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日 星期三

[短篇科幻翻譯] 哈里森‧布吉朗(Harrison Bergeron)

庫特馮內果(Kurt Vonnegut Jr.),一九六一年十月



這年是西元二○八一年,所有人終於平等了。但他們豈止是在上帝和法律面前平起平坐而已,而是在任何地方都一樣。沒有人比任何人更聰明、更好看、更強壯或更敏捷。這些平等全得感謝憲法第二一一、二一二和二一三條修正案,以及美國殘障裁定官員那些勤勉不懈四處警戒的探員們。
當然,生活中有些事情仍然不太對勁。比如四月仍然不是春季,搞得大家心神不寧;同時,缺陷裁定探員正是在這個濕冷的月份,把喬治和海瑟的十四歲兒子哈里森帶走。
這是悲劇沒錯,不過喬治和海瑟沒辦法多想這件事。海瑟擁有相當普通的智力,這表示她只能在短時間內想些東西;至於喬治,既然他的智力比正常人高些,耳朵裡就有個小型心智殘障無線電。法律規定他必須時時刻刻戴著:這玩意兒的頻率設定在一個政府電台,而電台大約每二十秒左右就會發出某種尖銳聲響,讓喬治這種人沒辦法用腦袋發揮不公平的優勢。
喬治和海瑟正在看電視。海瑟臉上掛著兩行淚,但她這時已經忘了流淚的原因。
電視螢幕上有一群芭蕾舞者。
一陣嗡嗡聲在喬治腦袋中響起,讓他的思緒像強盜被防盜警鈴嚇跑一般驚慌逃竄。
「她們剛剛跳的舞真美。」海瑟說。
「嗯。」喬治說。
「那段舞──真的很不錯。」海瑟說。
「是啊。」喬治說。他試著稍稍思考那群芭蕾舞者的事。她們其實跳得部怎麼樣──反正不會比任何人好到哪去。她們身上掛著平衡用重物和一袋袋的打鳥鉛彈,臉也被面罩蓋住,所以沒有人會被看到自由、優雅的舞姿或漂亮臉蛋,自身也會感覺很疲累。喬治在腦中把玩著一個模糊念頭,心想也許不應該讓芭蕾舞者殘障。但他還沒能多想,耳戴收音機的另一道噪音就粉粹了他的思緒。
喬治畏縮了一下。八名芭蕾舞者裡的兩人也是。
海瑟看見他皺臉。海瑟沒有戴心智殘障物,便問喬治剛才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聽起來像有人用圓頭槌打牛奶瓶。」喬治說。
「我覺得能聽見這麼多不同的聲音,一定真的很有趣,」海瑟有點忌妒地說。「聽見他們想出來的那麼多聲音。」
「呃嗯。」喬治說。
「不過要是我是缺陷裁定將軍,你知道我要怎麼做嗎?」海瑟說。事實上,海瑟跟缺陷裁定官員長得很像,後者是個名叫黛安娜穆恩葛蘭皮爾斯的女子。「要是我是黛安娜穆恩葛蘭皮爾斯,」海瑟說。「我會在星期天敲鐘──就只是敲鐘。有點像在紀念宗教。」
「要是敲鐘聲的話,我就可以思考了。」喬治說。
「好吧,也許我會敲得很大聲,」海瑟說。「我覺得我當缺陷裁定官員一定很稱職。」
「跟大家一樣好。」喬治說。
「還有誰比我更了解正常是什麼樣?」海瑟說。
「沒錯。」喬治說。他開始隱約想起哈里森,想起正關在牢裡的兒子,但被二十一響禮砲打斷了。
「老天!」海瑟說。「這回的噪音一定很好玩,你說是吧?」
噪音好玩到讓喬治面如槁木、全身顫抖,眼淚在紅腫的眼睛邊框打轉。八位芭蕾舞者中的兩人也倒在攝影棚地上,按著她們的太陽穴。
「你突然看起來好累,」海瑟說。「你幹麻不去沙發上躺平,親愛的,這樣你就能把殘障包擱在枕頭上。」她指的是那個重四十七磅、裝滿鳥彈、用掛鎖鎖在喬治脖子上的帆布袋。「去把袋子放下來休息呀,」她說。「我不會在乎你暫時跟我不平等。」
喬治用雙手掂掂殘障包。「我不介意,」他說。「我已經習以為常了。這就只是我身上的一部分而已。」
「你最近都一副好累的樣子──好像累壞了,」海瑟說。「要是我們有辦法在袋子底下挖小洞,直接拿出幾顆鉛彈就好了。幾顆就好。」
「我每拿出一顆,就得坐兩年牢,外加兩千美元罰款,」喬治說。「我覺得這不划算。」
「你可以下班回家時拿出一些,」海瑟說。「我是說──你在這邊又不用跟別人競爭。你只是坐在這裡而已。」
「但要是我試著鑽漏洞,」喬治說。「其他人也就會,然後我們很快就會回到黑暗時代,人人相互競爭。妳不會希望變成這樣,對吧?」
「我會很討厭這樣。」海瑟說。
「這就對啦,」喬治說。「人們一旦鑽起法律漏洞,你想社會會變成什麼樣子?」
要是海瑟自己想不出答案,喬治也沒辦法替她回答。一陣警鈴聲在他腦中大作。
「我想它會四分五裂。」海瑟說。
「什麼會四分五裂?」喬治茫然地說。
「社會啊,」海瑟猶豫地說。「你剛才講的不就是這個嗎?」
「誰知道?」喬治說。
電視節目突然被新聞快報打斷。一開始還看不出來新聞是什麼,因為播報員跟其他播報員一樣有著嚴重的語言障礙。極度興奮的廣播員試著說:「各位女士先生們──」就花了半分鐘。
他終於放棄,把新聞稿交給一名芭蕾舞者讀。
「沒錯,」海瑟這樣說播報員。「他盡力了,這很重要,因為他儘可能善用上帝賜給他的能力。他這麼努力表現,應該多多加薪才是。」
「各位女士先生們,」芭蕾舞者說,讀著新聞稿。她一定長得傾國傾城,因為她臉上的面具醜陋萬分;而且不難看出來她是所有舞者中最強壯、最優雅的,因為她身上的殘障袋跟兩百磅男子得扛的一樣大。
接著她得馬上替自己的嗓音致歉,因為這聲音對女人來說太不公平了:聽來就像溫暖、光輝、永恆的樂音。「抱歉──」她說,然後重新開始,把嗓音弄得完全不具競爭性。
「十四歲的哈里森布吉朗,」她用粗厲刺耳的聲音說。「剛剛逃出監獄──他因為涉嫌推翻政府而被監禁在該處。他是個天才和運動員,身上的殘障物數量不足,應被視為極度危險人物。」
一張警方拍攝的哈里森布吉朗照片出現在螢幕上──先是上下顛倒,然後橫躺,再上下顛倒,最後才放正。照片裡的哈里森背後是以呎和吋標記距離的量尺,藉此可以看出他不多不少正好七呎高。
哈里森的其餘外表全是萬聖節裝扮和金屬器具,沒有人穿過比他還重的殘障物;他長得太快,缺陷裁定探員甚至來不及想出這麼多東西給他掛。他耳朵上戴著的不是小小的心智殘障收音機,而是一對特大號耳機,外加一對厚厚的波浪紋眼鏡。眼鏡的用意不只是讓他半瞎,也是要讓他嚴重頭痛。
他身上掛滿廢金屬。通常強壯的人身上的殘障物都會有些對稱性,有股軍事化的簡潔感,可是哈里森看來根本是個活動垃圾場。在人生的競賽裡,哈里森得背負三百磅的重量。
為了抵銷他的英俊長相,缺陷裁定探員要他無時無刻戴著一個紅色橡膠球蓋住鼻子,剃掉所有眉毛,然後在整齊潔白的牙齒上隨機蓋上黑色暴牙。
「如果你們看見這位男孩,」芭蕾舞者說。「不要──我重覆,絕對不要──嘗試和他理論。」
背景傳來一扇門從轉軸上扯下來的巨響。
電視機傳出驚愕的尖叫和喊叫。螢幕上的哈里森布吉朗照片不斷抖動,好似在跟著地震起舞。
喬治布吉朗無誤地辨認出地震──他本來就該認得,因為他自己家有好多次就在同樣的沉重腳步下晃動。「老天爺!──」喬治說。「一定是哈里森!」
這個發現立刻被一道撞車聲轟出了腦袋。
喬治終於有辦法再掙開眼睛時,哈里森的照片已經不見了。一個活生生的哈里森塞滿整個螢幕。
渾身叮噹作響、活像小丑和巨人的哈里森站在攝影棚中央,手上仍抓著扯下來的門的門把。他四周的芭蕾舞者、技師、樂師和播報員都畏縮著跪在他身邊,以為自己死定了。
「我是皇帝!」哈里森大吼。「你們聽到了嗎?我是皇帝!所有人都得立刻聽從我的話!」他跺腳,令攝影棚晃動。
「就算我──」他怒吼。「站在這裡被弄殘、被弄跛、被醜化──我還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統治者!現在見證,看我能夠變成什麼樣!」
哈里森扯掉殘障物的帶子,像扯掉濕紙巾一樣,扯斷那些能支撐五千磅重量的繫帶。
哈里森的廢金屬殘障袋轟然摔在地上。
哈里森把大拇指伸進頭部繫帶掛鎖的鎖條中間。鎖條像芹菜一樣折斷了。哈里森把耳機和眼鏡摔到牆上。
他扔開橡皮球鼻子,露出一張足以媲美北歐雷霆之神索爾的男人臉龐。
「現在我該挑選我的皇后!」他說,低頭看畏縮的人們。「第一個膽敢站起來的女人,就能得到她的伴侶和皇座!」
一段時間過去,接著有位芭蕾舞者站起來,像柳樹一般搖晃。
哈里森拔出她耳中的殘障收音機,以驚人的細心手法扯下她身上的殘障物。最後,他拉下她的面罩。
她美得令人窒息。
「現在,」哈里森說,挽著她的手。「我們教教這些人跳舞這個詞的真正意義吧?音樂!」他命令。
樂師連忙坐回椅子上,哈里森也扯掉了他們身上的殘障物。「發揮你們最好的能力,」他告訴他們。「我就賞你們當男爵、公爵和伯爵。」
音樂開始了。一開始聽起來很普通──廉價、愚蠢且假惺惺。不過哈里森把兩個樂師從椅子上抓起來,把他們像指揮棒一樣用力搖晃,邊唱著他希望演奏的音樂。他把他們摔回座位上。
音樂重新開始,這次進步不少。
哈里森和他的皇后只聽了一下下音樂──聽得很嚴肅,彷彿在讓他們的心跳與音樂節奏同步。
他們將重量挪到腳尖。
咍里森把大手放在女孩纖細的腰上,讓她體驗即將降臨的無重量感。
接著在一陣強烈的歡愉與喜悅中,他們跳上了空中!
不只是地面的物理定律被拋棄了,就連重力與動作的物理定律也不復存在。
他們旋轉、旋繞、迴旋、飛舞、跳躍、飛越和轉動。
他們像月球上的鹿一樣跳躍。
攝影棚的天花板有三十呎高,但兩位舞者每跳一次就更接近天花板。
他們很顯然想親吻天花板。他們也這麼做了。
接著,他們藉由愛與無瑕的意志抵銷重力,繼續在天花板下方幾英吋處漂浮,並深深吻了彼此,吻了好久、好久。
就在此時,缺陷裁定官員黛安娜穆恩葛蘭皮爾斯拿著一把十號口徑的雙管散彈槍闖進攝影棚。她開火兩次,而皇帝和皇后還沒撞上地板就死了。
黛安娜穆恩葛蘭普爾斯再次上膛,把槍指著樂師,說他們有十秒鐘的時間把殘障物戴回去。
布吉朗家的電視映像管便在這時燒掉了。
海瑟轉頭想對喬治評論電視機燒壞的事,不過喬治已經走到廚房去開一罐啤酒。
喬治拿著啤酒回來,並在殘障噪音於腦中響起時停了一下。他再次坐下。「妳剛才在哭嗎?」他問海瑟。
「對啊。」海瑟說。
「為了什麼?」他說。
「我忘了,」她說。「電視上有某件真的讓人很難過的事。」
「是什麼?」他說。
「我全搞混了,搞不清楚了。」海瑟說。
「那就把難過的事忘了吧。」喬治說。
「我哪次不是這樣。」海瑟說。
「這才是我的乖女孩。」喬治說。他畏縮了一下,因為腦中響起釘槍聲。
「老天──我看得出來,那聲音一定很好玩。」海瑟說。
「妳可以再說一次(註:意思是「你說得很對」)。」喬治說。
「老天──」海瑟說。「我看得出來,那聲音一定很好玩。」



1 則留言:

  1. 感谢翻译者,我经老师推荐来看这篇小说。读完后个人觉得这是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说。 全文用极度夸张地手法讽刺了1961年冷战期间平均主义对社会带来的危害性并且给社会敲响警钟,是一部不错的反乌托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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