息吧,」我說,接著很享受地吐出:「小喬。」
我扣下板機。
槍口閃光短暫點亮那張女性化、長著雀斑的臉,臉上露出幾乎跟人類無異的驚駭。左輪槍在我手中往後一彈,接著一切再度陷入漆黑。我不曉得子彈對大腦造成了多少傷害。當然,人造胸膛沒有起伏,但之前也沒有,而且我無從檢查脈搏。我決定最好試著多補一槍,比較保險。我稍微挪動,這回考慮射穿另一隻眼,然後──
然後喬夏的手臂突然抬起來,把我從他身上推開。我感覺自己飛了起來,並察覺喬夏連忙站起身。他抓起手電筒,並在轉身跟轉動光束時,短暫照亮了自己的臉;其中一隻眼睛成了個深窟窿。
我開始舉槍,而──
而喬夏關掉手電筒,使唯一的光線來自走廊好遠、好遠的地方,從拷打室流瀉出來。這光線不夠讓我清楚看見喬夏,但我仍扣下板機,聽見子彈彈跳──不是打中喬夏金屬內部骨骼的某個部分,就是撞上走廊牆壁。
我這種人永遠會算子彈究竟還剩下幾顆:兩發。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盲目發射兩枚子彈,可是──
我能聽見喬夏靠近。我再度開火,這回一個女性合成嗓音發出介於「噢」和「好痛」之間的聲音,讓我曉得我擊中他了。
剩一發。
我開始倒退走──這跟往前走一樣糟糕;我不管往哪邊走,都很有可能在這種幾近全黑的環境裡絆倒。卡珊德菈威金斯的身形比我小多了;但我這個男子漢也深感羞恥地承認,對方比我強壯許多。那具身軀說不定能抓住我肩膀,然後把我提起來去撞天花板,跟我稍早對那身體做的一樣──而我猜我的身體應該撐不住。此外要是我讓那身軀抓住我的手臂,我的槍很有可能會被奪走;五顆子彈不足以打倒一具人工身軀,但想把我送上西天,一顆便綽綽有餘。
所以我決定,與其讓槍有機會反過來對付我,最好把槍清空。我將武器舉在面前,朝最好的猜測位置扣下最後一次板機。
左輪槍怒吼,槍口閃焰照亮了場景,刺痛我的眼睛。人造身軀大叫──我猜我打中了感應器認為值得保護的區域,所以才會賦予大量痛覺反應。但那軀體繼續逼近。我內心一部份考慮夾著尾巴逃命──就算我沒辦法用更快的速度擺腿,我的腿還是比較長──但我內心另一部份辦不到。槍已經無用,所以我把它扔到一旁。槍撞上艙壁和發出碰撞聲、掉在甲板上,彈跳時又多鏗鏘響了幾次。
當然,我一把槍扔開,就意識到我犯了個錯。曉得我開了幾槍,槍裡又有幾發子彈;但喬夏很可能不知情。假如對方認為槍有子彈,就算是空槍也有威嚇效果。
我們正彼此面對面──可是這就是唯一確定的事實。我說不上來我們相距多遠。儘管奔跑聲在走廊裡震耳欲聾,我們倆都沒辦法在對方知情的狀況下前後或左右移動個一兩步。我試著別發出聲響,而一位意識上傳者也能完全站著不動,保持全然無聲好幾個小時。
我不曉得我對他造成多少傷害。事實上,考慮到他之前裝死,疼痛的喊聲很可能也是假的,想讓我以為他受傷了。我曾曾祖父曾說,昔日的鐘每走一秒都會滴答作響;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聲音,不過此刻我們站在這裡,雙方都在等對方出招,我明顯能意識到時間一分一秒增加。
突然光線在我臉前爆開──喬夏重新打開了手電筒,試著猜測我的眼睛在哪裡,結果猜得分毫不差。我暫時失明,不過我想他剩下的那隻機械眼運作得更有效率,因為他現在完全曉得我在何處。他跳進空中和撞倒我。
這回他用兩隻手抓住我脖子。我仍然比喬夏重,所以成功翻身,換他躺在地上,我坐在他身上。我拱起背,以膝蓋用力頂他的下體,希望他會放開我……
……只不過當然,他根本沒有睪丸;他只是以為他有。該死!
那雙手仍然掐著我的食道;儘管空氣很冷,我感覺渾身冒汗。不過他的手在忙,我的手卻都空出來了:於是我拿右手壓在他胸上──摸到人造乳房時嚇一跳──接著四處摸索,直到找到我用第一枚子彈打出來的洞,滑溜溜和溼漉漉的。我將右手拇指插進去往旁邊扯,接著把左手拇指也塞進去,插得更深和把洞口撕大。我心想要是能碰到內部零件,我也許就能把關鍵的東西扯出來。人造皮膚很軟,底下還有一層摸起來像泡沫橡膠的東西──再下面就能摸到金屬零件。我試著將整隻手伸進去,扯出我能抓到的任何東西,可是我的意識正在快速消退。我的脈搏在耳裡轟然作響,讓我什麼也聽不見,只聽見咚咚咚,一遍又一遍的咚咚咚……
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正在往這邊跑,然後──
然後幾隻手電筒亮起來照著我們,使整個環境點亮。
「他們在這裡!」一個刺耳、機械式的嗓音說,我認出是皮考維。「在這邊!」
「這是新克朗代克警察!」另一個我認得的聲音大吼──低沉的蘇格蘭土腔。「放開洛梅斯!」
喬夏抬頭。「給我退後!」他大喊──用女人的聲音。「你們不退下,我就殺了他。」
我在變糊的視線中能看見老麥遲疑了。但他再度開口:「妳如果殺了他,妳就犯了謀殺罪。妳不會想這樣。」
喬夏些稍微鬆手──不至於讓我逃走,但能讓我活著當人質,至少是再拖一段短時間。我吸進冷空氣,但肺部依然感覺像是著了火。我能在手電筒亮光中能看見卡珊德菈威金斯的改良臉蛋正在往後仰,好看著麥克雷。意識上傳者展現出的情緒沒有原生人多,但喬夏顯然開始慌了。
我仍然坐在他身上。我心想要是我等到喬夏分心,我就能在不扭斷脖子的狀況下扯掉他的手。「放開他,」老麥堅定地說。我很難看見他;他是其中一個拿手電筒的人,不過我突然發現他也拿著一面大碟子。「放開他的脖子,否則我就永遠關掉妳。」
喬夏得把那雙綠眼往上翻,才能看站在他背後的老麥。「你用過那種東西嗎?」他說,應該是指那個干擾碟。「對,我知道你沒用過──這幾個星期來沒有意識上傳者死在火星,而且這種科技才剛發明。我可是在意識上傳業工作的人,我知道干擾器不會立刻殺死上傳者。沒錯,你殺得死我──但我會先殺死洛梅斯。」
「妳在撒謊,」麥克雷說,把手電筒交給皮考維,然後將干擾碟舉在面前,用U字形手把垂直握著。「我讀過規格書。」
「你願意冒這種險嗎?」喬夏問。
我只能稍微拱起脖子;要抬頭看老麥很難,但他似乎在皺眉,過了一秒之後也些許轉開身子。皮考維站在他身旁,然後──
然後一道電流哀鳴聲突然撕開空氣,喬夏也在我身下抽搐,雙手用比之前更大的力道掐住我的脖子。哀鳴聲──高亢的慟哭聲──一定是干擾器發出來的。我的雙手仍插在喬夏胸膛內;我在他的身體承受傷害時,能感覺他的體內在震動。我抽出手和抓住他的手臂,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他的手從我喉嚨上鬆脫,性感的女性身形也整個劇烈抖動。我從他身上滾下來;哀鳴聲持續,人造身軀繼續痙攣。我大口喘息,有一會兒滿腦子只想到要吸點空氣。
等我的頭清醒些之後,我重新看仍在顫抖的喬夏;然後我抬頭看老麥,他正在敲干擾碟的側面。我這才想到,他打開干擾器之後不曉得該怎麼關掉。他就在我眼前將碟子轉過來,也許是希望看不見的另一邊有他遺漏的開關──然後我想到,要是他真的把碟子轉過來,它就會瞄準後面的皮考維。皮考維顯然也看見了:他舉起機器人式的手臂,彷彿想遮住臉──儘管那樣根本沒有用。
我試著大吼「住手!」可是我的聲音太沙啞,也只能嘶啞地吐口氣,而這聲音更被哀鳴聲吞沒。我用眼角餘光看見喬夏俯面趴在地上。干擾器的波束不再瞄準他之後,他就停止劇烈抽搐了。
但就算我喊不出聲,皮考維還是可以。他大吼「不要!」大聲到足以蓋過干擾碟的電力哀鳴聲。老麥繼續把碟子多轉了幾度,然後才意識到皮考維在講什麼。老麥把碟子翻回去和繼續轉動,直到發射器的表面指著正下方,然後扔下碟子,使它在火星的低重力中以慢動作墜落、最後摔在甲板上,撞擊聲與現在變模糊的電力哀鳴聲構成對位法。我爬起來,靠過去檢查喬夏,皮考維和老麥則把頭伸到碟子頭上,應該是在找關閉開關。
也許有更科學的辦法能檢查上傳版的喬夏死了沒有,不過他感覺像是掛了。我用單腳平衡,另一條腿往後伸,然後對這美艷動人的頭狠狠踹下去。力道強得讓整個身體轉了四分之一圈,不過喬夏毫無反應。
哀鳴聲突然停了,我也聽見老麥滿意地喊著「找到啦!」。我看他,他回看我;他被皮考維手上的手電筒照亮。老麥濃密的橘眉毛揚起來,臉上露出難為情的咧嘴笑。「誰想得到關閉開關是要用拉的,不是用按的?」
我試著說話,發現我此時的確能小聲開口。「謝謝你趕來,老麥。我知道你有多麼痛恨離開警察局。」
老麥對皮考維的方向點頭。「是啊,嗯,你可以感謝這位打電話求救的老兄,」他說,然後轉過去,正面面對皮考維。「不過你到底是誰啊?」
我看見皮考維那顆機械頭的嘴開始張開,這時我腦中竄過一個想法。這位皮考維是非法版。另一個皮考維和喬夏威金斯其實沒說錯:這種東西根本不應該存在,也沒有人權可言。合法的皮考維無疑會繼續要求將這個版本毀掉;沒人會想讓自己的非授權版四處亂晃。
老麥沒看著我,而是望著複製版的皮考維。所以我大大搖頭,從左到右,然後擺回來。皮考維顯然看見了,因為他在發出任何聲音前就閉上嘴巴,我則盡可用我目前狀況允許下最大聲、最清楚的口氣說:「讓我介紹你們兩位認識。」我說,等老麥轉回來看我。
他轉過來之後,我就指著老麥。「這位是道格爾麥克雷警探,」我說,深吸一口氣和緩緩吐出,接著比著皮考維。「我要你見見喬夏威金斯。」
老麥點頭,相信了。「所以你找到人啦?恭喜,亞歷。」他接著低頭看毫無動靜的女性軀體。「我對你太太的事很遺憾,威金斯先生。」
皮考維轉向我,顯然在尋求指引。「這真令人難過,」我很快說。「她發瘋了,老麥──她好幾個星期來都威脅要殺死她可憐的丈夫喬夏。所以他決定詐死和逃離她,但她不知如何看穿這伎倆,找到了他。我別無選擇,只好阻止她。」
皮考維彷彿收到暗示,走到死去的人造身軀那邊蹲下。「我可憐的愛妻,」他說,不知如何成功讓機械嗓音變得溫柔起來。他抬起無皮膚的臉看老麥。「這顆星球就是會讓人們這樣,您知道吧。」他搖搖頭。「好多夢想都破滅了。」
老麥看我,看皮考瑞,最後看倒在甲板上的人工軀體,接著重新看我。「好吧,亞歷,」他說,緩緩點頭。「幹得好。」
我抵著不存在的帽沿對他致意。「很高興能幫上忙。」

我吹著口哨踏進「彎鑿子」的陰暗室內。
巴特崔克一如往常站在吧檯後面。「怎麼又是你啊,洛梅斯?」
「正是在下,僅此一位,」我愉快地回答。之前跟我上過幾次床的上空女侍正站在吧檯旁邊,把東西放上托盤。我看她,突然想起她的名字。「嘿,黛安娜!」我說。「等妳今晚下班後,妳不如跟我出去狂歡一番(paint the town red把城鎮漆成紅色)吧……」我沒說完。這座城已經是紅色的了;整個天殺的星球都是紅的。
黛安娜的臉發亮,不過巴特崔克舉起一隻肥胖的手。「別這麼急,大情聖。你要是有錢帶她出去玩,你一定有錢付你賒的帳。」
我把兩枚百元太陽系金幣拍在櫃檯上。「這應該夠啦。」巴特崔克的眼睛變得跟金幣一樣圓,趕緊把它們撿起來,彷彿唯恐錢會消失不見──這種事在這種下流酒館裡確實有可能發生。
「我會坐在後面的雅座,」我對黛安娜說。「我在等山托斯先生;等他來了,就把他帶過來好嗎?」
黛安娜微笑。「當然好,亞歷。那你現在要喝什麼?你平常喝的毒藥嗎?」
我搖頭。「才不,我不要那些劣質酒。把你們最好的威士忌拿出來──然後加做的冰塊。」
巴特崔克瞇眼。「這要多收錢。」
「沒問題,」我說。「替我記新的帳單吧。」
幾分鐘後黛安娜就端著我的酒過來,旁邊跟著拉爾山托斯。他坐在我對面。「你最好請客,亞歷,」拉爾說。「我在皮考維博士的家幫的忙,你還欠我這個人情。」
「的確,老夥計。想喝什麼就點吧。」
拉爾將他那往後縮的下巴擱在掌心裡。「你好像心情不錯。」
「哦,沒錯,」我說。「我這星期有薪水進帳了。」
如今被世人接納為喬夏威金斯的人,已經回到「嶄新的你」完成他的臉,並將人造身軀升級。他在那之後告訴別人,考慮到他妻子的遭遇,他心痛得沒法在那裡繼續工作,所以把「嶄新的你」賣給了同事何瑞修費南德茲。出售公司的錢多到夠他生活,特別是他現在不需要進食,也不必繳維生稅了。他把他摯愛亡妻應該付給我的費用全給了我──附帶相當優渥的獎金。
我當時問他,他之後要做什麼。「這個嘛,」他說。「雖然你是唯一知情的人,我仍是個古生物學家──而且我現在能在外頭的地表待上好幾天。我準備去尋找新的化石礦層。」
那麼另一位皮考維──正版的那位呢?我花了些力氣,但終於成功說服對方,偷走他心智拷貝的其實是已故的卡珊德菈,而不是喬夏;是她將拷貝安裝在一具人造身軀裡。我告訴皮考維博士,當喬夏發現他太太做了什麼事時,就把那具非法版毀掉,然後將毀壞的軀體丟在「嶄新的你」地下室。
不算太牽強吧,嗯?不過,我仍然覺得不滿足。我租了件地表生存裝和一台火星越野車,前往尼利火山口南南西方十六點四公里處。我想我可以替自己挖個漂亮的根狀菌索化石,或是實用的有袋類標本,從此以後就不必工作了。
我找了又找,但我猜複製版的皮考維還是對主礦層的位置撒了謊;他即使受到嚴刑拷打,也未曾出賣他熱愛的化石。不過,我相信威嘉頓與歐萊利的寶藏就在外頭某處,合法的皮考維也無疑在賣力工作,想辦法讓它們免於被盜挖。
我希望他會成功。我真心希望。
不過現在,享受這杯可口的威士忌就夠我滿足了。
「來乾個杯如何?」等黛安娜把飲料遞給拉爾時,拉爾如此建議。
「我加入,」我說。「敬什麼?」
拉爾皺眉思索,接著寬廣額頭的眉頭拱起。他說:「敬你忠於內心的自我。」
我們相碰玻璃杯。「我很樂意敬那個。」






[1] Klondike命名,即十九世紀晚期掀起淘金熱的加拿大西北區域。
[2] Henry David Thoreau,十九世紀美國作家、詩人、環境保護主義者。
[3] Mensa,高智商者才能加入的組織。
[4] John Galsworthy,十九到二十世紀英國小說家和戲劇作家,一九三二年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佛塞特家族傳奇》(The Forsyte Saga)於 1906 ~ 1922 年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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