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保羅‧巴奇加盧比(Paolo Bacigalupi),二○○八年;二○○九年雨果獎中短篇入圍,史鐸金紀念獎入圍,二○一○年星雲獎中短篇入圍
我父親是個賭徒:他相信業和運氣。他會在路邊的車牌上尋找幸運數字,然後拿去下注彩券和鬥公雞。如今回想,我覺得他個子其實不高,但他以前帶我去看泰拳比賽時,我就相信他很高大。他會下注、賭贏和哈哈大笑,然後跟朋友喝寮國威士忌,那些人當時看起來都好巨大。在熱得溼淋淋的永珍市裡,我父親像個幸運的鬼魂,於黑暗中走在亮如鏡面的街道上。
我父親人生的一切都跟賭博有關:俄羅斯輪盤、二十一點、新稻米的變種,以及雨季的預報。當篡位者坎姆辛宣布建立自己的新寮王國時,我父親就賭人民會反抗,押在亨利‧戴維‧梭羅[1]先生的思想和貼在燈柱的小傳單上。他賭身穿袈裟的和尚會走上街頭抗議,也賭那些士兵──手持上油的AK-47步槍,戴著光亮如鏡的頭盔──內心仍然藏著人性。
我父親是個賭徒,但我母親不是。當我父親寫了那封信給編輯、很可能會把祕密警察引來我們家門前時,我母親就替我們擬定逃離計畫。舊的寮人民民主共和國瓦解了,新寮王國誕生,戰車轟隆隆駛過大街,嘟嘟車躺在街角燃燒;「塔鑾」[2]閃耀的金色佛塔在砲轟中倒塌,我則搭上聯合國的撤離直升機離開,受到和藹的山口太太照料。
我們越過敞開的直升機門,望著城市上空的煙柱宛如盤繞的那伽梵蛇竄上天。我們飛過棕色帶子般的湄公河,泰寮友誼橋上有一串燃燒的車輛,好似一條寶石腰帶。我記得看見一台賓士在水裡漂浮,就像泰國水燈節的紙船,儘管周圍都是水,卻依舊熊熊燃燒。
在這之後,這個有一百萬頭大象的國度陷入寂靜,化為一片虛無,燈光、Skype電話跟電子郵件全部消失,道路被封鎖,通信中斷。我的祖國被一個黑洞吞沒。
有時候我會在半夜醒來,聽見洛杉磯交通的轟隆聲跟喇叭聲,掉進這個塞了十幾種不同語言、國族及文化的美國混亂大熔爐──這時我會站在自家窗前,低頭注視滿是紅燈的大道。這兒晚上出來獨自走路不安全,大家卻照樣乖乖遵守交通號誌。我低頭看那些無禮、吵鬧、形形色色的美國佬,憶起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太關心我,不肯讓我活在獨裁者創立的王朝底下,我母親則不希望讓我因此送命。我靠著窗,出於寬慰和失落痛哭。
我每個星期都會去寺廟替他們祈禱,燃香和對佛、法、僧三鞠躬,祈求我父母能投胎到好地方。接著,我會重新踏進美國的光線、喧囂與生命力裡。
我同事的臉被他們的電腦跟平板電腦照亮,映著閃動的灰與白光。他們敲鍵盤的聲響傳遍新聞社,將新聞內容傳給生產線的下一人,最後尊敬地按一下「發佈」鈕,把文章丟到網路上。
這些人的成果在大螢幕上的混亂渦流中閃動著,標記著網站位址、內容標籤跟社交探索資料,填滿鮮豔的色彩,用來代表各個媒體集團:不同的藍色和米老鼠耳朵代表迪士尼/博德曼,兩個有紅邊緣的彩虹O是已被Google收購的美國線上新聞,福斯新聞集團則是灰與白色細條紋。我們是綠色:里程碑媒體,由日本電信電話DoCoMo、韓國遊戲集團現代/古步以及紐約時報公司的冒煙殘骸合併而成。當然,也有其他比較小的玩家,宛如彩色筆的七彩色調閃動發亮,但我們是最重要的。我們是這個光線跟顏色宇宙的霸主。
新的內容在螢幕上擴散,是「謠傳科技」頻道發佈的Google新聞,令我們全沐浴在血紅的閃焰中:他們搶先我們一步報導內幕新聞。文章說「前耳垂」公司會在聖誕節前發售新型的耳塞式耳機:它有一TB容量,還配有針接點,可以連接歐克利牌的微反應眼鏡。這種科技是次世代的,使用者能藉由針接點掃描使用者的瞳孔來控制個人資料。分析師預測,等到歐克利眼鏡的完整功能問世,從行動電話到數位相機的一切就會立刻被淘汰。訪客湧向Google、觀看瞳孔掃描眼鏡的外流照片,使那篇新聞的閃光更加明亮、挪向渦流中央。
我們的總編珍妮絲‧姆布圖站在她辦公室門口,皺眉看著這景象。渦流的紅光淹沒新聞社,強硬地提醒我們Google正在擊敗我們,將網路流量吸走。在玻璃顯示牆後面,「燃燒傳線」──我們自己的消費者科技頻道──的主管鮑伯和凱西正在對自己的記者尖叫,要他們賣力點。鮑伯的臉幾乎脹得跟渦流一樣紅。
渦流的真正名字叫做實況追蹤四型。假如你走到樓下的五樓,撬開伺服器的架子看,你就會看到一個狙擊鏡的標誌,還有一行金屬色澤的橘色字占卜水晶球──知識即力量印在他們的晶片上。於是你會知道,即使機器是彭博社租給我們用的,實際上是Google與尼爾森行銷的合夥關係提供分析網路流量的專利演算法。這意味著我們得付錢給競爭者,好讓我們知道自己的網路內容怎麼了。
實況追蹤四型會追蹤媒體使用者的資料──網站、頻道、隨選視訊、音訊串流、電視廣播──加上Google自己的網路數據收集演算法,再靠著尼爾森的個人資料裝置硬體補助,從電視、平板、耳機、手持裝置到收音機都包括在內。若說渦流是在用根手指測量媒體的脈搏,這樣太輕描淡寫了……就好像把雨季形容成一點水氣。渦流本身就是媒體的脈搏、血壓、血與氧的混合物;它會計算紅血球、白血球、淋巴球跟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過濾愛滋病毒跟G型肝炎……這玩意就是現實本身。
我們使用的渦流版本會顯示我們發佈之內容的表現,並即時跟前一百大使用者流量事件比較。我自己最新的報導已經出現在渦流裡,在螢幕邊緣附近閃動,是一篇關於政府無能的故事:從已絕種的格子紋蝴蝶身上取出的DNA,在加州聯邦生物保存中心因管理不當而毀掉了;這種蝴蝶和另外六十二種生物用不正確的方式儲藏,導致如今試管內只剩下一點點灰,其餘樣本等於是被吹光。我的報導是這樣起頭的:聯邦政府員工跪在二十億美元打造的氣候控制保管庫的地板上,穿著向洛城警局借來的十幾件犯罪現場隔離裝,試著吸起一丁點蝴蝶殘片,希望將來某個時候或許可以重建。
在渦流裡,這則故事跟其他記者宛如恆星、衛星般閃動的流量圖形相比,只是個小針點罷了,沒什麼辦法跟「前耳垂」裝置的新聞、遊戲《裝甲全面戰鬥》的評析或賓吉/波吉冠軍賽的實況轉播競爭。看來唯一在讀我那篇報導的人,是我訪問過的生物學家,但這並不令人意外。我報導土地劃分許可的賄賂時,只有郡內的土地規畫師會來看。然而就算似乎沒別人在乎這些故事,我還是深受它們吸引,就好像因為我沒辦法攻擊神聖新王坎姆辛這頭小獅,所以改戳美國政府這頭猛虎當成彌補。這樣很蠢,有點像唐吉軻德式的出征。所以我的薪水是全新聞社最低的。
「喔耶!」
螢幕前的腦袋紛紛轉過來看呼聲來源:馬帝‧麥克利正一個勁兒咧嘴笑。
「你們……」他俯身,按下鍵盤上一個鍵。「現在可以感謝我。」
一篇新文章出現在渦流裡,小小的綠色圓球宣布它出現在「魅惑報告」、「醜聞猴子」部落格和馬帝的專欄頻道上。就在我們眼前,文章吸走了世界各地客戶端軟體的更新信號,通知追蹤馬帝頻道的數百萬人說他剛剛貼了新文。
我打開我的平板,查看文章標籤:
#雙重插
#鄉巴佬嘻哈
#音樂快訊
#幸災樂禍
#未成年
#戀童癖
……
根據麥克利的報導,俄國黑手黨牛仔饒舌歌手「雙重插」──就我看來根本沒有亞洲當紅流行歌星庫菈[3]那麼好,不過有半個地球的人非常喜歡他──被控把他臉部整形師的十四歲女兒的肚子搞大。讀者開始察覺到消息,他們的注意力令馬帝發著綠光的故事在渦流裡擠出一塊空間。這篇內容的恆星脈動、擴張,接著彷彿被人餵了汽油似的,突然爆發成超新星。「雙重插」的報導登上社交網站,開始被人推薦,吸進更多讀者、更多連結、更多點閱……以及更多廣告收益。
馬帝做個挺下體的勝利姿勢,然後揮手要所有人注意。「而且還沒完哦,大夥們。」他又敲鍵盤,第二篇故事現身:「雙重插」住家的現場轉播……看來那位讓「俄國鄉巴佬」樂團大紅的傢伙正匆匆跑出門。看到屋子被實況轉播真令人訝異;大多自由狗仔沒那麼多耐心,不會蹲在原地等有趣的事發生。看來是馬帝在屋子外面裝了自己專用的狗仔攝影機,對這類事情守株待兔。
我們全看著「雙重插」本人把門鎖好。馬帝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有點禮貌,讓『雙重插』曉得報導正在實況進行。」
「他要跑路了嗎?」米基菈‧普拉問。
馬帝聳肩。「我們等著瞧。」
確實,看來「雙重插」準備要做美國人口中的「OJ」[4]:他爬進自己的紅色悍馬車和開走。
馬帝在自己報導的綠色光芒底下笑了。報導越長越大,馬帝也穩坐掌握大局的位置。其他新聞機構和部落格開始追趕,各家新聞社爭先恐後想搭我們流量的順風車,追蹤貼文在渦流裡現身、集結自己的動量。
「我們有直升機嗎?」珍妮絲問。她已經走出玻璃辦公室,過來觀賞好戲。
馬帝點頭。「我們有一架正要就位。我也剛剛買下警方的獨家空拍影像,這樣大家就得取得我們影片的授權。」
「你有告知《法網恢恢》這些跨媒體內容嗎?」
「有,他們砸自己的資金幫我們雇了直升機。」
馬帝重新坐下,開始打鍵盤,像機關槍一樣輸入資料。技術區傳來低語聲;辛蒂‧C正在打給我們的電信供應商,搶下主要電信幹線,好應付預期湧現的大量流量。她曉得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內幕;看來馬帝事先要她做好了準備。她也啟動了備份用的鏡像伺服器群。馬帝似乎沒留意四周的觀眾,停止打字和抬頭看渦流,望著他那團耀眼的網路內容球體。他是交響樂團的大指揮。
《呆客傳媒》、《新聞周刊》和《悸動新聞》組織起來回應消息,使得成群競爭報導在螢幕上亮起來。我們的讀者點到別人身上去了,想看我們競爭者的文章有什麼新東西。馬帝微笑,按下「發佈」,把一桶新的肉倒進大眾關注的鯊魚缸裡:那位十四歲女孩的訪談錄影。她在螢幕上看來年輕得令人訝異。她抱著一隻泰迪熊。
「我發誓,泰迪熊不是我放的,」馬帝評論。「是她自己帶的。」
女孩的控訴跟「雙重插」逃向國界的實況影像相互交織,有點像用指控構成的合成音樂循環片段:
「然後他……」
「我則說……」
「他是我這輩子唯一……」
聽來馬帝還取得了「雙重插」自己一些音樂的授權,用在他駕駛悍馬車逃亡的報導裡。刪減片段已經在YouTube跟MotionSwallow影片網站上像乒乓球一樣四處彈跳。渦流把「雙重插」的故事挪到顯示器中央,因為越來越多頻道和站台指向這個內容。不只是流量提高了,文章也因為連結數量跟社交分享次數增加,社交排名節節上升。
「股價怎樣了?」有人喊。
馬帝搖頭。「他們不讓我開畫面。」
這是因為每次馬帝扔出一個重點新聞,我們都會央求他給我們看大局。我們全部轉身看珍妮絲;她翻白眼,不過點了頭。等到辛蒂買頻寬的交易完成,珍妮絲才解鎖畫面。渦流滑到旁邊,讓第二個視窗打開,上面全是直條圖跟財務趨勢圖,顯示我們的股價受到報導的擴張流量拉拔──廣告收入也成長了。
用於股市投資的機器人程式有自己版本的渦流;它們會偵測讀者流量移往何處。股票買賣決策在螢幕上捲過,反映了麥克利專欄的熱門程度。馬帝繼續補充故事,這頭野獸也跟著膨脹;更多頻道連進來,更多人推薦報導給朋友,而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接收到我們廣告商的訊息,意味著我們賺得更多、別人拿得更少。到了此時,麥克利已經比超級盃還受歡迎;既然故事跟「雙重插」綁在一起,它自然就有個能瞄準的人口族群──十三到二十四歲人士,願意購買新潮小玩意、新音樂、酷炫衣服、新上市遊戲、現成髮型、平板外殼跟手機鈴聲。豈止是個大族群;這是個有利可圖的市場。
我們的股價往上跳了一下,停住,然後再彈一下。我們現在同時開著四個視窗:首先是「雙重插」的狗仔鏡頭,由追逐的機車提供,可以看見成群警方跟在他後面;其次是直升機起飛的畫面;接著是那個十四歲女孩的訪談。女孩正在說:「我對他真的有感覺……我們心有靈犀。我們打算結婚。」最後則是他的悍馬車呼嘯衝過聖塔莫尼卡大道,影片背景播放他的歌曲〈牛仔砲神〉。
新一波的社交探索點進報導,我們的股價又往上跳,這下達到新聞社發放每日獎勵金的門檻了。點擊源源不絕湧入──這報導構成了麥克利所謂的「三S」:性(sex)、愚蠢(stupidity)以及幸災樂禍(schadenfreude)。股價再次上揚,大家歡呼,麥克利鞠躬。我們都愛死他了;我之所以付得出房租,有一半都是靠他幫忙。就算是他的報導換來的小額獎金,也足夠讓我餬口。我不確定他創造出這種大事時,自己能拿到多少。辛蒂曾跟我說:「七位數起跳哦,小子。」馬帝的專欄頻道說不定大到能單飛,只是這樣一來,他就沒資源臨時找架直升機起飛,追著那台車飛向墨西哥。這是共生關係:馬帝做他最擅長的事,里程碑新聞社則付他大把鈔票,當成名星一樣供養。
珍妮絲拍拍手。「好了,大夥們,你們都拿到獎金了。現在回去工作。」
眾人怨聲載道。辛蒂把大螢幕的股價畫面砍掉,切回手邊的工作,替渦流的光線製造更多內容,讓整間新聞社繼續亮著里程碑社報導的綠光──不管是每加侖汽油能行駛一百英哩的三菱Road Cruiser的評論,或是如何替感恩節挑隻完美的火雞。我們埋頭苦幹時,麥克利的故事在我們頭上閃動。馬帝附上額外的小故事、更新、互動式功能,鼓勵他龐大的觀眾再多點一次。
馬帝這一整天都會跟他創造的這頭巨獸報導對話,鼓勵訪客回來多點一下。他會給他們機會相互投票,討論他們想看到「雙重插」如何受懲罰,還有詢問一個人能否真的愛上十四歲女孩。這則故事的壽命會很長,麥克利則會像個慈父養大它,滋養和餵食它,幫助它撐過渦流的艱困世界。
我自己文章的小綠點消失了。看來連政府生物學家也對「雙重插」感興趣。
我父親沒有對革命下愚蠢的賭注時,他在寮國國立大學教農業經營學。要是他在首都郊區的泥巴潭裡當稻米農夫,沒有被知識分子跟新點子包圍,我們的人生或許還會有所不同。但他的業就是當老師跟研究員,因此他將寮國的稻米產量提高三成的同時,也給自己的腦袋填滿賭徒的幻想:梭羅、甘地、馬丁‧盧瑟‧金、沙卡洛夫、曼德拉和翁山蘇姬。這些人全是貨真價實的賭徒。他會說,要是南非白人都能被激發出羞恥感,篡位王就應該彌補過錯才是。他宣稱梭羅一定是寮國人;因為梭羅的抗議太有禮貌了。
就我父親的描述,梭羅是個林居僧侶,躲進叢林尋求啟發,住在麻薩諸塞州的榕樹跟攀爬的藤蔓當中,冥思受難的本質。我父親深信,梭羅絕對是某位羅漢轉世而成。他經常談起亨利‧戴維‧梭羅先生,而這位老外在我的想像裡,跟我父親一樣是位高大的人。
每當我父親的朋友於夜裡來訪時──那時已經發生了政變、反政變,然後是坎姆辛靠著中國撐腰的暴亂遊行──他們時常會提到亨利‧戴維‧梭羅先生。我父親會跟著朋友與學生們坐下,喝寮國黑咖啡和抽菸,接著他會寫下措詞謹慎、針對政府的抗議文,由他的學生抄寫和放在公眾場所、發到水溝裡,並且於大半夜貼在牆上。
他的游擊式抗議傳單會問,他的朋友到哪去了,那些人的家人又為何如此孤立無助?他會問,為什麼和尚們坐在宮殿前面絕食抗議時,會被中國軍人敲腦袋?有時候我父親喝醉了,這些小賭注滿足不了他愛冒險的心,他就會寄社論給報紙。
那些社論從來沒有見報,可是他著了魔似的相信,報紙有一天可能會改變立場,他身為寮國農業之父的地位能用某種辦法讓編輯們選擇自殺、將他的抗議刊出來。
到了最後那天,我母親端咖啡給一位祕密警察上尉,另外兩個警察則等在我家門外。上尉非常有禮貌:他給我父親一根555香菸──這牌子已經非常罕見,也被列為違禁品──甚至替他點火。接著上尉在茶几上放下一張傳單,輕輕推開咖啡杯跟碟子挪出空間。那張紙已經揉爛扯破,沾著泥巴,寫滿對坎姆辛的指控。一看就是我父親的手筆。
我父親與那位警察都坐著抽菸,沉默不語打量那張紙。
最後上尉開口問:「您願意停止嗎?」
我父親抽一口菸,緩緩吐出煙霧,打量兩人中間的傳單。上尉說:「我們都很敬重您對寮王國的貢獻。若不是你替村莊付出的成果,我自己的家人早就挨餓了。」上尉傾身。「只要你保證別再寫這些傳單跟抗議,我們可以忘掉一切。什麼都行。」
但我父親依然不發一語。他抽完菸,捏熄之。「要做這種承諾很難。」他說。
上尉一臉訝異。「您有朋友替你求情呢。也許你願意看在他們的份上重新考慮?」
我父親微微聳肩。上尉壓揉皺的傳單,讓它變得更平。「這些傳單不會有用,」上尉說。「坎姆辛的王朝不會因為你印了幾句抱怨就垮台。大部分傳單被人讀到之前就撕掉了。它們舉無輕重,毫無意義。」警察幾乎是在哀求。他轉頭,發現我站在門邊旁觀。「收手吧。就算不是為了你的朋友,也替你家人著想。」
我很想說我父親當時回答了某句偉大的話,一句反抗霸權的榮譽之言,或許還引用他其中一位偶像的話──翁山蘇姬、沙卡洛夫,或是亨利‧戴維‧梭羅先生與他偏好的禮貌彬彬抗議。事實是我父親什麼也沒說,只是坐在那兒,手放在膝蓋上,低頭望著撕破的傳單。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一定非常害怕;他過去總能滔滔不絕發言。結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覆先前的話:「這樣很難。」
上尉繼續等。等到事態很明顯,我父親沒有別的話好說時,警察就放下咖啡杯和示意他的手下進屋子。他們全都很有禮貌;他們把我父親拉出家門時,我想上尉甚至還跟我母親道了歉。
我們邁入「雙重插」大豐收的第三天,綠色太陽在我們全部人頭上閃耀,令我們籠罩在安撫人心、獲利滾滾的亮光裡。我正在寫我手上最新的故事,戴著「前耳垂」耳機隔絕掉一切,只專注在手邊的工作上。用一個人的第三語言寫作總是有點困難,不過我讓我最愛的歌手兼寮國同胞庫菈在我耳邊輕輕唱著〈愛是隻小鳥〉,令工作進展順利。只要聽庫菈用我們孩提時期的語言對我唱歌,我就感覺像回到了家。
有人輕敲我肩膀。我拉下耳機和回頭看;珍妮絲站在我旁邊。「翁,我得跟你談談。」她示意我跟過去。
珍妮絲進辦公室後,關上我背後的門,然後走回桌子。「坐下吧,翁。」她啟動平板,捲動畫面上的資料。「你最近怎樣?」
「很好,謝謝。」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希望我多說什麼,不過她很可能會告訴我。美國人很少會讓別人瞎猜他們的心思。
「你的下篇報導是什麼?」她問。
我笑了。我喜歡我手上這篇報導;這讓我想起我父親。我也一邊聽著庫菈在我耳邊令人慰藉的嗓音,一邊做完幾乎所有的研究。勿忘草──在亨利‧戴維‧梭羅先生的日誌中出名的藍花植物──由於太早開花而沒辦法授粉,而這些花在三月開花時,蜜蜂似乎找不到它們。我訪問的科學家認為是全球暖化的錯;如今這種花也瀕臨絕種。我訪談過生物學家與本地自然學者,現在我則想去麻州的瓦爾登湖[5]朝聖,拜訪這種藍花植物,它可能很快就會被裝進聯邦保存實驗室,裡面的技師會穿著無塵衣跟犯罪現場隔離裝。
我講完這個故事時,珍妮絲瞪我,好像我發瘋了。我看得出來她認為我瘋了,因為我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何況她也這麼對我說:
「你他媽的瘋了!」
老美說話都很直接;他們對你大吼大叫時,想保持不動聲色實在很難。有時我以為我已經適應了美國──我靠著獎學金從泰國來到這邊已經五年了,只是每次遇到這種狀況,我就只能面帶微笑,並試著在他們惱羞成怒、大聲咆哮時畏縮。我父親有次被一位官員的鞋子打到臉,他卻絲毫沒顯露出怒氣。只是珍妮絲是美國人,她也非常生氣。
「我可不能批准這種公費郊遊!」
我試著用微笑化解她的怒氣,然後才想起來,老美不會像寮國人那樣看出致歉的笑意。我抹掉笑容,轉而讓我的臉露出……某種表情。但願是真誠。
「這篇報導非常重要,」我說。「生態系沒有依照變遷的氣候正確調整。它反而失去了……」我搜索枯腸。「同步性。這些科學家認為有辦法挽救這種花,但唯一辦法是引進土耳其的一種蜜蜂。他們認為那種蜂能取代本地蜜蜂的功能,也認為這樣不至於引發太多破壞。」
「花跟土耳其蜜蜂啊。」
「對,這則報導很重要。他們究竟是會讓花絕種?還是試著保存這種聞名的花,但改變瓦爾登湖的環境?我認為妳的讀者會認為這個問題非常有趣。」
「會比那個還有趣嗎?」她越過辦公室玻璃牆比著渦流,指著搏動的「雙重插」綠色烈陽。「雙重插」這時躲在一間墨西哥旅館裡不肯出來,還挾持兩位粉絲當人質。
「你知不知道我們得到多少點擊次數?」她問。「我們有獨家新聞。馬帝贏得了『雙重插』信任,明天準備訪問他,前提是墨西哥人沒有直接派特種部隊攻堅。我們有讀者每隔幾分鐘就點回來,只為了在馬帝的部落格看訪談準備過程。」
擴張的綠球現在不只稱霸渦流螢幕,更蓋過了其餘一切。如果我們查看股票程式,就會發現所有沒有躲在我們企業保護傘下的人,都因為喪失讀者關注而受創。就連「前耳垂」/歐克利的新聞也被吞噬了;我們整整三天來徹底獨占渦流,替我們賺進大把銀子。此時馬帝正在對觀眾示範,他會怎樣穿上防彈衣,以防墨西哥特警決定他在跟「雙重插」討論真愛的本質時殺進來。此外他跟女孩母親的獨家訪問也準備好發佈了。辛蒂稍早在剪接影片,跟我們說她對這整件事感到作嘔。那女人顯然開車載她女兒過去,讓後者獨自參加「雙重插」豪宅的午夜泳池派對。
「說不定有人會看膩『雙重插』,想讀點別的東西吧。」我說。
「別拿那則花的報導害你自己,翁。連普拉迪在印度拉達克的烹飪遊記,賺到的讀者也比你寫的東西多。」
珍妮絲看起來好像想多唸幾句,但決定就此打住。她似乎在思索措辭;這樣很不尋常,因為她通常會不假思索衝口而出。
「翁,我喜歡你,」她說。我逼自己露出微笑,不過她繼續說:「我雇用你是因為我對你有好感,我很樂意核准簽證,讓你能待在這個國家。你是個好人,文筆出色,可是你的專欄頻道平均點閱率不到一千。」她低頭看平板,然後抬頭看我。「你得提高平均點閱率。你幾乎沒有讀者會選你的頻道擺在第一頁。而且就算他們有追蹤你的頻道,也只會把你擺在第三級分類。」
「菠菜閱讀。」我補充。
「什麼?」
「麥克利先生說這叫做菠菜閱讀。每當人們覺得應該做點有美德的事情,比如吃掉他們的菠菜,他們就會點我的文章。或者去讀莎士比亞。」
我臉紅,突然困窘起來。我無意隱射我的作品能跟一名偉大的詩人相提並論;我想糾正自己,可是太丟臉了,所以選擇閉嘴,紅著臉坐在珍妮絲面前。
珍妮絲打量我。「嗯,好吧,這就是問題所在。聽著,我很尊敬你做的事,你顯然非常聰明。」她的眼睛掃過平板。「你寫的蝴蝶報導其實蠻有意思的。」
「真的嗎?」我又逼自己擠出笑容。
「就只是沒人想讀這些故事而已。」
我試著抗議。「可是妳雇用我寫重要的故事。關於政治和政府的報導,延續舊報紙的傳統。我記得妳雇我的時候,妳就是這樣說的。」
「是呀,好吧。」她暼開目光。「我當時心裡想的是一樁好醜聞。」
「格子紋蝴蝶的事件就是醜聞。那種蝴蝶已經不存在了。」
她嘆氣。「不,那不算醜聞,只是個讓人沮喪的故事。沒人喜歡讀消沉的報導,至少頂多只讀一次。沒人會追蹤讓人沮喪的頻道。」
「可是我有一千位追蹤者。」
「一千人。」她大笑。「我們可不是什麼寮國人社群的部落格欸,我們是『里程碑』,我們在跟他們競爭點閱率呢。」她對著外頭的渦流揮手。「你的故事從來沒有撐超過半天,也只能得到一絲絲社交分享。」她搖頭。「老天爺,我甚至不曉得你的目標族群是誰。高加索人嬉皮?某些聯邦官僚?這些人口少到根本不值得你耗在這些報導上的心力。」
「妳希望我寫哪種報導?」
「我不知道,什麼都好。產品評析,你用得上的新聞。就是不要再寫這種『我們很遺憾通知您壞消息』的玩意兒。要是讀者沒能力拯救那種該死的蝴蝶,跟他們講有什麼用?那樣只會讓人難過,然後讓你的點閱率下跌。」
「馬帝讓我們得到的點閱率還不夠多嗎?」
珍妮絲聽了大笑。「你口氣真像我媽。聽著,我不想裁掉你,但你要是達不到每天平均一萬五千人的點閱率,我就別無選擇了。我們部門的平均值遠低於其他團隊,等到績效報告出來時,我們就會很難看。我得跟科技/玩具部門的阮,還有瑜珈/性靈部門的潘競爭,而沒人想關心這世界怎麼爛掉。去給我找點有人想讀的東西。」
她也多說了幾件事,我想是用來激勵我努力向上的話吧。然後我就站在辦公室門外,再度面對渦流。
事實是,我從來沒寫過熱門題材;我不是受歡迎的報導記者。我很認真,我動作慢,我沒辦法照老美喜歡的高效率做事。去給我找點有人想讀的東西。我可以替麥克利寫些「雙重插」的後續新聞,也許幫忙他做主文章的側欄。但不知如何,我覺得讀者會發現我在捏造東西。
馬帝看見我站在珍妮絲的辦公室外面,走了過來。
「她拿你的點閱率訓了你一頓是吧?」
「因為我沒有寫出正確的報導。」
「是啊,你是理想派。」
我倆站在那兒一陣子,思索理想主義的本質。馬帝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美,不過我喜歡他,因為他擅長察覺人們的內心感受,大家都信任他。就連「雙重插」也相信他,儘管馬帝已經把「雙重插」的名字噴在所有人的新聞平板頭條上。馬帝有顆好心腸──寮語中的jai
dee。我喜歡他,我認為他很真誠。
「聽著,翁,」他說。「我很欣賞你做的事。」他用手摟著我肩膀。我一時以為他會深情地揉揉我的腦袋,這樣一來我就得強迫自己別皺臉。不過馬帝察覺到了,選擇放手。「聽好,翁,我們都很清楚你做不太來這種工作。我們是新聞產業,你就是沒有那塊料。」
「我的簽證要求我有工作。」
「是啊。珍妮絲很難搞的。」他停頓。「我要飛去墨西哥訪問『雙重插』。不過我手上在準備另一篇故事,是獨家。我反正已經賺夠獎金了,這故事也應該能提高你的點閱率。」
「我不認為我有辦法寫『雙重插』的側欄報導。」
馬帝咧嘴笑。「不是他。而且我也不是在施捨;事實上你是絕佳人選。」
「跟政府失職有關嗎?」
他大笑,但我想他不是在笑我。「不是。」他停頓,露出笑容。「是庫菈的專訪。」
我倒抽口氣。我的同胞,就在美國這兒。她同樣是在大肅清期間逃出來的。戰車開到街上時,她正在新加坡拍電影,所以沒被困住。當時她已經紅遍亞洲了,所以坎姆辛把我們的祖國變成黑洞時,全世界也就留意到此事。如今她的名聲同樣橫掃美國──她非常漂亮,也記得我們國家墜入黑暗之前的模樣。我心臟狂跳。
馬帝繼續說:「她同意讓我專訪,不過你會說她的語言,所以我想她會同意換人。」他停下來,表情嚴肅。「我跟庫菈關係很好,她可不是會隨便讓哪個人訪問的。寮國變成地獄時,我替她寫了很多曝光報導,讓她搏得很多好版面。這已經是特別人情了,所以拜託別搞砸。」
我搖頭。「我不會。」我合掌碰觸額頭,行個致意禮。「我不會搞砸。」我再次行禮。
他大笑。「省省這套禮數吧。要是能抬高股價,珍妮絲連砍掉你的鳥蛋也願意,但我們可是在同一條船上哪。我們會照應彼此,你說對吧?」
隔天早上,我煮了一壺濃咖啡,加進濃縮牛乳;我煮米粉湯,放入豆芽、咖哩和醋,並加熱一條我從幾條街區外的越南麵包店買來的法國麵包。「DJ陶」在我的音響上播放庫菈的一系列新曲,我則坐在廚房的小桌子前面,從壓力壺倒出咖啡,然後打開平板。
平板電腦真是神奇的發明;在寮國,紙仍然是紙,實體又固定,而且什麼都沒寫,只會塞滿官方新聞。我們在神聖新王國的真正新聞不是透過報紙、電視、行動裝置或耳機散布的,不是來自網路或新聞頻道,除非你信任你在網咖裡的鄰居不會偷看你的螢幕,你也確定旁邊沒有坐著祕密警察,或者他們過來問是誰用那台工作站跟外界聯繫時,店長不會有辦法指認你。
真正的新聞是私下的傳言,可信程度取決於你有多信任傳播者。那些人是家人嗎?跟你有長遠關係嗎?他們能藉由分享消息得到好處嗎?我父親跟他的老同學就信任彼此,他也相信他的某些學生。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國安警察最後找上他;他信任的某位朋友或學生對官員朋友告了密。也許是殷薩洽先生,或是宋凡,或者是別人。你實在沒辦法掀開那段歷史的黑布,往裡頭查看是誰對哪個方向說了實話。
不管怎樣,我父親會被抓是他的業,所以不論是誰洩密,或許都沒差別吧。但是在那之前──我父親的消息傳進高官耳裡之前──從來沒有真正的故事傳到寮國電視台或《永珍時報》那裡。這意味著人們發起抗爭、我父親被警棍打得滿臉是血和踏進門那時,我們在報上只會讀到三千名學童對我們的新任君主獻唱國歌。當我父親病臥在床、痛得胡言亂語時,報紙告訴我們中國跟寮國簽了橡膠合約,能讓琅南塔省[6]的收入變成三倍,此外南屯水壩的電力現在輸出到泰國,每年能賺進兩百二十五億泰銖電費。然而你不會在報上看到染血的警棍、送命的和尚,也沒有著火的賓士轎車在河裡漂向柬埔寨。
真正的新聞乘著傳言的翅膀傳播,於大半夜悄悄飛進我家,與我們一塊坐下來和喝咖啡,然後趁公雞啼叫聲打破寂靜之前離開。你就是在這種黑暗當中,越過點燃的香菸得知魏邋宏失蹤了,或者桑先生的妻子遭人毆打,當成對他的警告。真正的新聞太寶貴了,不能冒險公然傳播。
在美國這兒,我的個人首頁亮著好多新聞頻道,在影片視窗裡對我閃動,藉著寬頻源源不絕湧向我,好像一道資訊瀑布。我的個人新聞頁面一打開,我訂閱的頻道就自動排列,依據我設定的優先度和分類標籤排好:這當中包括寮國新聞、寮國難民部落格,還有我靠人道救濟獎學金唸書時,我認識的幾位泰國與美國密友的聊天訊息。
我在第二頁與第三頁放一般新聞,排列著里程碑新聞社、《曼谷郵報》、《金邊快報》──都是編輯精選的新聞。但是等到我看完我自己選的內容,我就通常沒時間點閱這些由認真編輯挑選給傳說中「普羅大眾讀者」的新聞了。
反正,我比他們更懂我想看什麼,而且我能憑著關鍵字和標籤搜尋,挖出新聞社從沒想過要提供的新聞。我就算看不見黑洞內部,至少也能穿過其邊緣,在邊疆地帶掘出消息。
我搜尋的標籤像是永珍、寮國人、寮國、坎姆辛、中寮邦交、呵叻府[7]、金三角、苗族獨立、寮人民民主共和國、我父親的名字……只有我們這些從三月大肅清放逐的寮國人,才會讀那些部落格,跟我們住在祖國首都時的狀況差不多。這些部落格文章就是我們私下相互交換的傳言。現在我們把暗中流傳的消息貼在網路上,並加入郵寄群組名單,而不是參加祕密咖啡聚會──但本質上依然沒變。對我們任何人而言,這就是我們僅有的大家庭了。
在渦流上,跟寮國人有關的標籤根本沒顯示出來。以前還有游擊隊學生從行動裝置上傳內容、影像也可怕又嚇人時,我們的標籤就會明亮閃耀一陣子。但後來電話線被切斷,整個國家墜入了黑洞,如今只剩下我們這個小小的組織在國外活動。
「巨象咖啡廳」部落格的一則頭條吸引我的目光。我打開網站,平板畫面也填滿了鮮豔的影像,是我小時候常見的三輪計程車。我經常來逛這個站台;這是尋求慰藉的避風港。
代號「寮國之友」的網友貼文說,可能有一整個家庭游泳橫渡湄公河,並成功抵達泰國。「寮國之友」不曉得他們是以難民的身分獲准入境,還是被遣送回去。
這不是寮國的官方新聞。更應該說,這是一則新聞的概念。「醃魚男孩」不相信,「坎占姆」則主張謠傳是真的,他妹妹嫁給泰國東北依善區的一位邊境泰軍守衛,從那邊打聽到消息。所以我們抓著這故事不放,猜想那些人來自何處,又是否出於極渺茫的機率,剛好就是我們的家人──兄弟、姊妹、表親或父親?
一個小時後,我關掉平板。再讀下去就太蠢了;這樣只會勾起回憶。擔憂昔日很愚蠢。寮人民民主共和早已消失;期望它繼續存在,只是在虐待自己。
諾富特飯店的櫃檯人員已經知道我會來。一位拿鑰匙的飯店職員帶我到私人電梯間,讓我們飛快竄進煙霧與高高在上的世界。電梯門打開,出現一條短通道,通往一扇厚重的桃花心木門。職員退回電梯和消失,留我一個人站在這塊詭異的氣閘裡。可想而知,庫菈的保全人員這時正在檢查我。
桃花心木門打開,一位面帶微笑、比我高上四十公分、肌肉像蛇一樣蠕動的黑人示意我進去,帶我穿過庫菈的藏身所。她把房內的溫度調得很高,幾乎像是在熱帶,到處也有噴泉潺潺流動,令公寓迴盪著音樂般的水聲。我在潮溼空氣中解開領口;我以為會有空調,結果卻渾身冒汗,幾乎像回到了家鄉。然後她就出現在我面前,讓我腦筋一片空白、講不出半句話。她好美,而且不僅是美;實際面對一位出現在電影跟音樂裡、你卻不曾親眼目睹的人,的確是很有壓迫感。她不像在電影裡那樣美若天仙,但更有生氣、更有存在感。電影裡就少掉了她這部分特質。我合掌敬禮,貼緊雙手觸碰額頭。
庫菈看了大笑,拉過我的手,用美國人的方式握。「你很幸運,馬帝這麼喜歡你,」她說。「我平常很討厭受訪。」
我幾乎吐不出聲音來。「對。我只有幾個問題。」
「喔,別這樣嘛,不用害羞。」她又大笑,沒放掉我的手,拉我去她客廳。「馬帝跟我提過你的事,你需要拉高點閱率。他以前也幫過我一次。」
她好嚇人。她是我的同胞,卻比我更適應這個新國家,在這裡似乎如魚得水。她走路的方式、笑的樣子都變了;她是個如假包換的老美,或許帶點我們祖國的氣質,卻毫無我們的根源。這點非常明顯,而且很奇怪地令人失望。她在電影裡表現得好端莊,此刻卻兩腳張開倒在沙發上,一點都不在意。我替她感到難堪,也很高興我還沒架起攝影機。她把腳抬到沙發上──這讓我不禁大感訝異。她瞧見我的表情,笑了。
「你比我父母還糟糕。好像剛下船的移民。」
「對不起。」
她聳肩。「沒關係。我一半人生是在這裡長大的;不同國家有不同規矩。」
我確感覺臉發燙,滿心緊張,也試著別因此笑出來。「我只有一些訪談問題。」我說。
「問吧。」她坐起來,擺好姿勢面對我架好的攝影器材。
我開口:「三月大肅清發生時,妳人正在新加坡。」
她點頭。「沒錯。我們的片《虎與鬼》當時正要殺青。」
「妳在事情發生時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妳有想要回去嗎?妳是否感到驚訝?」
庫菈皺眉。「關掉攝影機。」
攝影機之後關掉,她就一臉憐憫看著我。「這樣拉不動點閱率的。沒人在乎一場舊革命,連我的粉絲也一樣。」她突然站起來,越過她公寓的綠色叢林喊:「泰瑞爾?」
大塊頭黑人出現,滿臉笑意,但又散發著致命氣息,身影籠罩著我,非常嚇人。我從小到大看的電影裡都有他這種老外反派,恐怖的大塊頭黑人,我們的英雄必須打倒他。後來我來到美國,事情就不同了;我發現老外和黑人並不像我們電影裡拍的那樣。這很像我看美國人的越南電影時,裡面的寮國自由鬥士都舉止很醜陋,被描繪成禽獸,一點也不像真的。儘管如此,泰瑞爾望向我的時候,我仍然忍不住畏縮。
庫菈說:「我們要出去,泰瑞爾,記得放風聲給幾個狗仔攝影機。我們要給他們看場好戲。」
「我不懂。」我說。
「你不是想要賺點閱率嗎?」
「對,可是──」
她笑了。「你需要的不是訪問。你需要一場新聞事件。」她上下打量我。「還有好一點的衣服。」她對保全點頭。「泰瑞爾,給他打扮一下。」
我們走出大樓時,被一陣狂亂的閃光燈迎接,到處都是狗仔攝影機。追逐用的機車正在催油門。泰瑞爾跟另外三位保全引導我們穿過媒體去禮車那邊,他們用暴力又猛烈的方式推開攝影機──這跟他稍早挑出一件Gucci西裝給我穿時的謹慎、憐憫舉止相比,實在是天差地遠。
庫菈對人群和吼叫的記者裝出合適的訝異模樣,只是沒有我驚訝。然後我們就進了禮車,加速駛出大樓的迴轉道,狗仔攝影機也跟上我們。
庫菈蹲在車上的平板電腦前面輸入通行密碼。她非常美,穿一件下襬貼著大腿的黑色禮服,細肩帶掛在裸肩上。我覺得自己好像身在哪部電影裡。她按下更多鍵,一面螢幕亮起來,顯示出我們的車尾燈:尾隨狗仔攝影機拍下的畫面。
「你知道,我已經三年沒跟任何人約會了嗎?」她問。
「知道,我從妳網路上的傳記讀到了。」
她咧嘴笑。「現在看來,我找到了一位家鄉同胞呢。」
「可是我們不是在約會啊。」我抗議。
「當然是,」她又微笑。「我正跟一位可愛又神祕的寮國男孩展開原本要保密的約會。你看看那些追逐我們的狗仔攝影機,他們都想知道我們要去哪裡,還有要做什麼。」她輸入另一段密碼。這回我們能看見狗仔本身的實況影像,從她禮車的車尾拍攝。她笑了。「我的粉絲喜歡看我怎麼應付生活。」
我幾乎能想像,渦流現在看起來會是什麼樣:馬帝的故事當然還在,不過這時會有另外十幾個網站亮起來,在這當中便是庫菈心目中的刺激,直接牽動那些想得知實情的粉絲們。她拿起一面鏡子檢查自己,然後對著智慧型手機的鏡頭微笑。
「嗨,大家好。看來我被抓包了,所以我想不如就告訴你們吧,我在跟一位可愛的男人來場愉快的約會。我保證我會告訴你們結果如何。」她把鏡頭指著我。我蠢呼呼地瞪著它;她大笑。「說你好和再見,翁。」
「你好和再見。」
她又大笑,對鏡頭揮手。「我愛你們。祝你們像我等一下一樣有個美好夜晚。」她停止錄影,然後用個指令要手機把影片上傳到個人網站。
這只是一小段沒內容的東西,不是新聞報導,連內幕都算不上。然而她在平板上打開另一個視窗,展示她自己的小型渦流時,我能看見她的網站隨著流量增加而變亮。她的渦流程式沒有我們在里程碑用的那麼強大,不過還是讓人印象深刻,注入跟庫菈相關的標籤資料。
「你的頻道叫什麼?」她問。「我們來看看能不能抬高你的流量。」
「妳是說真的?」
「馬帝‧麥克利幫過我的忙比這多多了。我跟他說我會幫你。」她大笑。「何況,我們可不想害你被扔回黑洞去,對吧?」
「妳曉得寮國黑洞的事?」我太訝異了,忍不住呆一下才恍然大悟。
庫菈的微笑幾乎很悲傷。「就因為我會把腳抬到家具上,你就認為我不在乎家鄉的伯叔姨嬸?你以為我不擔心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我──」
她搖頭。「你太嫩了,就像剛下船的移民。」
「妳是不是用『巨象咖啡廳』的名字──」我打住。這樣似乎很不可能。
她挨近。「我的筆名是『寮國之友』。你呢?」
「『小滄』。我還以為『寮國之友』是個男的──」
庫菈聽了只是大笑。
我傾身和皺眉。「那家人真的逃出來了嗎?」
她點頭。「真的。泰國軍隊裡有個將軍是我的粉絲,他什麼都跟我說了。他們有監聽站,有時候還會派斥候渡河。」
我感覺幾乎像回到了家。
我們去一間小小的寮國餐廳,那邊所有人都認得她,爭相跑來巴結,店老闆也直接把狗仔關在門外,因為他們變得太煩了。我們整晚聊著永珍的回憶;我們發現我們都喜歡堪康路上同一個米粉攤;她以前會坐在湄公河岸,好希望自己是漁夫;我們周末會去城外的同一座瀑布;還有國外根本找不到好吃的青木瓜沙拉。庫菈是個很棒的同伴,活力四射,儘管有著奇特的美式作風,但仍心地善良。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彼此拍照,傳到她的網站上,讓偷窺者滿足一下。接著我們又回去禮車,被狗仔團團包圍。我有種詭異的成名感──閃光燈無所不在,人們大吼問題。我很驕傲能待在這位美麗又聰明的女性身邊;她對我們祖國狀況的瞭解程度,遠勝過我們任何人。
回到車上,她要我打開一瓶香檳和倒兩杯酒,同時打開渦流,打量我們約會的成果。她設定渦流也觀察我的頻道排名。
「你的讀者比昨天多了兩萬人呢。」她說。
我眉開眼笑。她繼續報結果。「有人已經掃瞄過你的臉了。」她舉杯跟我乾杯。「你是名人嘍。」
我們的杯子相碰。酒和愉悅感令我滿臉通紅。我能換到珍妮絲要求的平均點閱率了,感覺就好像菩薩下凡來救了我的工作。我暗地感謝馬帝的安排,感激他的慷慨之舉。庫菈挨近她的螢幕,觀看閃耀的內容。她打開另一個視窗開始讀,然後皺眉。
「你寫的都是什麼鬼東西啊?」
我往後縮,甚是訝異。「多半是政府報導。」我聳肩。「有時是跟環境相關的消息。」
「像什麼?」
「我現在寫的報導是關於全球暖化和亨利‧戴維‧梭羅。」
「這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我一頭霧水。「什麼過去了?」
禮車轉彎,害我們搖晃,然後車沿著好萊塢大道前進,讓機車加速圍到我們四周,好像一群魚,並對著禮車側面和我們拍照。透過染色玻璃,閃光燈看來好像螢火蟲,亮度甚至比我的故事在渦流中產生的光點還小。
「我是說,那種故事不是已經過時了?」她啜香檳。「連美國現在也在減少排氣量。大家都曉得全球暖化是個問題。」她輕敲沙發扶手。「我這台禮車就算用混合動力引擎,二氧化碳稅還是漲成三倍。人人都同意這是個問題,我們會解決它。所以這到底有什麼好寫的?」
庫菈是美國人。老美擁有一切優點:樂觀主義、願意勇往直前和打造自己的未來。但他們也集各種缺點於一身:詭異的愚昧,還有不願相信他們得跟其他孩子一樣乖乖聽話。
「不,它沒有消失,」我說。「反而變糟。每天都在惡化。而且我們做的改變似乎成效有限。也許改變太少,或者太晚了。事情在走下坡。」
她聳肩。「我讀到的不是這樣。」
我試著別露出惱怒。「妳讀到的當然不是這樣。」我對螢幕揮手。「妳看看我頻道的點閱率。人們想看快樂的故事,想要有趣的消息,而不是我寫的這類報導。所以我們就改寫你們會讀的東西,寫些空泛的垃圾。」
「可是──」
「不。」我用手比個切除的姿勢。「我們新聞業者就像非常聰明的猴子。只要只要你們肯賞我們美好的關注跟點擊,我們就任由你們擺布。我們願意寫好新聞,你們能使用和消費的報導,那種有『三S』元素的內容。我們會告訴你們怎麼找到更棒的性愛、怎麼吃得更健康、讓自己更漂亮、感覺更快樂或如何冥想──是啊,真有啟發性。」我撇嘴。「妳要是想要步行冥想跟『雙重插』,我們就雙手奉上。」
庫菈開始大笑。
「妳幹嘛笑我?」我怒罵。「我不是在開玩笑!」
她揮手。「我知道,我知道啦,可是你剛才說『雙重插』──」她搖頭,仍笑個不停。「別在意。」
我陷進沉默。我很想說下去,把挫折全發洩給她,但我這時很難堪自己喪失了鎮靜,害我顏面無光。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以前會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現在我成了美國人,跟珍妮絲一樣幼稚、任性。然後還被庫菈笑。
我控制怒氣。「我想我要回家了,」我說。「我不想繼續約會了。」
她微笑,伸手碰我肩膀。「別這樣嘛。」
我一部分內心跟我說我是笨蛋,又蠢又魯莽,就這樣拋棄大好機會。可是還有別的原因──這整件瘋狂追逐頁面瀏覽次數、點擊次數跟廣告收入的作為,突然讓人感覺好骯髒。彷彿我父親就坐在車裡,對我做的事情不置可否。好像有人在問他,他是否為了換取點閱率,而張貼那些抱怨朋友失蹤的傳單。
「我要下車,」我聽見自己說。「我不想賺妳的點閱率。」
「可是──」
我抬頭看她。「我現在就要下車。」
「在這裡?」她露出惱怒的表情,然後聳肩。「這是你的選擇。」
「正是。謝謝妳。」
她請駕駛停到路邊。我們僵硬地沉默坐著。
「我會寄還妳的西裝。」我說。
她難過地對我微笑。「沒關係。就當送你的禮物吧。」
這讓我感覺更糟了,無地自容到沒法回絕她的慷慨。但我還是成功爬出禮車。四周都是相機在對我按快門。這就是我的十五分鐘成名時光,讓庫菈所有的粉絲花幾秒鐘時間專心看我,閃光燈啪啪啪作響。
狗仔記者開始吼著問題時,我走路回家。
十五分鐘後,我就真的獨自一人了。我考慮叫計程車,但決定享受夜晚,一個人漫步過這個永遠駐足不動的城市。我在一處街角買了薩爾瓦多餡餅,還買了墨西哥彩券,因為我喜歡彩券上亡靈節[8]的雷射圖案。這似乎呼應了佛陀的告誡,說我們有朝一日都會死去。
我買了三張彩券,一張中了獎:一百美元,我可以在墨西哥電訊的任何電話亭兌現。我把這視為好兆頭。就算我的工作運顯然已經跌到谷底,庫菈這女孩也不是我以為的菩薩,我依然感覺運氣很好,就好像我父親陪我在大半夜走在這條涼爽的洛杉磯街道上,我們兩個再度重逢,我手上拿著薩爾瓦多餡餅跟一張中獎彩券,他則拿著阿丹香菸,露出他那沉靜的賭徒微笑。就某種詭異的方式而言,我感覺他正在保佑我。
因此我沒回家,而是去了新聞社。
我到的時候,我的點閱率已經提高了。即使現在是大半夜,也有一小批庫菈的粉絲群在讀格子紋蝴蝶和美國政府的無能。在我的國家,這種報導沒有容身之地;它會立刻被審查者扼殺。但是在這兒,故事會閃著綠光,依據人們點擊的次數擴大或縮小。它是個孤單的小東西,在更龐大的網路內容光點之間脈動:英特爾新上市的處理器、低脂食譜指南、搞笑貓的圖片、《南極生存者》的幾集節目。五顏六色的光線非常美麗。
在渦流中央,「雙重插」的綠色恆星熾烈發亮──成長得更加巨大。「雙重插」在做某件事,也許是要投降,也許在殺害人質。或者他的粉絲築起人肉城牆想保護他。讀者的注意力一轉移,我的故事光點便被捏熄。
我繼續看了渦流一會兒,然後回到我的辦公桌打電話。一位頭髮凌亂的男人接起來,在螢幕上揉睡得浮腫的臉。我道歉說這麼晚打來,然後問他問題,並錄下訪問過程。
這人模樣可笑,眼神狂亂。他過著獨居生活,好像自己是梭羅一樣,滿腦子都在思索林居僧侶,還有追隨梭羅謹慎的道路穿過如今僅存的森林,走在白樺樹、楓樹和勿忘草之間。他很蠢,但起碼很真誠。
「我半株都找不到,」他跟我說。「梭羅在每年這種時候能找到一千株;當時數量多到他找都不用找。」
然後男人說:「我真高興你有打來。我試過發新聞稿,只是……」他聳肩。「我很高興有你報導。要不然,只有我們這些愛好者會自己分享這種事。」
我笑了,點點頭,記下他的真摯,還有我面前這奇怪的生物,正是大家會忽略的那種類型。他的外表不適合上鏡頭;他的用字不適合付梓;他講不出能概括他的觀察、讓人可以引用的話。他說的話塞滿了自然學者和生物學的行話。要是我有時間,我就能找別的對象,一位上相又口才優異的傢伙,但我目前手上就只有這位毛茸茸的男子,衣冠不整又傻呼呼,沉迷於某種已經不存在的花,搞得自己老態龍鍾。
我徹夜工作,潤飾這則新聞。等到我的同事在早上八點湧進門時,我已經快完成了。不過我還沒能告訴珍妮絲,她就先來找我。她摸摸我的衣服,咧嘴笑。「不錯的西裝。」她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身邊。「我們都看到你和庫菈在一起。你的點閱率一飛沖天呢。」她對螢幕點頭。「你在寫事情經過嗎?」
「不是。那是私人對話。」
「可是大家都想知道你為什麼下車。《財務時報》有人找上我,說如果你願意接受他們訪問,他們就願意分攤點擊率給全部人。你甚至不必自己寫那篇文章。」
這念頭很吸引人。輕鬆容易賺到點閱率,帶來大量點閱量,外加廣告獎金。但我還是搖頭。「我們講的話對其他人沒什麼重要。」
珍妮絲瞪我,好像我腦袋壞掉。「你才沒有資格討價還價,翁。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人們想要知道。你也需要點閱率。告訴我你約會時發生什麼事就好。」
「我沒有在約會。那是訪問。」
「好吧,那就把他媽的訪問內容生出來,把你的平均點閱率拉高!」
「不行。如果庫菈想要,她自己可以發佈。我有別的報導。」
我給珍妮絲看我的螢幕。她俯身,讀下去時抿緊嘴巴。難得有一回,她的怒氣寒若冰霜;不是我預期的大吼大叫爆發。「勿忘草。」她看我。「你需要點閱率,結果你卻給他們看瓦爾登湖的花?」
「我想發佈這篇報導。」
「不行!該死的不准!這跟你那篇關於蝴蝶、道路承包商還有國會預算的報導沒兩樣。你靠這種東西拿不到該死的點閱率。這種文不重要,才沒人想讀它。」
「這可是新聞。」
「馬帝還特地幫你一把──」她抿緊嘴,控制住怒氣。「好吧,你高興就好,翁。你要是想拿梭羅跟花自毀前程,隨便你去送死。你幫不了自己,我們就愛莫能助。你達不到一萬五的讀者瀏覽量門檻,我就把你丟回第三國家去。」
我們瞪著彼此,兩位賭徒評估彼此,思索誰在下注,誰又在虛張聲勢。
我按下「發佈」鈕。
故事傳送到網路上,對頻道宣布其存在。幾分鐘後,一顆小小的新太陽出現在渦流上。
我與珍妮絲一同望著那綠點在螢幕上閃爍。讀者轉向那篇報導,開始點進去和相互分享,替頁面帶來點擊次數。文章的綠光點稍微增長。
我父親是個賭徒,他曾對梭羅下注。而我,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1] 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國作家、哲學家,著有《湖濱散記》和《論公民的不服從》。
[2] Pha That Luang,永珍一座外表貼上金箔的佛塔,是寮國的象徵。成立於西元前三世紀,用來供養阿育王使團帶來的佛骨舍利。目前建築是一九二、三○年代重建的。
[3] Kulap(文內寫成Kulaap)在泰語、寮語是玫瑰的意思。
[4] 指O. J. Simpson(1947-),非裔前美式足球選手,他於一九九四年涉嫌殺害前妻,帶著鉅款駕駛福特休旅車,跟警方展開數小時的公路追逐,有二十台新聞直升機加入追逐,全美有九千五百萬人觀看。辛普森長達一一三天的審判是當時最轟動的新聞,但他以無罪開釋。目前辛普森因二○○七年賭城搶劫案在監獄服刑。
[5] 即《湖濱散記》中梭羅定居兩年的湖泊。
[6] Luang Namtha,寮國最北方省份之一,字面意思是「皇綠河」或「皇糖櫚」。
[7] Korat,泰國東北省分,又名那空拉差是瑪省(Nakorn Ratchasima)。
[8] Day of the Dead(Día de los Muertos),在墨西哥於十一月一日和二日舉行,類似天主教的萬聖節和萬靈節,用來紀念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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