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中篇科幻翻譯] 真名實姓(True Names)

作:凡納‧文奇(Vernor Vinge
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二年雨果獎、星雲獎中篇入圍,
二○○七年普羅米修斯獎名人堂得主
譯:卡蘭坦斯



譯者註

在駭客當中有篇最著影響力的科幻小說,凡納‧文奇於一九八一年出版的中篇故事《真名實姓》。文奇受到的影響來自凡納爾‧布希(Vannevar Bush)、泰德‧尼爾森Ted Nelson和約翰‧布魯納(John Brunner)這類前輩,更直接的影響則是他在聖地牙哥加州大學用匿名探索過PDP-11終端機的電子世界。
──《分裂的網路》(Splinternet, 2016

本故事為電腦叛客(cyberpunk)文類的早期名作之一,當時正值個人電腦未完全普及、網際網路尚未崛起的年代,所以人們就像《電子世界爭霸戰》及《Neuromancer》那樣,將神奇的數位資料空間想像成一個可視覺化的虛擬世界。就連「駭客」一詞也還沒普及。這類作品反映了七○年代晚期、八○年代早期的電腦科技發展,以及早期網路濃郁的美國軍方特質。當然考量到翻譯時代不同,譯者會視情況改用現代詞彙。






在很久以前的第一魔法時代,慎重的巫師將自身的真名實姓視為最寶貴的財產,也是對自身安全的最大威脅──因為根據傳說,敵人只要得知巫師的真名,就算是個無能和技巧拙劣的對手,也能以平凡、眾所皆知的咒語摧毀或奴役最強大的巫師。隨著時代演進,我們邁入理性時代、接著經歷第一和第二次工業革命,真名的意義也就被拋棄了。結果如今命運似乎轉回起點(儘管當初並沒有所謂的「第一時代」),我們又得重新掛念自己的真名實姓。
狡兔先生頭一次發現自己的真名有可能外洩、甚至被「死敵」得知,跡象來自兩台黑色林肯轎車隆隆駛過滴水松樹林的漫長泥土車道,從二十九號公路靠近他家。羅傑普拉克正在花園裡除雜草,在那裡待了幾乎整個早上,享受幾乎感受不到的濛濛細雨和陰天,並試著找點積極理由回去屋裡做點真正能賺錢的工作。他抬頭,正好看見入侵者的車轉彎、輪胎嘎嘰作響駛進他的車道;三十秒後轎車駛出第三代森林,停在普拉克的本田轎車旁邊後面。四名彪形大漢與一位面容冷酷的女性下車,特意穿過他悉心照料的甘藍菜園,蠻不在乎地踐踏細嫩幼苗,讓羅傑曉得他們不是來泡茶聊天的。
普拉克瘋狂環顧四周,考慮往樹林逃去,可是其他人已經散開來包圍他,於是他被押著走回自己家。(幸好門沒鎖;羅傑感覺要是鎖了,他們說不定會直接拆了它,不會跟他要鑰匙。)他被猛力推進椅子坐下,而訪客中兩位身形最龐大、最不像大學生的傢伙站在他左右。普拉克抗議(他此刻才發出聲音),但沒得到回應。女人和一位較年長的男人查看他的終端機周圍。「嘿,艾爾,我記得這個:《一九六五》的劇本。看到了嗎?」女人說,翻閱房間牆上的全像圖布景。
年長男人點頭。「我跟妳說了,他寫過的熱門遊戲比任三個人加起來都多,甚至比某些機構更多。羅傑‧普拉克算是個天才。」
那是小說,該死,不是什麼遊戲!羅傑腦海忍不住掠過古老的不悅。他嘴巴上說:「的確,可是我多數書迷可沒你們這些人這麼執著。」
「你多數書迷並不曉得你是個罪犯,普拉克先生。」
「罪犯?我才不是!但我曉得我的權利。你們這些聯邦調查局的得先出示身分,讓我打通電話,然後──」
女人頭一次笑了,笑得不怎麼友善。她年約三十五,臉龐削瘦,頭髮往後綁成軍人常綁的那種單馬尾。但她沒必要笑得這麼冷酷。一股冷顫竄上普拉克的脊椎。「要是我們真的是聯邦調查局,您也不是個人渣的話,或許正是這樣沒錯。不過這是福利部的突擊搜查,普拉克,而且你涉嫌──我用個好聽的說法──涉嫌干預國家與個人生存手段。」
她口中這些話,跟他偶爾接政府案子寫的愚蠢劇本很像,只是現在沒什麼好笑的,他肩胛骨之間的寒意也更強了。戶外的毛毛雨轉強成朦朧小雨,掃過北加州森林。雨水通常令他安心,此時卻令他更加悲觀。不過要是他有絲毫機會脫身,他絕不能放棄。「好吧,所以你們得到授權找無辜百姓麻煩,不過你們遲早會發現我確實無罪,然後你們就會發現媒體的敵意報導是什麼樣子。」感謝老天,我昨晚把檔案鎖好了。運氣好的話,他們只會找到幾份過期的股市投資計畫而已。
「你才不無辜,普拉克。老實公民有你那種普通終端機就夠滿足了。」她指著客廳對面那台四十乘五十公分終端機,是老陰極射線管螢幕的曾孫產物,能顯示顏色和具備每毫米線數[1]二十的解析度,是政府辦公室跟更傳統工業使用的標準配備。普拉克的終端機上明顯積著一層灰。女警很快穿過客廳,翻找落地窗下面的抽屜。她的紫褐色套裝顯示她身材削瘦。「老實公民用普通處理器和幾千MB的快速儲存區就會心滿意足。」她出於某種優異的直覺,抽出大麻植物底下的中央抽屜,找到至少五百立方公分的光學記憶體,整齊疊在一塊和接線到旁邊的抽屜,裡頭是同樣強大的處理器。不過就算這樣,這跟他埋在屋子底下的裝備比起來仍只是小巫見大巫。
女警晃進廚房,一會兒後回來。這屋子是典型的空投式平房,所以很小和很容易搜索。普拉克把大部分的錢花在土地和……嗜好上了。「最後,」她說,嗓音帶著一絲勝利。「老實公民可不需要這種玩意兒!」她終於找到了「第二世界」閘道器。她拿著電極在普拉克面前揮舞。
「聽好,不管妳想幹嘛,這些仍是合法的。這裝置的效能頂多只比普通遊戲介面強一點點。」考慮到他是小說家,這應該是站得住腳的理由。
年長男人幾乎是致歉地開口。「恐怕薇吉妮亞太喜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普拉克先生。您知道吧,我們曉得您在第二世界裡就是狡兔先生。」
「喔。」
好長一陣沉默。就連「薇吉妮亞」也閉上了嘴。當然,這是羅傑‧普拉克最深的恐懼:他們找到了狡兔先生的真名,也就是羅傑‧安德魯‧普拉克,稅號/社會安全碼0959-34-2861。用再多的閃避動作、狡猾的程式或殭屍資源,也沒辦法保護他逃過法網。「你們怎麼知道的?」
第三名條子──技術人員類型──開口。「費了我們一番力氣。我們想找到某個真的厲害的人,而不是無關緊要的破壞份子──你的巫師會稱那種人為小術士。」這年輕人似乎懂行話,不過這有什麼難?你看日報也能學會。「福利部過去三個月來都在找你這種等級的人,或是羅賓漢、莿桐、諂媚英國佬之流。我們本來啥也找不到,直到我們改變命題,開始監視藝術家跟小說家。我們猜當中一小部分一定會深受搞破壞吸引;他們生來就有做這種事的天份。你的親身體驗小說是全球最棒的。」他嗓音裡流露出真正的敬佩。你就會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書迷啊。「所以你被列在我們調查的第一批對象裡。一旦我們懷疑您,找到證據就是遲早的事。」
這正是普拉克向來擔心的事;成功的巫師可負擔不起在真實世界有所成就。他太貪心了,太熱愛這兩個世界。
年紀較長的條子接續技術人員那近乎膽怯的話:「無論如何,普拉克先生,我想您已經了解,假如聯邦政府想集中資源拘捕單一一位破壞份子,我們是辦得到的。破壞份子成群結隊才有威力;靠個體的實力不行。」
普拉克忍住笑意。這就是政府內部常有的看法──或者該說信念;他已經挖出夠多機密備忘錄,發現聯邦政府真的對這點深信不移,只是這跟事實差遠了。他沒有莿桐那麼伶俐,每個禮拜只能撥出十五到二十小時投入「特別利益團體」;其他人必然得靠著社會福利金維生,才能如此徹底地置身第二世界。條子抓到他,只是因為他相對比較容易逮到。
「所以你們不是要把我關進大牢,而是有別的打算?」
「普拉克先生,你有沒有聽過『信差』?」
「你是說在第二世界裡?」
「當然。他在真實世界還不算惡名昭彰。」
到了這地步也沒必要撒謊了。他們一定曉得特別利益團體(又稱巫師會)的成員不會將自己的真名透露給其他成員。他不可能有辦法出賣其他人──但願是如此
「是啊,他是機人裡面最怪的一個。」
「機人?」
「變成機器人的人,就像狼人──懂吧?他們不會真的融入巫師會形象,而是想用新的神話,然後覺得人類變成機器的點子很適合他們。我覺得那樣太單調了。拿這位『信差』來說吧,他從來不用即時通訊;如果你想問他東西,你通常得等上一兩天才會得到回應──就像以前的實體郵件服務那樣。」
「就是他。他讓你印象有多深刻?」
「喔,我們曉得他存在好幾年了,不過他動作太慢,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還以為他只是某個使用低階終端機的小丑。不過他最近變了幾招真的很──」普拉克打住,意識到他是在傳誰的流言蜚語。
「──真的很高竿的招數,你是這個意思對吧,普拉克?」名喚「薇吉妮亞」的女警加入對話,拉過一張搖椅,直到她膝蓋幾乎碰到他的腿。她用根手指比著他胸膛。「你說不定根本不曉得有多高竿。你們這些破壞份子對社會安全檔案局搞出層出不窮的問題,羅賓漢去年還讓國稅局收入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朋友造成的威脅比任何外國敵人都大。可是你跟這位『信差』比起來差遠了。」
普拉克很驚訝。他一定只有目睹過「信差」的一小部分惡作劇。「你們真的害怕他。」他溫和說。
薇吉妮亞的臉開始脹成跟套裝一樣的顏色。她還來不及回答,年長條子便開口:「對,我們很怕。光是羅賓漢和狡兔先生就快讓我們招架不住了。幸好大多破壞份子只對個人利益感興趣,不然就是想證明他們的聰明才智。他們很清楚,要是自己惹出太多麻煩,無疑就會被認出來。我想有幾萬起福利和賦稅詐欺沒被發現吧,犯這些罪的都是使用低階設備的小人物,他們能成功純粹是偷得不多,也許只有自己的應納稅額,不打算追求你們──呃──這些巫師想要的成就。要不是他們微不足道的個人主義,他們構成的威脅就會比核彈恐怖分子更大。
「可是『信差』不一樣;他顯然受到意識形態驅策,知識非常淵博、能耐非常強大。搞破壞對他而言還不夠;他想要有掌控權……」聯邦人不曉得事情究竟持續了多久,只知至少長達一年。要不是聯邦螺絲釘標準委員會的少數部門仍使用紙本來記載主要檔案,他們根本不會發現。這些檔案出現不一致,還有人用委員會名義做決策,引發了調查;接著人們發現終端機檔案與實體記載有出入,帶來更多調查。調查者有如瞎貓碰上死耗子,意外發現決策模組跟資料都跟實體備份有差異。政府三十年來仰賴自動中央決策,逐漸從決策規則的法律描述轉移到決策代理程式,而這些程式能直接存取資料庫和分配資源、建議該制定的新法和列出軍事策略綱要。
入侵手法很微妙,影響範圍也未知,而這就是真正恐怖的地方。人們甚至不確定美國國內(或國外)有哪個組織能藉由竄改聯邦法律和資源分配的闡釋方式而從中得益。只有較舊部門的決策模組能直接檢查,而當中約三成被人動了手腳。「……這種比率讓我們嚇壞了,普拉克先生。就算我們找來一大群技師和律師,光是複製我們發現的這部分竄改,也得花幾個月才做得到。」
「軍方呢?」普拉克想著「上帝之指」雷射設施和數千枚導彈,幾乎指向地球每一個角落。要是狡兔先生打算征服世界,他就會對那個下手,而不是該死地小心翼翼操縱社會安全支票。
「沒有,他沒入侵那裡。事實上,我們之所以發現罪犯是『信差』──」年長條子猶豫看了眼薇吉妮亞,普拉克這才發現誰是這次行動的頭子。「是因為他試圖滲透國安局。在這之前入侵者完全無名無姓,沒有我們在其他一流破壞份子身上看到的那種自大心態。」普拉克點頭。特別利益團體不碰軍方,尤其不碰國安局。
「但他要是這麼輕鬆就闖過福利部和司法部的防禦線,你們就沒法確定,他第一次入侵國安局未果是不是你們很走運而已……我想我懂了。你們希望找到幫手,要巫師會的人從內部調查。」
「不是希望,普拉克,」薇吉妮亞說。「是必定如此。忘了坐牢那檔事吧;喔,我們大可拿狡兔先生的幾件惡作劇賞你終身監禁,但我們就算不那麼做,也能撤回你的終端機執照。你心知肚明這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問句,不過普拉克仍曉得答案。現代社會百分之九十八工作在某程度上都得用到終端機;沒有終端機執照,他就形同失業、只能領福利津貼,可能會淪落為某個可憐蟲,只能數牆上的花朵圖案。薇吉妮亞一定看出了他眼中的挫敗。「老實說,我可不像雷那麼有信心,認為你們都能力高強。但你是我們逮得到最厲害的人了。我們要你繼續參與巫師會,但從現在起你的主要目標不是搗蛋,而是收集『信差』的情報。你得在不透露自己替政府工作的前提下找幫手──你甚至可以捏造一個說詞,說你懷疑『信差』是政府的陰謀(我相信你看得出來,他有些聯邦探員使用傳統終端機的特徵)。最重要地,你得留意我們的後續聯絡,並立即配合我們的任何要求。這些夠明白了嗎,普拉克先生?」
他發現要迎上對方的眼神好難。他從沒真的被人勒索過……被人這樣利用,實在太沒人性了。「我明白。」他終於說。
「很好。」她站起來,其他人也是。「你只要乖乖聽話,這就是你最後一次看到我們本人。」
普拉克也站起身。「那麼,要是你們……事後覺得我的表現讓你們滿意呢?」
薇吉妮亞咧嘴笑,使普拉克曉得他不會喜歡她的回答。「之後嘛,我們可以回來想想犯過的罪。你表現好,我就不會反對讓你留著標準終端機,也許讓你保留一部分互動戲劇。但我告訴你,要不是因為『信差』,逮捕狡兔先生對我就夠了。我可不能冒險讓你再濫用網路系統。」
三分鐘後,他們模樣邪惡的林肯黑轎車就已經走完一半車道,消失在松樹林裡。普拉克站在濛濛細雨中看,就算汽車聲消失已久也沒動,幾乎沒察覺肩膀上和流下背部的寒冷溼意。他突然抬頭,感受到雨打在臉上,心想聯邦探員是不是聰明到把天氣納入考量:軍方偵察衛星能看穿雲層,但特別利益團體能存取的民用衛星不行。就算有其他特別利益團體成員曉得狡兔先生的真名,他們也不會知道聯邦人登門拜訪過。
普拉克越過院子看花園。一小時造成的改變還真多啊。

到了快傍晚時,陰雲已經散去,陽光令樹上的百萬顆水珠閃閃發光。普拉克等到太陽消失在森林線背後、只剩一條金光從最高樹梢射向他的平房東側,才坐在自己的終端機前面,準備遁入第二世界。他即將做的事比他過去試過的任何東西都棘手;他想在聯邦人能容忍的限度下盡可能拖延。花一個禮拜思考和研究比較合他的意,不過顯然薇吉妮亞跟她的手下沒那種耐性。
他啟動處理器,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往後靠,接著把「傳送門」的五個電極吸盤小心貼到頭皮上。許多分鐘過去,啥也沒發生:你得用夠多的自我否定──起碼是自我催眠──才能爬進第二世界。有些專家建議使用藥物或隔離感官,好讓使用者對「傳送門」傳來的微弱、含糊訊號更為敏感。普拉克的經驗顯然比哪位素人專家都多;他發現自己只要盯著窗外的樹林,聽風掃過上層枝葉的聲響就行了。
因此普拉克開始漂流和脫離,就像做白日夢的人忘記自己真正身處的環境、看見另一個現實,潛意識自動將美西通訊跟資料服務解讀成模糊的灌木叢,好讓他的意識能夠觀察、找出最安全的路徑進入過度地帶的庇護所。普拉克就和大多住在遠郊的資訊通勤者一樣,租用標準的光纖網路:貝爾公司、波音公司和日本電子。這些服務加上本地的西岸資料公司,就讓他有多到用不完的路徑能走,使他被地球上任何連線處理器偵測到的機率微乎其微。他幾分鐘內追蹤三個改變過的載體信號,找到地方實施他的過度地帶運算。租用通訊衛星處理器的費用幾乎跟地面站一樣便宜;他靠著自動付款(透過過去幾年設立的幾個人頭帳戶轉帳),便在發出要求的幾百萬分之一秒後全權控制很大的資料空間。這整個程序幾乎都是在潛意識層面實現──這是他和其他人過去四年來設計出的無數程序的正確執行結果。狡兔先生(另一個名字即使在他的思緒裡也被避開)抵達了第二世界的邊緣。他很快透過低解析度氣象衛星望著底下延伸開來的北美大陸,換日線正在掃過西岸,大半平原都被雲層遮住。你永遠都無法確定,不相關資訊何時會派上用場──何況,儘管這些都能透過潛意識自動存取,狡兔先生總是對太空飛行情有獨鍾。
他休息一會兒,確定非直接通訊鏈結仍在作用,加密程序也顯然完好、未受竄改。(他和多數人一樣──正直公民或巫師皆然──根本不信任政府的標準加密程序,偏好採取過去十五年有人不顧國安局任性抗議、從學術界洩漏出來的加密法。)狡兔先生現在受到保護,無法被追溯來源,於是啟程前往巫師會。他很快就找到路,但走起來總是不容易,畢竟特別利益團體成員無意讓缺乏技能的人騷擾他們。
尤其,旅行者必須能善用微妙的感官線索,看出最初由特別利益團體想像出來的環境。正確路徑看起來像穿越灰綠色沼澤中的一排窄石子;空氣很冷,但非常潮溼,詭異的高聳植物讓水珠響亮地滴到帶有微弱虹彩色澤的水塘裡和大睡蓮上。潛意識曉得石子代表的意義,自動把一個資訊網的程序銜接到另一個,但有技巧的旅行者必須仰賴意識心智做出決定,才能抵達巫師會大門,不然就會象徵性地「死亡」和被丟回真實世界。基本玩法和超過四十年來在終端機上玩的古老冒險遊戲大相逕庭,實際上稍為更接近仍廣為銷售的親身參與式小說。不過這當中有兩大區別:這種遊戲更嚴肅,且要是沒有巫師跟稱為「傳送門」的大眾資料庫所使用的腦波輸出入裝置,這種高複雜度遊戲是人類玩不了的。
外界對「傳送門」誤傳、誤解甚多。喔,諸如《洛杉磯時報》、《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這類可靠資料庫都清楚表明,「傳送門」與「第二世界」毫無超自然成分可言,這些魔法行話頂多是浪漫的權宜之詞和最糟的反開化主義。但即使如此,它們的報導經常遺漏重點,而且太保守、太過放肆。你說不定會以為,若要完整傳送沼澤的感官景象,就需要極為龐大的頻寬,但其實不然(而且若真是這樣,聯邦人早就能速速發現巫師和機人的行動了);典型的「傳送門」連線大約是一萬五千鮑率[2],平面影視頻道都比這寬多了。狡兔先生能感覺溼意滲過腳上的皮革靴,而且就算在冷空氣裡也冒著汗,但這不過是「傳送門」電極實際傳送的信號在狡兔先生的想像力跟潛意識裡激發的反應罷了。解讀方式不能武斷地改變,否則他就會被扔回真實世界,永遠找不到巫師會──對「第二世界」的旅人而言,只要線索存在,這種環境細節就不會消失。這狀況也沒什麼新鮮。就連一個拙劣的作家(只要擁有能感同身受的讀者和引人入勝的劇情),僅需十多字就能觸發完整的內心想像。現在差別只在於,「傳送門」帶來的想像具備重要互動性,就跟真實世界的感受一樣。到頭來,在千禧年時代的人眼中,這些魔法行話有可能是他們的詞彙中最適用的比喻。
石頭現在分散得更遠了,狡兔先生得使出渾身解數才不至於摔進身邊的惡臭水域。幸好過了大約一百公尺後,路徑開始抬高和離開水面,他走在淺淺的泥巴地裡。樹木和樹叢在他身邊變得更密,路徑上和路旁樹中間掛著發亮的大蜘蛛網。
一隻紅條紋、人類拳頭大小的紅蜘蛛像個溜溜球從天而降,直接垂到旅人臉前。「當心,當心,」蜘蛛滴著水的顎部發出小小的嗓音。「當心,當心。」它重覆這些話,並開始來回擺動,在狡兔先生的臉前忽近忽遠。他仔細觀察蜘蛛有條紋的腹部;這裡有許多種死亡蜘蛛,旅者得對每種做出不同的回應才能倖存。最後他抬起手背、水平舉著,讓蜘蛛爬上去。那玩意兒迅速沿著他溼外套的布料飛竄上來,跑到他裸露的脖子處,非常小聲說了些什麼。
狡兔先生聆聽,接著在蜘蛛能重覆訊息之前抓起它、一把扔到左邊,同時衝向小徑另一側的蜘蛛網和樹枝。某個沉重、溼漉漉的東西撞進他之前站著的空間,不過他已經離開那裡,全速衝上面前突然出現的斜坡。
他跑到山頂時停下來。他能看見山後面那座莊嚴龐大的堡壘,正是巫師會的庇護所,不超過五百公尺遠,和沼澤一樣被模糊不清的光源照亮,且只有一部分來自天空。下山通到城堡的小徑比之前沼澤裡的寬多了,不過旅人仍得之前一樣緩慢前進:被巫師擺在這裡守衛的幽魂,習慣(儘管是事先設定好的習慣)以致命的方式改變遊戲規則。

小徑下降,然後變成一段布滿石頭、蜿蜒的爬升路,通往城堡的石頭與鋼鐵大門。這兒地面比較乾,植物稀疏。狡兔先生頭上傳來皮革似的翅膀拍打聲;不過他曉得最好別抬頭看。距離護城河還有三十公尺時,高溫開始令人難受。他能聽見岩漿冒泡和嘶嘶作響,偶爾看見護城河面噴出的火球燒焦少數仍存活的植物。護城河裡短暫冒出一個煤黑色的頭,上面有一對發亮的眼睛──這生物的其餘身體一秒後便浮進眼簾,把火星和岩漿灑在旅人身上。狡兔先生就在這時舉起手,致命的液體在頭上一分為二,無害地落到他兩側。他表面上裝作鎮靜,望著生物走下古老石階面對他。
艾倫──這隻元素靈最愛用的名字──彷彿近視眼般瞇眼看他,頭稍微左右晃動,試著辨識旅人的身分。「啊,我相信是狡兔先生大駕光臨了,是不是?」他終於說,咧嘴而笑,露出發亮的口腔。它的呼吸雖然沒噴火,卻熾熱得有如敞開的窯。它把帶爪的手在棉質襯衫上抹了抹,好像很希望自己認錯人。它一離開保障他的岩漿護城河,漆黑色的皮膚就變淡、試著保持體溫。它現在看來幾乎像個爬蟲類。
「我的確是。而且我帶了我最喜歡的小禮物。」狡兔先生把一枚鉛彈丸拋進空中,看守護靈一口咬住,露出那種美味溶於口的滿足瞇眼神情。他們交談了幾分鐘,以符咒和反符咒知識交手。艾倫的主要職責是判斷來者是否為巫師會的已知成員,做法通常是一點小小的技能考驗(比如他試圖淋在狡兔先生頭上的岩漿澡),並問訪客城堡內發生過哪些活動。當然,艾倫是個模擬人格;狡兔先生很確定那道無牙、發光的微笑背後並沒有人類操作員。不過艾倫的確是最傑出的人格之一,也許是拿好幾百件心理列表處理語言[3]程式碼模組做出來的產物,而且當然比你如今買得到的「同伴」小程式先進多了──那些程式的對話通常幾個小時後就會重覆,也不會成長,更沒法答覆奇怪的回應。狡兔先生加入巫師會時,艾倫就已經連同巫師會待在城堡裡,沒人承認是它的創造者(不過人們懷疑是「威力J」)。艾倫直到今年之前甚至還沒有名字,直到莿桐給了他那件艾倫‧圖靈石棉運動衫。
狡兔先生好脾氣地玩這個遊戲,不過也很謹慎。要是「死」在艾倫手中,就會是非常痛苦的經驗,可能會抹掉很多未備份、他實在負擔不起損失的記憶。這種死法已經奪去這道門前許多請願者的性命,他們短時間內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塊平原上。
艾倫滿意了,對塔上的看守者揮爪子,於是大門──以鎢扣環包住的陶瓷──很快放下來讓訪客通過。狡兔先生迅速穿過門,試著忽略底下護城河傳來的噴濺聲與冒泡聲。此刻畢恭畢敬的艾倫等他走進城堡庭院,然後來個巨大的狗爬式跳水,鑽回它的岩漿游泳池。

其他人幾乎都已經到場(不過莿桐很明顯缺席了):羅賓漢穿著一身綠,模樣頗像演員埃羅爾‧弗林[4],坐在大廳對面跟一位美貌出眾的女性親暱交談(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在這裡都能變成俊男美女),後者似乎不確定該當金髮還是黑髮女。威力J雜種、諂媚英國佬和唐麥克則在火爐旁邊眉飛色舞地對著一疊地圖討論。至於在角落,有台顯然無人使用的經典型號電傳印表機,就擺在火爐的陰影中。狡兔先生穿過大廳,試著忽略印表機。
「啊,是狡兔先生。」唐麥克從地圖抬起頭來,示意他靠近。「你來瞧瞧諂媚英國佬的新計畫。」
「啥?」狡兔先生對其他人點頭示意,接著俯身打量最頂上的地圖。紙張邊緣是陳舊的羊皮紙,不過「地圖」本身是三維影像,半陷入紙張中。那是典型的銀行防禦和現金流藍圖──對特別利益團體來說再尋常不過。多數銀行對於手上的自動化資產保護措施,可沒有這麼巧妙的視覺化技術。(說到這裡,狡兔先生懷疑大多銀行仍依依不捨地懷念使用信用卡和COBOL老舊程式語言的年代。)這通常是羅賓漢會設計的東西,所以諂媚英國佬居然也參一腳,就很教人訝異了。狡兔先生抬頭,面露疑問。「你們打算搞什麼惡作劇?」
「這是標準的一石二鳥之計,狡兔先生。仔細看,你就會發現這絕非普通的保護地圖哪。看來你們喊做黑手黨的那批人接管了美國各個濱海州的銀行網路;他們一定是靠著『傳送門』才能做得如此老練。哈哈!不過我現在有……這個,你可以看到他們是怎麼洗錢的,直接從帳戶盜用。
「他們可聰明哪,可是沒聰明得知道諂媚英國佬存在。」他將一根手指戳進地圖,迷宮裡亮起一條紅色軌跡線。「他們要是運氣好,下個秋天就會找到這條偷接的線,然後發現手頭短少了大概三十億美元,錢飛到哪去都不曉得。」
其他人點頭。這個虛擬世界的巫師組織和特別利益團體多如牛毛,但他們這個巫師會最出名,也搞過本世紀最廣為人知的惡作劇。許多其他群體只勉強比社交俱樂部好一點;不過也有些是老式的犯罪組織,純粹出於實務和投機理由在這虛擬世界活動。巫師要惡整這類團體通常不難,不過諂媚英國佬似乎格外擅長此道。
「可是──老天爺啊,諂媚英國佬,這些傢伙是來硬的呢,甚至比『死敵』還兇狠。」「死敵」就是聯邦人。「他們要是真的查出你是誰,你就會真的送掉小命。」
「我也許諂媚,但是我可不瘋哪。我絕對沒辦法在不被發現下吞掉三十億元──就算三百萬也不成。但我用了羅賓漢的辦法;錢被分到歐洲的三百萬個普通帳戶裡,其中一個剛好是我的。」
狡兔先生被挑起好奇心。「你說三百萬個帳戶?每個都突然多了一點點錢?我猜我靠這條小線索,也幾乎有辦法挖出你的真名吧,英國佬。」
諂媚英國佬做了瞎忙的手勢。「其實我做的比這複雜一點。承認吧,朋友,你們根本沒人能瞧見我的蹤影,何況你們對我的了解超過任何黑手黨。」
此話不假。他們全都花了大量時間泡在這世界、試著挖出其他人的真名。這並非白費力氣的遊戲,畢竟只要曉得別人的真名,就能讓他變成你的奴隸──狡兔先生已經透過令人不快的第一手經驗見識到了。因此巫師們總在刺探彼此,設計龐大的程式來過濾政府人員檔案,好找出他們在彼此身上察覺到的特質。諂媚英國佬乍看之下應該最容易被找到才是:他多得是怪舉止,英國腔過時了,不時會露出北美英文腔的原形。他在所有巫師中是唯一一個不英俊也不醜陋的,事實上他的臉是如此平凡真實,狡兔先生懷疑那說不定就是他的真正外貌,於是花了幾個月想辦法搜尋美國和歐洲的大眾照片檔案庫,想找到那張臉。他沒有結果,而他們每個人到頭來都會同意,諂媚英國佬一定用了兩到三層的欺瞞手段。
威力J雜種咧嘴笑,不怎麼覺得佩服。「是很不錯,諂媚英國佬,我也同意風險可能很低,可是你究竟拿到什麼好處?自我感覺更良好,還有多一點點錢。不過我們哪,」他比著所有人。「可沒那麼低賤。我們只要稍微來點合作,就能變成真實世界最有權有勢的人。你說是不是,唐麥克?」
唐麥克點頭和嘻嘻笑。他只有臉看起來像人,或者該說只有臉具備做出表情的能力(但臉仍是鐵灰色的)。唐麥克的其餘身體設計是根據普萊斯半導體/朋馳公司的全天候機器人塑造。
狡兔先生認出話中指的對象。「所以你們現在跟『信差』合作啦,威力J?」他很快瞥一眼那台電傳打字機。
「沒錯。」
「你卻還是不想讓我們知道這是在做什麼。」
威力J搖頭。「除非你認真考慮加入我們,我們才會說。不過你們都知道,唐麥克是第一個跟『信差』合作的。你看他現在比克羅伊斯王[5]還有錢。」
唐麥克再次點頭,臉上仍舊掛著愚蠢笑容。
「哼嗯。」要發財很容易;基本上,諂媚英國佬大可在這次最新不法活動拿走黑幫的三百萬和放進自己口袋,問題在於如何在發財的同時逃過偵測和報復。就連羅賓漢也還沒練就這種本事──不過唐麥克和威力J顯然認為「信差」已經辦到了,並不僅於此。狡兔先生已經跟薇吉妮亞談過,所以他願意相信這點。他轉身更仔細打量電傳打字機;機器正輕微嗡嗡作響,也一如往常裝滿了紙。紙張俐落地從打字機頂上裁開,所以紙上只看得見「信差」的星號提示符號。這是他們跟巫師會最神祕成員聯繫的唯一管道:在機器上打訊息,機器則會在一小時或一星期後噠噠動起來和列印,出現最多幾千字的回應。這方法剛開始不怎麼受歡迎──概念很有趣,但時間延遲搞得對話沉悶至極。他記得看過好幾公尺長的「信差」回應凌亂堆在石地上,大多都沒人讀。結果如今新學徒們求知若渴地吸收「信差」開金口吐出的字字句句,還非常小心拿走每一張輸出的紙,讓其他人沒半點頭緒能參考。
「莿桐!」他聞聲,望向那條降下來通往庭院的寬大石階梯。來者是紅女巫莿桐;她有如一陣風走下樓梯,閃爍服裝令底下的身軀忽隱忽現。她身材玲瓏有緻,也具備絕佳的設計感,不過當然這不是她令人印象深刻的主因。莿桐是那種惜字如金的人,儘管她很容易攀談也一樣。她有些未宣傳的冒險事蹟足以跟羅賓漢的等級媲美。狡兔先生認識她已經足足一年;她當然是虛擬世界裡最有意思的人,讓他好希望不必搞這一切保密,真名能像電話號碼一樣公開交換。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莿桐對羅賓漢點頭,繼續穿過大廳到唐麥克身邊。剛才出聲歡迎莿桐的唐麥克說:「我們正在試著說服諂媚英國佬和狡兔先生,他們明明能坐擁真正的權力和財富,卻寧願浪費時間搞惡作劇。」
她猛瞪一眼威力J,後者彷彿很不高興莿桐被拖進對話。「『我們』是指你、威力J和『信差』?」
威力J點頭。「我上星期才開始跟他們合作,莿桐。」言下之意:妳也沒辦法阻止我。
「也許你真找到了什麼吧,唐麥克。我們一開始都是外行人,盡可能讓官僚主子的體制稍微難受點。但如今我們都是專家了,我們大概比地球上任何人更了解體制;這點就等於權力。」這正是另外兩人方才在講的事,可是她能就有辦法加入說服力。狡兔先生要是還沒跟聯邦人打過照面,或許就會信這套(雖然他也一直心裡有數,只要他開始認真看待巫師會活動、追尋真正的利益,這就不再是令人享受的遊戲,而是變成占去大量時間的工作,使他無暇投入娛樂媒體事業。)
莿桐的目光從狡兔先生轉到諂媚英國佬,然後轉回來。諂媚英國佬個性隨和,此刻卻有點惱火,自己的寶貝計畫居然被人這樣不屑一顧。「我不參加,多謝。」他簡短說,開始收起地圖。
她把那雙略帶東方血統的綠眸轉向狡兔先生。「你呢,狡兔先生?你要加入『信差』嗎?」
他猶豫。也許我應該加入。事情很明顯,「信差」的同夥被允許參與一部分計謀,而狡兔先生說不定幾個小時就能得知夠多內幕,好讓薇吉妮亞別再煩他。或許也一併毀掉他朋友;這還真是個划算交易啊。老天再上,他們幹嘛非得捲進這事不可?要是他們真的試圖奪權,想扮演比破壞者更大的角色,他們難道不曉得政府會對他們做出什麼事嗎?「還……還沒,」他最後說。「不過我非常想。」
她咧嘴而笑,在黯淡、略帶綠膚色的臉龐裡露出一口皓齒。「我也是。我們兩個可以私下談談這件事嘛?」她伸出一隻修長暗色的手抓住他手肘。「請容我們告退,先生們;希望等到我們回來時,你們就多了兩位新盟友。」接著狡兔先生感覺自己被溫和地推向陰暗發霉的階梯,通往莿桐的私人巢穴。

她手中的火炬燃燒發亮,卻沒冒煙,搖曳黃光只照亮前頭幾公尺路。樓梯很陡,緩緩轉彎,他感覺他們每走幾百階就一定轉了一整圈:這是在一整塊岩石裡雕出來的龐大螺旋梯,而且還是活生生的。當霉味和腐朽味越來越強、天花板滴下來的水隱約變得更響亮、磨凹樓梯的積水也變深時,他們頭上遠處的牆面便浮現形體,這些東西會變化和飄著跟上他們。莿桐對於她在城堡內的地盤,防禦措施就跟城堡阻檔外界一樣嚴密。狡兔先生不懷疑,如果她想要的話,她一定能把他永久困在這裡、跟蜥蜴與石頭靈為伍。(當然,他總是可以靠著回到真實世界的方式「逃走」,不過除非她大發慈悲或他破解她的咒語,他是沒辦法進到城堡其他地方的。)他以前跟她合作幾個計畫時,曾造訪過這些地下走廊,但從沒走到這麼深。
他緊盯著她,看她在他面前不斷往下、往下走。在巫師會所有人當中,她是最強大的(羅賓漢可能是例外;「信差」就更不用說)──他懷疑她是巫師會的創始成員之一。要是他有辦法說服她「信差」是個威脅(而不必透露他的消息來源)、讓她幫忙找出「信差」的真名就好了。
莿桐止步,害他撞上她,不過感覺很不賴。他越過她肩膀,看見通道盡頭有道高聳的門。她舉手在狡兔先生看不到的地方畫符,喃喃念著某種解鎖咒。門水平打開,兩扇門動作順暢又極為精準。他感覺門外有一堆紅色光點與線條,打破門後的漆黑。
「小心腳步。」她說,跳過高聳門檻前面的一道混濁水塘。
門在他們背後滑著關上,莿桐也把火炬變成一個熾熱白光點,好似舊式的白熾燈泡。房間現在很明亮,黑磁磚上擺著舒適的黑皮革椅,磁磚跟黑曜石牆面上雕著隱約發亮的紅色紋路。這裡不同於樓梯,空氣新鮮又乾淨──只是仍然不流通。
她招手要坐在一張背對光源的椅子上,然後自己坐在一張寬桌邊緣,點光源映亮她兩眼、使之深不可測。莿桐臉蛋修長,頰骨纖細,除了那對尖耳朵之外幾乎都像亞洲人;不過她是深色皮膚,長髮也帶有某些北美原住民黑髮特有的紅光澤。她現在臉上幾乎毫無笑意──狡兔先生也再次暗地希望,他能找到某種辦法請她幫忙。
「狡兔先生,我很害怕。」她終於說,笑容消失無蹤。
妳很害怕!他有陣子簡直不敢相信耳朵。「害怕『信差』?」他滿懷希望地問。
她點頭。「這是我這輩子頭一次感覺技不如人。我需要幫手。羅賓漢也許能力最好,但他根本是個自戀狂;我認為他只對能帶給他立即滿足的事感興趣。這於是剩下你和諂媚英國佬,我也覺得你有點特別。我們一起做過幾件事。」她回想起往事,不禁露齒笑。「雖然不算真的令人印象深刻,不過我不知為何對你有股感覺──我想你能了解,這邊哪些事是愚蠢的把戲,哪些又真正重要。要是你認為某件事很重要,別人就能信任你使命必達,即使事情變得有點……血腥也一樣。」
這話從莿桐口中說出,就有了特殊意義。受寵若驚和害怕感混在一塊,感覺真是很詭異。狡兔先生一時結巴、啞口無言。「威力J呢?我覺得……妳好像對他有特別的影響力。」
「你已經知情了……?」
「只是懷疑。」
「沒錯,他受我控制,已經快六個月了。可憐的威力J其實是伊利諾州皮奧里亞的一個壽險業務員;他跟很多巫師一樣,在真實人生是個瑟伯式[6]的人物──膽小如鼠,老是夢想展開英勇冒險和當起模樣浮誇的竊賊。差別在於這種人如今得以實現夢想……反正,他沒有我那種背景、時間或技能,我找到了他的真名。我喜歡玩貓捉老鼠甚於勒索,所以我沒對他施太多壓力;我真希望當初有。既然他開始跟『信差』合作,這就等於是在對我豎中指。威力J不知如何認為,他們的計畫能讓他高枕無憂,就算我把他的真名交給警方也一樣!」
「所以『信差』真的在策劃奪取真實世界的政治權力?」
她微笑。「威力J是這麼想的。你瞧,可憐的威力J不懂,真名的用處不僅僅是勒索而已。我知道他透過數據連線送出去的所有東西,還有『信差』告知他的一切。」
「所以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他很難掩飾渴望。也許這個情報就足夠滿足薇吉妮亞跟她的打手了。
莿桐似乎僵住一下,他想到她想必也是在用低軌道衛星網路做前置運算;她的執行緒剛從一個通訊衛星轉到更近的另一個。在正常情況下掩飾這種延遲很容易。她一定真的心神不寧。
等到她終於回答時,她的話也算不上是答案。「你知道威力J為什麼相信『信差』能給他這種保證嗎?是唐麥克──還有委內瑞拉那場革命。顯然在威力J加入之前,唐麥克和『信差』就已經合作了好幾個月策畫革命,那是『信差』第一次出手展示,你能藉由控制資料跟資訊服務來奪得一個國家的永久政治控制權。他們也宣稱委內瑞拉是完美的目標:它有龐大的資料處理設施,稍微有點過時,畢竟他們是在國家的繁榮最盛期買下那些設備的。」
「可是委內瑞拉革命顯然是內部政變。現任領袖是當地人──」
「反正,唐麥克理論上在那邊當起老大,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能照我們在第二世界的生活方式住在真實世界。如果你有自己的國家,你就不是得保護自己真名的小蝦米了。你不必撿別人的麵包屑吃。」
「妳說『理論上』。」
「狡兔先生,你最近有注意到唐麥克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狡兔先生回想。除了「信差」以外,唐麥克一直是最極端的機人;他不算特別有天分,但仍大費周章展示自己同時身為人類跟機器的形象。他的人格總是出現在第二世界裡,不過當中至少有一部分時間是用模擬器在跑──就像城堡外岩漿護城河的艾倫。模擬人格幾可亂真,只是目前還沒人設計出可真正通過圖靈測試的程式,意即在任何夠長的時間裡騙過人類。狡兔先生想起唐麥克臉上似乎僵住的愚蠢笑容,還有他替「郵差」遊說時略帶重複性的語調。「妳認為唐麥克背後的真人不見了,被換成一隻殭屍程式?」
「狡兔先生,我認為真正的唐麥克死了。而且我說的是真正死亡。」
「既然他現在弄到這麼一大塊地方,也許他只是覺得真實世界比這裡更讓人快樂?」
「我不認為他擁有任何東西。『信差』跟政變的關聯可能有微渺的關聯;他們事前告訴威力J的東西,和真正發生的事有些巧合。不過我花了很多時間穿過委內瑞拉資料庫──我認為要是真有外來者在場指導新秩序,我一定會知情。
「我認為『信差』想個別擊破我們,從最弱的先下手,把我們引誘到夠遠的地方,好得知我們的真名──然後毀掉我們。目前他只對付了我們當中一人。我從政變之後就同時透過直接觀察和自動化辦法注意唐麥克;他的化身背後一直沒有真人在場,兩千個小時以來都沒有。威力J是下一個。那可憐的傢伙甚至還沒被告知,他會得到哪個國家當王國呢──這證明『信差』並沒有他宣稱擁有的權力。但就算是這樣,威力J也準備好對『信差』唯命是從,並回頭對抗我們。
「狡兔先生,我們必須在他逮到我們之前,找出『信差』這個東西的真面目。」
她比薇吉妮亞和聯邦人還要生氣。而且她說得有理;他頭一次害怕「信差」的程度甚於政府探員。他舉起雙手。「我相信妳了。可是我們要怎麼辦?妳在威力J身上有最好的觀察角度。『信差』不曉得妳透過他竊聽,對吧?」
她搖頭。「威力J太孬,不敢告訴『信差』,也沒想到我能拿他的真名做什麼。不過我已經計窮智極了。我想跟你分享情報跟猜測。我們聯手也許能找出什麼新線索。」
「嗯,首先,顯然『信差』詭異的通訊方式──搞那麼長的延遲──只是個花招。我知道那傢伙一直在偷聽巫師會集會廳的所有動靜,而且他即時控制著幾隻守護靈。」狡兔先生還記得「信差」──至少是他的電傳打字機──抵達的那天。美國運輸公司卡車的影像停到護城河邊緣,差點嚇壞艾倫。駕駛和搬運工人都是模擬人格,但表現出色,正確無誤回答了艾倫的所有問題,然後把運輸箱抬到集會廳。它們留下來,直到巫師們簽收、保證會給裝置「插上插座」才離去。這位敵人顯然曉得如何勾起受害者的好奇心──不管是誰控制印表機,對方顯然都能做出正常的行為舉止。也許是我們已經認識的某人,就像那些懸疑小說,兇手偽裝成受害者之一。是羅賓漢嗎?
「我知道。事實上,他能用比我快得多的速度做事。他一定控制了一批強大的處理器。但你猜錯了一部分:在這一切背後操控的生命體,其往返時間[7]至少要一小時。所有動作快的舉動都是事先用程式設計好的。」
狡兔先生開口想抗議,然後想到她可能說得對。「老天,這是什麼意思?他幹嘛刻意對自己加上這種障礙?」
莿桐略帶滿意地微笑。「我認為,我們只要找出原因,就能找到這傢伙。我同意這種障礙太大了,不可能是單純的故布疑陣。首先,我認為他一定有真正的通訊延遲問題,而且──」
「而且把它誇大?」但就算「信差」是澳洲人,低軌道衛星網的延遲也太短了,大概跟歐洲或日本人沒兩樣。地球上沒有任何地方能……可是還有地方在地球之外!距離一百二十光毫秒的同步軌道上有大眾傳輸站,上頭有兩百人。更遠處的拉格朗日點L5則有至少另外四百人,有些幾乎成了永久居民。這是很怪的想法,但仍有可能。
不認為他有誇大,狡兔先生,我認為『信差』──你知道吧,我說的不是他的處理器和模擬人格──距離離地球至少半光時,可能在小行星帶裡。」
她突然笑了。狡兔先生想到,他一定是驚訝得下巴合不攏,讓她看了覺得好笑。除了聯合火星偵查任務,從來沒有人類到過那麼遠的地方。沒有人。狡兔先生感覺自己尋常、日復一日的世界解體成純粹的科幻小說。這太荒謬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花了點時間才能接受。他不至於天真到不會加點時間延遲來掩飾天體旋轉運行時相對於我們的位置,但這個解釋說得通。我最近幾個星期都在偷翻我們小行星探測器的機密報告;外頭絕對有些神秘的玩意兒存在。」
「好吧,那說得通,可是妳講的可是星際入侵。就算美國太空總署有資金,他們也得花幾十年才能做出最小型的探測船,然後再等幾十年發射。想入侵後勤水準如此落後的種族是行不通的。而且就算這些外星人有不錯的星際引擎,他們幹嘛偽裝?他們大可直接開進來和把我們趕走。」
「啊,這就是問題所在,狡兔先生。我認為他們不需要『星際引擎』,而且這招對我們這種發展程度的種族也很有效。沒錯:星際戰爭很可能極其昂貴,還需要十年的準備期。一個採行帝國主義、科技非常進步的種族若想偵測更年輕文明的存在,還有什麼策略比躲起來隱密聆聽更好?等他們發現到對象,就只派出一艘船,等到這艘船抵達受害者的太陽系時,該文明就已經進入電腦全盛時期。身在巫師會的我們心知肚明,當前網路系統多脆弱;巫師只是害怕身分曝光,才沒有試圖奪取世界。想想對一個更老、有幾千年管理資料系統經驗的文明而言,我們的生嫩文明會多麼有吸引力了。他們船上的小批探員在目標文明軍事監控系統的允許程度內盡可能靠近,然後慢慢潛入受害者的系統。他們把自己在系統內發現到的聰明人士──我們這種人──給一一消滅,然後就能對付官僚和軍隊。十到二十年後,就有另一塊領地等著統治者種族降臨了。」
她落入沉默,他們好長一段時間也只是瞪著彼此。不過這一切以某種詭異的邏輯來說,的確是串得起來。「那我們能怎麼辦?」
「問題就在這裡,」她悲哀搖頭,穿過房間坐在他身邊。現在她想說的話說完了,精力似乎也燒盡。自從他認識她以來,她頭一次顯得好沮喪。「我們可以直接放棄第二世界,待在真實世界裡。『信差』也許還是能找到我們,但我們對他的重要性不會甚於別人。要是我們運氣好,我們在『信差』接管世界之前還有多年時間能享受。」她挺直身體。「我這麼說吧:如果我們想以巫師的身分活下去,我們就得阻止他──最多只有幾天時間。等他取代掉威力J,他說不定會拋棄騙局戰術,改採更直接的手段。
「如果我對『信差』的猜想沒錯,我們最好的機會是找出他的通訊線,那會是他的致命傷;你從那麼遠的地方發訊號,絕不可能隱身在人群裡。我們現在得冒點真正的險,碰我們從來沒接觸過的危險。我的想法是想若我們合作,我們也許就能降低我們有人身分曝光的危險。」
他點頭。通常一位慎重的巫師只使用有限的頻寬,並因而侷限在某種線性、個人性的感官資訊上。要是他們占用數百兆赫的通訊頻寬,租用更多處理器,他們能操縱和搜尋檔案的能力便會非常強大,連女條子薇吉妮亞看了都會吃驚不已。當然,這也會導致他們更容易被找到;但若他們有兩個人,他們說不定就能在短時間內保持身分安全,用多重線索混淆政府跟「信差」。「老實說,我不信外星人那套,不過妳的其餘話很合理。這對我就夠了。就像妳說的,我們勢必得冒點險。」
「沒錯!」她笑了,伸手摟住他脖子,讓他的臉靠近她。她的吻技很棒(不是每個人都是;外貌很正點是一回事,想在親吻這種互動裡投射、回應那麼多感官線索是另一回事)。結果他在他們的吻功共同練習才剛暖身,她就突然抽開身子。「現在動手時機最好。其他人以為我們關在這下面;如果接下來幾小時發生怪事,『信差』比較不會懷疑我們。」她伸手抓住點光源。在那個瞬間,刺眼的白光束自她指尖瞬間併出,接著一切沉入漆黑。她的手劃出另一個咒語,讓他感受到擾動的空氣,聽見扭曲、無法辨認的字句響起。接著光線歸來,但變回火炬,而且有道門──第二道門──在對面牆上打開。
他跟著她踏進通道,這條路在火炬照得到的範圍內都非常筆直、緩緩爬升。他們走在一條不可能存在的路上──起碼是巫師會沒人會相信的路。城堡基本上是個從感官線索「長」出來的邏輯結構,讓巫師可以在裡面走動,跟身在真實世界的建築一樣。護城河和城牆是邏輯結構的一部分;城堡雖然在執行程式的處理器之外不具實體,它卻能抵擋第二世界其他居民同樣「不真實」的感官刺探。莿桐和狡兔先生大可直接落回真實世界,藉此逃出城堡深處的房間,只是這樣會留下一串未正確關閉的處理器連線,他們的斷線也會被每個巫師會成員──甚至是艾倫跟守護靈──偵測到。這種井然有序、以隧道呈現的離開管道,只顯示莿桐聰明到根本不需要他幫忙,不然就是她是大約四年前建造城堡的原始成員之一(就諂媚英國佬的說法,確切時間迷失在「迷霧年代」裡了)。

他們此刻化為野狗,體型大到不太可能被騷擾,但小得足以被當成外行人。自從「傳送門」跌價、大眾的資訊技能水準也提升後,這種人就在第二世界越來越常見。狡兔先生跟著莿桐走下窄路,繼續深入代表商業與政府資料空間的沼澤。他偶爾注意到守護靈或模擬人格從路旁的巢穴帶著敵意看他們;很多這種東西都沒有實際用途,卻負責看守資訊儲藏庫、用來窺探其他人的弱點或其他特別利益團體的集會所。巫師會或許是第二世界裡最老練的使用者,但他們絕不孤獨。差得遠了。
樹叢變高了,彎腰籠罩小徑,把水滴到他們背上。不過這兒的水很乾淨,於路兩旁積成安靜的池塘。光源來自水本身,珍珠似的冷光朝上映在被水淹住的樹幹上,令上頭的青苔跟樹葉的水珠黯淡閃爍。這些光線代表真正龐大的資料庫,後者由政府和最大的企業掌管;這些影像並未反映特定地理位置,而是對應美東/美西網路,這網路從檀香山到牛津之間穿過特定的設施,並利用時區特性來分散使用者負載。
「再一小段路就到。」莿桐回頭用獸語說(加密文),這是他們用來搭配身形的語言。
幾分鐘後他們鑽進樹叢,避開兩位固執地爬上小徑、身穿裝甲的駭客。這兩人排成縱隊前進,機車上大得不可思議的八汽缸引擎噴火、冒煙和發出噪音;殿後那人帶著一把老式無後座力步槍,槍身裝飾著萬字標誌和鍍上鉻。兩人塗黑的面罩背後隱約亮著火光。兩隻野狗配合他們當下的偽裝,膽怯地注視騎士,不過狡兔先生認為他眼前只是兩個菜鳥,從他們在真實世界的機台繪製這個形象:機車車胎經常脫離地面,留下的痕跡也跟泥巴質地對不起來。誰都能在這世界披上英雄外型或扮成嚇人的怪物──問題在於總是有高手願意打壓這些自以為是的人,甚至切斷他們的連線管道。經驗較少的人若裝得體型小、不引人注意和別擋路,這對他們比較有好處。
(狡兔先生經常猜想,把高解析度腦波讀取裝置當成輸出入裝置使用,多麼容易讓資料空間在人們腦中以「魔法世界」的形式呈現啊。諂媚英國佬和莿桐主張,守護靈、轉世、咒語和城堡在這兒都是自然存在的工具,比採行原子主義的二十世紀擁有的資料結構、程式、檔案和通訊協定概念更自然。他們主張,大腦使用普及性的魔法概念來當象徵,這讓心智操控新環境時會更方便。他們所言有理;事實上,全球政府之所以還沒在這世界裡趕上能力更佳的巫師,很可能只是因為他們拒絕沉溺於這種愚蠢幻想之中。狡兔先生低頭看身旁池子的倒影,看見一張巨大的狗臉龐,掛著掉出來的舌頭仰頭看他。他對那影像眨眨眼。他心知肚明,就算他朋友提出那麼多聰明的論點,當前局勢的存在其實有另一個理由,源自「黎明時代」的《登陸月球》或《史詩冒險》電玩:活在一個能夠順應人類想像力的世界裡,實在是太好玩了。)
騎士們一遠離視線,莿桐就穿過道路走回水塘邊,越過睡蓮和低頭用力蹬著清澈的池底。「好,我們來做點交叉關聯分析。你入侵噴射推進實驗室資料庫,我負責哈佛大學多譜段監控部。從距離超過十個天文單位的星際探測器傳回的資料著手。我猜『信差』掩飾通訊的最簡單方式,就是在太空總署船隻的資料安插特洛伊木馬。」
狡兔先生點頭。無論如何,他們都得先查證她的外星人入侵理論。
「我大概得花半小時就位。然後我們就能開始交叉比對。嗯……如果有事情出差錯,我們約在三號大眾傳輸站會合。」然後她給他一套密碼系統。顯然這是緊急情況專用;要是他們沒在三、四個小時內回到城堡,其他人就必然會猜到她有祕密出口。
莿桐繃緊身子,然後鑽進水中,濺起小小的水花,睡蓮也在漣漪中輕輕擺動。狡兔先生望入水池深處,不過正如他預期,她已經不見蹤影。他在池周圍走動,試著找到噴射推進實驗室資料庫的特殊亮光。
一朵較大的睡蓮旁傳來潑水聲──他認得那朵睡蓮,它蓋住的是國安局跟美東/美西網路的連接點。一隻大牛蛙衝出水面、爬到蓮葉上,接著轉身看他。「啊!逮到你啦,你這狗娘養的!」
是薇吉妮亞;就算身體變了,聲音仍沒變。「噓!」狡兔先生說,瘋狂環顧周遭,注意有無竊聽者。四下無人,但這不表示他們很安全。他把他最好的隱私咒延展到她身上,然後爬到最靠近睡蓮的地方。兩人坐在那兒戶瞪,活像脫胎自拉封登[8]筆下的作品:〈狗和青蛙的故事〉。他真想跳過水面,把那肥胖的小腦袋咬下來,很不幸這種勝利只會有點短暫。「妳怎麼找到我的?」狡兔先生怒聲說。要是聯邦人這樣沒經驗的人都能追蹤到他,尤其他還穿了偽裝,他根本躲不過「信差」。
「你忘了,」青蛙自鳴得意地說。「我們知道你的真名。只要監控你家的處理器,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就這麼簡單。」
狡兔先生的喉嚨深處發出牢騷聲。我居然被區區一隻青蛙控制。連威利J的下場都比我好。「好吧,妳找到我了。妳想幹嘛?」
「告知你我們要看到結果,還有聽取進度報告。」
他垂下鼻子,直到眼睛跟薇吉妮亞的眼睛平行。「哈哈,我會告訴妳進度,不過妳不會喜歡的。」他接著把莿桐認為「信差」是入侵外星人的理論告訴她。
「胡說八道,」青蛙聽完後說。「完全是幻想!你得拿出更像樣的東西來,普──呃,先生。」
他發抖。她差點把他的真名說出來。這是算計過的威脅,還是只是她跟表面上一樣笨?但他繼續說下去。「好吧,那委內瑞拉呢?」他轉述莿桐的證據,證明該國政變是「信差」的傑作。
這回青蛙沒回答,兩眼顯然很震驚地瞪著遠處。他接著才想到,薇吉妮亞一定是在跟她那端的人討論。等到快十五分鐘後,青蛙的眼睛回神時,牠的氣焰消了許多。「我們會查證;你說的事的確有可能,雖然可能性很小。萬一是真的……好吧,如果是真的,這就是我們本世紀面對過最大的威脅。
妳也認為我可能是唯一有辦法救你們的人。狡兔先生稍微放鬆。他們也許還沒意識到,他們其實反過來也受他的控制──至少在短時間內是這樣。然後他想起莿桐的計畫,在短時間內盡可能搶到最多運算能力,並試著利用這種優勢把「信差」逼出來。只要聯邦人願意聯手,他們能做到的事就會遠遠超出莿桐的想像。他也把這番話轉述給薇吉妮亞。
青蛙哽住。「……我們……給你聯邦資料系統的無限使用權?你乾脆順便當總統和參謀長聯席會議的主席算了。」
「喂,我可沒這麼說。我知道這是很不尋常的建議,但這是非常情況。反正妳曉得我的真名,我根本擺脫不了你們的手掌心。」
青蛙再度兩眼迷濛,不過這回只持續了幾分鐘。「我們會再告訴你決定。我們得先花很多時間核對你剩下的理論,然後才能做任何事。不過你在接獲任何通知之前被禁足了。」
「等一下!」要是他放莿桐鴿子,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如果沒在三、四個小時內回到城堡,其他人就必然會發現有祕密出口。
青蛙不肯退讓。「我說你被禁足了,先生。我們要你馬上回去真實世界,而且你沒聽到我們的消息就不准回來。懂嗎?」
狗垂頭喪氣。「懂。」
「很好。」青蛙從下垂的睡蓮邊緣重重跳下去,難看地摔進水中。幾秒鐘後狡兔先生跟上。
返回真實世界,感覺很像從深沉的白日夢醒來;只不過此時是大半夜。
羅傑普拉克站起來伸懶腰,試著鬆開緊繃的肌肉。他離開了將近四小時,比以往都久。通常他過了兩三個小時後就會注意力渙散。既然他不喜歡服藥,兩三個小時就是他在第二世界的明確忍耐上限。
在平房窗外,松樹矗立的黑影由銀河襯映。他打開一扇窗板,聽夜晚的鳥兒在樹上鳴叫。春季即將進入尾聲;他喜歡想像自己能看見北方黯淡的極光,不過那光線更有可能來自加州新月市。普拉克倚在窗邊,抬頭望著天空,看火星緊挨著木星。真難想像,一個威脅他性命的東西會跟那些星體一樣遙遠。
普拉克把他最新一次連線取得的咒語備份,然後關掉終端機電源,拖著腳步上床去。

隔天早上和下午,是羅傑普拉克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天。聯邦人會怎麼跟他聯繫?又帶一群打手和開著黑頭林肯轎車過來嗎?莿桐對於他失聯的事又會作何反應?她還好嗎?
他就是無從查證。他在小小的客廳來回踱步,每天要寫的小說情節拋諸腦後。啊,不過還是有個辦法。他看著自己的舊終端機,靈光一現:薇吉妮亞要他別進去第二世界,但假如他用簡單的終端機連線,其運算速度不比全球辦公室員工使用的幾百萬台終端機更快,他們哪有理由抗議?
他坐在終端機前面,掃掉鍵盤和螢幕的灰,笨拙地輸入許久沒用過的連線符號,然後看一連串新聞掃過螢幕。他輸入幾個檢索詞,發現昨晚並未發生大災難,印尼的叛亂也似乎暫時緩和了。(威力J還沒當上哪邊的國王。)沒有知名資料破壞份子魂歸西天的新聞。
普拉克哼了聲。他已經忘掉,透過終端機看世界──就算有語音連線──有多麼單調乏味。他在第二世界裡只要幾秒鐘就能接收這類資訊,易如反掌得跟凡人往窗外看一眼就知道有沒有下雨一樣。他把全球電子佈告欄過去二十四小時的內容下載到家居記憶體庫,然後開始搜尋。電子佈告欄很適合發布無法追蹤來源的訊息:地球上任何人都能貼出訊息,以標題、目標大眾和來源當作索引,如果使用者拷貝整個佈告欄之後搜尋,那麼他對哪條資訊有興趣,就不會留下外部記錄了。也有簡單的辦法能讓你在佈告欄留下幾乎無法追蹤來源的文章。
一如往常,狡兔先生收到十幾條訊息,大多來自粉絲;巫師會惡名昭彰的程度遠勝過其他特別利益團體搞破壞團體。少數是給其他狡兔先生的。既然這世上有五十億人,有同名人士存在就不足為奇。
備忘錄裡有條訊息來自「信差」──來源欄裡是這麼寫的。普拉克把訊息叫出來到螢幕上。就跟「信差」直接發送的所有訊息一樣,內容全是大寫,沒有顏色或聲音,好像是從某種古老得驚人的輸出入裝置列印出來的:

你本來能富可敵國,你能統治天下。結果你卻密謀反抗我。我曉得祕密出口的事,我知道你像狗一樣逃走,你和那個紅衣女死定了。你膽敢溜回第二世界,你就等著領教真正的死亡──我已經快要挖出你的真名。
※※※ 等著在新聞看到我吧,笨蛋 ※※※

虛張聲勢,羅傑心想。他要是真有那種能力,才不會警告我。不過這仍令他肚子一沉;「信差」應該不可能知道他偽裝成狗才對。難道他查到了狡兔先生跟聯邦探員的關係?若是這樣,他也許真能找出狡兔先生的真名。莿桐又陷入了哪種危險?他沒能趕到三號大眾傳輸站的會和點,她會做什麼呢?
很快蒐尋過後顯示,莿桐沒有發訊息給他。她若不是在第二世界找他,就是跟他一樣被徹底禁足了。
他仍在苦思這件事時,電話響了。他說:「接聽,不要傳影像。」他的終端機螢幕轉成一片均勻的灰:來電者也沒有傳送影像。
「你還在嗎?很好。」是薇吉妮亞,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悶悶的和又緊繃。也許只是加密演算法的效果罷了。他祈禱她不會信任那個加密法;他一直懶得把自己的電話弄得比一般人更安全。(他也看過威力J和羅賓漢設計的計畫,能即時解碼數千通商用電話跟過濾關鍵字,並在發現任何有趣的東西時通知他們。他們沒法很有效率地運用這項技術,畢竟這需要極大的處理器容量,但「信差」很可能沒受到這麼多限制。)
薇吉妮亞繼續說:「別在電話上講名字,好嗎?我們查過你跟我們說的事……看來你說對了。關於你說到的來源,我們無法確定這個理論,但你提到的國際狀況確有其事。」所以委內瑞拉政變的確是外人介入。「此外,我們認為滲透我們的程度,遠超過我們過去的認知。也許我們手上那個干預失敗的證據只是調虎離山之計。」普拉克現在聽出她聲音裡的恐懼了。顯然聯邦人發現他們面對著一個災難,在失去反制能力下中招,而他們僅存的希望就寄託在普拉克這種不可靠的人身上。
「反正,我們準備照你的建議去做。我們會提供你們兩位你要求的資源。我們要你盡快回去第二……第二個地方。我們到了那裡再談細節。
「我要去了。我會去看看我朋友狀況如何,然後回來找妳。」他不等回覆就掛斷電話。普拉克在椅子上往後靠,試著好好品味這次勝利,還有那條子近乎懇求的口氣。只是不知為何他辦不到。他曉得她是脾氣倔強的人;要是有事情令她願意卑躬屈膝,那一定比他想面對的任何事還可怕。

他的第一站是三號大眾傳輸站。三號大眾傳輸站在真實世界是個兩千噸的衛星,位在印度洋上空的同步軌道,而這些傳輸站負責星球上大多非互動式通訊(事實上也包含大多人視為互動式的通訊,比如人類對人類、以及更簡單的人類對終端機對話)。由於連到這裡有兩百四十到九百毫秒的延遲,因此這邊的處理器空間和頻寬都相對便宜。
所以這是很不錯的偏僻會面場所,至於它在第二世界裡的形象則是一道五公尺寬的岩架,位在一座高山上,山則矗立在代表低軌道衛星層跟地面網路的森林和沼澤之上。遠方還有兩座類似的山峰,在蒼白蒼穹中清楚可見。
狡兔先生探頭到懸崖外,承受掃過山壁的寒風,越過底下的樹林線看常綠森林。他感覺,他能在籠罩這些國度的不自然霧氣當中看見巫師會城堡。
也許他應該去那邊的,或者去下面的沼澤。他沒看到莿桐的蹤影;這邊只能看到蝙蝠和獅鷲形象的守護靈,它們來回經過他身邊,有時飛到更高處的峰頂。
狡兔先生自己穿著不切實際的鳥人形體,微妙地傳達出生手的氣質,希望能騙過敵人耳目。他笨拙振翅飛過岩架到一個小山洞那邊,這兒能稍微遮蔽狂風。風夾帶的細雪在洞口積成小小的堤。他在洞穴裡看到的昆蟲都跟表面上一樣平凡──只是外行人的信號。
他轉身,開始走回崖邊;他得獨自應付這件事了。但就在他經過雪堆時,風打轉著把雪掃起來,細小的冰晶刺中他的臉、手及鼻子。是陷阱!他往後跳,嘴裡準備吐出最快的逃脫咒,同時詛咒自己沒事先準備好咒語。時間延遲太長了;設在三號大眾傳輸站這兒的陷阱能用他快得多的速度反應。小小的雪惡魔將冰晶拖成一條渦流柱,尖叫的塵埃幾乎是齊聲喊著:「給我止──步!」
那聲音跟他內心深處的辨識模式相吻合;這是莿桐的傑作。過了三百毫秒,風突然掃起剩餘的雪,捲成更高、更穩固的雪柱。狡兔先生發現這陷阱不僅僅是警報器,還會在認出他現身時通知莿桐──但她來得非常快,所以她一定早就在第二世界裡某處等了。
「你死到哪──裡──去──了!」雪惡魔的鳴叫混合著憤怒與擔憂。
狡兔先生認得她施展的咒語,對它扔出第二個符咒,但毫無效果。他只得告訴她事實,也就是聯邦人曉得他的真名,還有薇吉妮亞證實了委內瑞拉政變內幕,聯邦人願意提供協助。
莿桐沒立即回答,原因也只有一部份是出於些微通訊延遲。接著代表她的打轉雪花在四周加速。「所以不管這件事結果如何,你都必輸無疑,是不是?我真遺憾,狡兔先生。」
狡兔先生垂下翅膀。「是呀。不過我開始相信,要是我們不阻止『信差』,我們全都會領教真實死亡。他真的有意控制……一切。妳能想像政府的所有小不點自大狂被一個超級自大狂取代會怎樣嗎?」
對方照例停頓。雪怪本身似乎在顫抖。「你說得沒錯;我們得阻止他,就算我們得替山姆大叔甜心跟整個福利部工作也一樣。」她咯咯笑,悅耳叮噹聲幾乎聽不見。「但那也意味著他們得替我們工作。」她當然能一笑置之──聯邦人還不曉得她的真名。「你的聯邦朋友是怎麼說的?我們能怎麼接上他們的系統?」她的形體再度改變,成為實心、有翼的東西,是隻白化症老鷹。她身上唯一的紅色在眼睛裡,閃爍著智慧光芒。
「透過舊ARPANET[9]的月桂市存取端。我們在那裡會得到近乎自由的使用權,外加能存取司法部的國內情報檔案,不過我們必須從一個實體地點進入,然後輸入他們指明的密碼。」他和莿桐的威力將會超越史上任何搞破壞者,只是他們仍被狗繩牢牢栓住。
他短暫拍幾下翅膀,升到了空中。那隻老鷹一如往常延遲片刻,接著跟上。他們飛到接近峰頂,然後往下方的沼澤展開漫長、緩慢的滑翔,寒風在他們周遭呼嘯。原則上他們大可瞬間傳送到月桂市端點;他們如此謹慎地移動,並不是單純出於浪漫──許多初級者都透過血淋淋的方式學到這個教訓。當一個有意識的心智看似在尋找氣流、以及穿過零散雲朵的無障礙航線時,底下其實是近乎潛意識層面的程式在運作,逐漸把運算流量從三號大眾傳輸站的租用處理器空間轉到低軌道衛星,再來是地面網路。這樣做既複雜又耗時,但會讓他們的來源幾乎不可能被追蹤。最有可能被偵測到的地方在於月桂市端點,他們會被迫透過單一輸入裝置來進入系統。
天空短暫點亮;幾秒鐘後,他們被背後的空氣拳重重撞上,震波令他們翻滾著墜向底下的森林。狡兔先生把混亂、甩動的滾動打平,轉成頭朝下的俯衝。他回頭看──這動作在他目前的高度不難做到──然後發現三號運輸站的山峰發出紅光,岩漿有如雪崩滾下,上頭翻騰著蒸氣。即使在這麼遠的距離,他也能看見煉獄上方有小小塵埃盤旋。(攻擊者在尋找逃離的獵物嗎?)要是攻擊再早幾秒發生,他們大部分的運算仍會卡在三號運輸站上,而這場攻擊──管他到底是什麼──也會把他們打出第二世界。不會真正致死,不過可能會害他們癱瘓好幾天。
他瞥見右邊有隻白老鷹正在進行控制俯衝;他們剛好有夠多連線脫離三號運輸站,因而得以倖存。他們繼續墜入低地的潮溼空氣時,狡兔先生打開新聞頻道。《洛杉磯時報》已經報導,北海道機載雷射不知如何照射到三號運輸站的光學鏡片,雷射以調低的能量照射了幾微秒,傷害當然不若「上帝之指」雷射,但寬頻通訊因此斷了一段時間,延誤到價值數百萬美元的資訊流量。屆時必有人展開調查,而且會有一大堆暴跳如雷的顧客。
狡兔先生確信那不是意外。「信差」正在露出利牙,揭曉手中無人懷疑過的滲透深度。他一定猜到敵人在打什麼主意。

他們在沼澤邊緣的松樹林上空數十公尺處改平飛行,四周的空氣變濃和更為潮溼,遠方山脈幾乎看不見。雲層出現,也有暴風雨在接近。他們現在安穩地連上低軌道衛星網,但幾千名新使用者也大聲疾呼著要求進來。三號運輸站的損失會令第二世界動盪好幾星期,因為重度使用者試圖把流量轉到此處。
他掠過沼澤,尋找一個特定的水塘,裡面有朵特別大的睡蓮,代表薇吉妮亞准許他們進入的唯一入口。在那裡!他往旁拐彎,莿桐緊跟在後。他打量水塘周圍骯髒的空地,看有沒有「信差」或他朋友的蹤影。
但保持進一步謹慎也沒什麼用了。他們這樣飛來飛去,水塘邊任何埋伏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既然我們已經置身事內,最好動作快點。他對紅眼鷹示意,兩人雙雙往平靜的水面俯衝。水面是觀察模式的象徵性轉換點;他進去之後就感覺不到身上的鳥人形體,也沒有水湧上來淹沒他。他此刻直接跟馬里蘭州月桂市附近一座終端機中心的輸出入協定進行互動。他感覺莿桐也在四處摸索。這不是ARPANET的入口;他往旁邊「側滑」,掉進一個老式政府辦公大樓。這裡面一九九○年代風格之資料集合的「感受」錯認不了。他一眨眼就感覺有備忘錄被建立和編輯,還有報告在倉儲內被取出跟存入。破壞者──包括水準平庸的──最愛玩的遊戲便是入侵這種政府大樓,然後模擬高階層指令,好對當地政府員工提出荒唐且不可能實現的要求。
只是現在沒時間玩這種事,何況這仍然不是他們要的入口。他脫離辦公大樓,搜尋一些老目錄。ARPANET源自半世紀前,是第一個認真的資料網路,現在則擺著生塵灰(比喻性的),唯獨裡頭仍然有資料。他對莿桐示意,兩人在登入點前就位,精確輸入薇吉妮亞交給狡兔先生的密碼。
……然後他們就進去了。他們飢渴地吸取薇吉妮亞手下留下的好幾MB[10]密碼金鑰與存取資料,同時又留意有人在監控他們的活動。聯邦人把資料放在這兒可是冒了很大的風險,他們正在竭力控制這對臨時破壞者盟友。
十五秒鐘後,他們對於司法部和福利部運作的理解程度,就比巫師會十五個月來知道的還多。狡兔先生猜莿桐一定正忙著計畫稍後要拿這些資料來幹嘛。至於他,他的真名落在別人手中,當然沒有未來可言。他們從ARPANET的「地窖」飄進更大的資料空間,是司法部檔案的所在處。他能看見一切在他們面前無所遁形;他們的隨機存取暢行無阻,速度快得根本不可能是設局。他們擁有召喚的權力和權限,而且不僅於此。
「我們去逮他吧,狡兔先生。」莿桐的聲音在這影像不足的國度裡顯得好空洞、不像人類。(聯邦人要花多久,才會開始讓人們像第二世界那樣用類比式視角觀看檔案?也許那樣有點不成體統,卻能革新他們的運作──當然站在巫師會的立場來看,這其實是壞事。)
狡兔先生「點頭」。現在他們擁有的運算能力,已經遠超過他們執行計劃所需的程度。他們只花了幾秒,就搜遍本地所有關於地球外通訊的檔案。然後他們離開司法部網路,狡兔先生去帕薩迪納和噴射推進實驗室探查檔案庫,莿桐則去搜尋劍橋和哈佛大學多頻譜監控小組。
理論上他們應該要花幾個小時審視這些記錄,找出哪些通訊可能代表聯邦人跟莿桐認為存在的外星人入侵,不過狡兔先生剛著手時,就注意到伸手範圍內有十幾個處理器,他可以用新獲得的聯邦權限占為己有。他小心檢查,確定自己沒有干擾航管或醫院維生系統,然後就偷偷竊取數百名渾然不覺的使用者的運算資源,讓他們的終端機自動切到其他資源去。此刻他擁有的運算能力比自己過去膽敢搶奪的程度還大;他感覺莿桐在美洲大陸另一邊做著同樣的事。
他們三分鐘內便翻過五年來的通訊資料,搜索程度比他們原本計畫的還徹底。
「沒有他的蹤影,」他嘆息,「看」著莿桐。他們在哈佛找到許多不尋常的信號來源,但沒有一個軌道符合。太空總署探測器的所有通訊都沒問題。
「對。」她的暗膚色臉和丹鳳眼似乎飄在他身旁。顯然她靠著新的運算威力,甚至能在這裡給自己產生影像。「不過你知道,我們做的其實沒比聯邦人的能力多到哪去──他們花幾個月用終端機也能跑出一樣的結果……我知道,這已經超出我們的計畫,可是我們幾乎沒用到他們開放給我們的資源。」
此話不假。他環顧四周,突然感覺像個被放進糖果店的小男孩。他感覺到龐大的資料庫,還有願意讓他使用的運算能力。也許那些條子沒打算讓他們趁虛而入,不過若有這些運算資源,他們顯然就能展開敵人躲不過的搜索。「好吧,」他最後說。「我們豁出去了。」
莿桐大笑,然後響亮地吸鼻子。他們謹慎但迅速地在美國東西網路奪下所有不重要的資料處理設施。僅僅幾秒過去,他們便成為北美最大的使用者;監控系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資源耗損,不過一般使用者可能只會注意到訊息回復的延遲增加了。現代網路跟舊時代的電力網一樣適應力強──但正如電力網,它們有彈性極限和崩潰點。起碼現在他和莿桐還不太可能遇到這種狀況。
──但他們體驗到了沒有人類體驗過的事,承受好幾千倍頻寬的感官資訊。在那幾秒裡,時間彷彿永無止境,他們的心智塞滿了瀕臨痛楚的雜亂內容,有不是資訊的資料、還有不是知識的資訊,並同時聽見一千萬通電話對話、看見整塊大陸的影像輸出流,這些本來應該是噪訊才對,結果海潮般的資訊細節狠狠鑽進他們腦袋的小小孔隙。疼痛加劇,狡兔先生也慌了;這有可能燒壞他們的感官,真正致他們於死──
莿桐的聲音在喧囂中顯得很微弱:「用所有東西,不要只接收輸入!」他也剛好有夠多理智能搞懂她的話。他現在能控制的東西遠超過原始資料;他只要能主宰它們,北美大陸上的終端機就能處理這種雪崩,跟人類大腦處理輸入資訊的辦法很像。又過了幾秒,他掙扎著將意識分散到系統各處,這回時間感恢復了。
接著就結束了,他再次獲得掌控權。但事情早已不同;狡兔先生原本身為的人類,此刻在他大教堂般的心智空間裡像個小蟲子。他的大腦成長太多了。他透過航空管制,能掌控天上所有麻雀的行蹤;他藉由銀行通訊網,曉得每一張支票何時被兌現。超過三十億人的性命在他的新感官中掃過。
在他周圍和身上,他感覺到另一個個體──同樣變強大的莿桐。他們在不到一秒、感覺永無止盡的時間裡對望,交談方式出於動作知覺勝過嗓音。最後她笑了,露出她從前的微笑,但如今多了她過去絕對無從想像的意義深度。「現在『信差』麻煩可大啦!」
他們再度發動搜索,但這回找遍所有民間資料庫,凡人看了這種神力只能望而興嘆。他們找到了線索,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操縱體系藏在更普通的犯罪和破壞行為底下。有人在委內瑞拉的網路系統裡活動,至少是在銜接北美網路的端點。蹤跡非常難找──他們的敵人似乎也擁有一部份「神力」──結果他們發現蹤跡連回聯邦官僚體系的迷宮,有資源被抽走、有人的權限被提升或轉調,跟自動規範該有的結果不太相符。這些變動很細微,普通職員絕不會猜到,只有條子才會起疑。然而幾個月下來,這些改變累積成某種不穩定性;這兩位天神搜尋者都不太能理解是什麼,只曉得是這是有預謀的,而且對現況毫無好處。
「他仍然太聰明了,我們很難逮到他,狡兔先生。我們已經翻遍平民網路,卻根本沒發現他生活的跡象。但我們知道他在地球或低軌道衛星進行龐大的運算。」
「所以他若不是在北美以外,就是滲透了……軍方。」
「我猜兩者都有一點。重點是,我們必須跟蹤他。」
這意味著他們得奪下至少一部分美軍系統。就算辦得到,顯然也遠超過薇吉妮亞跟她朋友的意圖。在條子們眼中,這就代表政府受到的威脅會漲成三倍之多。他們搜索到現在,他還沒收到抗議,不過感覺得到薇吉妮亞與上級正在蘭利市某種碉堡的深處專注盯著整面牆的螢幕,試著判斷他在打什麼算盤,以及現在是不是該把他的插頭拔掉。
他還沒想到要反對,莿桐就幾乎比他早一步察覺到。「我們別無選擇,狡兔先生。我們必須取得控制權。聯邦人不是唯一在監視我們的人。如果我們這次沒逮到『信差』,他該死的一定會逮到我們。」
說得容易;她的敵人都不曉得她的真名。狡兔先生已經不知如何已經從兩位敵人手中性存下來,可是話說回來,他認為兩位敵人當中最致命的是「信差」。「只有往上爬這條路能選是吧?好,我加入。」
他們開始玩已經駕輕就熟的遊戲,搶奪越來越多運算設施,只是現在換成歐洲與亞洲公眾區域,同時攻擊更難的遊戲目標──入侵北美各個軍用網路。這兩件事超出了任何人類、甚至任何團體的能耐,但他們此刻的威力已經勝過世上任何單一法人。
他們只要花不到幾分鐘時間,便讓外國資料中心輕輕鬆鬆淪陷──但軍用網路可就不同了。聯邦人花了許多年和數千億美元保障軍事指揮和控制系統的安全,只是從沒遇過這樣四面八方的攻擊;又過了一會兒後,兩位搜索者發現自己進入了國家安全局的控制系統──
──然後受到攻擊!一打流線致命的形體撲上他們,他也瞬間失去許多他仰賴的處理器。他和莿桐胡亂反擊,笨拙巨人對付移動快速的鷹隼。這兒有影像,和第二世界一樣細緻。他們遭遇的傢伙擁有巫師發展出的一部份技能,運算能力也強得多,只是這場仗仍然一面倒。他與莿桐經驗太豐富、背後有強太多的處理能力。這些戰士一個個毀滅,遁入耀眼的閃光。
他幾乎是馬上就察覺,這些不是「信差」的爪牙;他們很強,戰鬥起來卻只像普通水準的巫師。他們碰到的其實是政府擺在軍事指揮和控制系統裡的最機密防線。平民官僚死守過時的終端機和老式資料處理語言,不過使用尖端科技的軍方總是比較願意實驗新事物。他們發展了類似巫師的系統──也許他們不是用魔法術語來描述終端機/人類共生關係,但技術和態度是相同的。這些移動快速的戰士飛行時,他們背景的影像好似淡綠褐色版的第二世界。
這些人跟他現有的威力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就在他和莿桐把防禦者掃出「天際」時,他也能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擴展,因為越來越多軍用系統被吸入他們自身,地球周圍一百萬公里範圍內的太空垃圾,都在他心中以再清楚不過的細節浮現出來。他用了不到一秒檢視這些東西,尋找外星智慧的跡象。沒有「信差」的蹤影。
過去五十年來的軍事與外交通訊內容在他們的心中閃過。狡兔先生與莿桐同時也檢視衛星資料,掃過這些官僚通訊記錄,僅管速度快如閃電,卻沒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所有衛生紙採購單、祕密戰爭的「宣戰」、旅行券、推動國家機器的幾十億份「文件」皆然。這裡的敵人蹤跡更加明顯;有些大區域被暗中更動,弄成像眼睛的盲點,好像沒有東西真的被遮蔽,只是單純消失罷了。在他們深入如顯微鏡、但又全面的檢查下,很顯然整個委內瑞拉、一大部分阿拉斯加和低軌道衛星網的大部分商業層都被單一一個個體控制,但這個體跟這些財產的正當主人幾乎沒有關聯。他們的敵人的身分仍是個謎,但這人的傑作也在他們身邊越來越顯眼。
在狡兔先生當下這個心智的遙遠邊緣,有小小昆蟲嗡嗡作響,這些小蟲曉得狡兔先生的真名,氣得想要殺人。聯邦人曉得他和莿桐幹了什麼好事,此刻害怕這兩位巫師的程也遠超過「信差」。他和莿桐繼續搜索時,他也竊聽蘭利指揮部的訊號,然後追蹤一架被派去北加州一間鄉村平房的直升機。他竄改直升機的加密命令,要直升機把死亡貨物丟在一片無人的太平洋海域上。
狡兔先生繼續以那一小塊注意力,看到薇吉妮亞──事實上是她的上級,老早就接管作戰──曉得他採取了何種防禦。他們仍在透過軍用衛星接收即時影像。
他對莿桐示意自己要暫停一下;她有幾秒時間得獨自搜索了。他得對付這些不屈不饒的敵人,感覺像個被幾隻小狗攻擊的大男人。聯邦人很惹人厭,也能造成夠多損害,除非他在他們身上浪費更多力氣。他得在不傷害他們的情況下阻止他們。
他應該要凍結西岸軍隊,還有任何能攻擊他身體的導彈基地。除此以外,阻斷加州區的偵察衛星通訊也應該是好主意。他當然最好處理掉加州天際地平線的「上帝之指」設施──他已經感覺到其中一座重型雷射衛星在一萬公里軌道飛行,正進入瞄準模式和開始充電。他還有很多時間,至少兩到三秒,雷射武器才會抵達最低釋放門檻,但這仍是最急迫的威脅。狡兔先生將一絲意識灌進「上帝之指」衛星的小小處理器──
──結果受了傷和被打退。有人已經在那裡了,不是莿桐,也不是那些軍方小巫師。是連他都難以壓制的對手
莿桐!我找到他了!」他尖叫。雷射砲管正瞄準下方幾千公里處一座小房子,那兒不到一秒後就會化為膨脹的電漿火球,被鑽過大氣層的爆炸火柱摧毀。
狡兔先生在最後那一秒鐘裡,一遍又一遍徒勞無功地衝撞他在迷你軍用處理器周圍感覺到的屏障。他追蹤對方的控制源頭,來到低軌道衛星網,但那裡的更大型處理器同樣被設下屏障。他此刻能感受到敵人的真面目;這跟他在第二世界習慣的影像不一樣,反而更像蒙著眼戰鬥。他能察覺到對方的風格。敵人努力隱身,只揭露自身足夠的程度,好繼續掌控「上帝之指」幾百毫秒時間。
狡兔先生左劈右砍,試圖截斷敵人的通訊,但他的敵人太強大了──他此刻才意識到對方比自己強上太多。他隱約察覺到對方確實連到他跟莿桐發現的運算資源盲區,但就算把這些東西加起來,這人也只會比狡兔先生強一點點。那人身上少了什麼特質,缺乏某種關鍵的想像力或原創力。要是莿桐能伸出援手,他們也許就能阻止他。他離真實死亡還有幾毫秒。他絕望地環顧四周。她在哪裡?
軍事狀態指出軌道雷射武器開火了。他即使感知能力已經加速,能在篤定毀滅前倒數每一毫秒、甚至注意到一具「上帝之指」炸成擴散的電漿火球,他仍忍不住畏縮──那台「上帝之指」原本瞄準了他!
他現在能看出來是怎麼回事。他和對手在搏鬥時,莿桐接管另一枚已經非常接近開火門檻的武器衛星,並替他消除威脅。
但就在他意識到這件事時,敵人再度撲上他,這回以傳統方式進攻,試圖毀掉狡兔先生的通訊跟處理器空間。只是對方現在得同時應付莿桐和狡兔先生了。對方逐漸展現出欠缺想像力跟創造力的跡象;就算他實力較強,他們仍能緩慢摸清他的底細,他的資源也慢慢被較弱的對手奪走。這位敵人具有某種熟悉感──狡兔先生確信只要有足夠時間,他終究會發現是什麼。
敵人突然撤退。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打量彼此,就像兩隻貓等著對方露出最細微的弱點,以便重新開戰,只不過新攻擊在這種地方可能從一萬個方向攻來,透過組成他們身軀與心智的任何通訊節點出招。
他感覺莿桐在身邊靠近,彷彿正在用她那雙綠眼盯著敵人。「你知不知道我們找到了誰,狡兔先生?」他能感覺她全神貫注看敵人,還幾乎因為這舉動而顫抖。「這是我們的老朋友唐麥克,長到超級龐大,還努力想掩飾自己。」
對手似乎緊繃起來,繼續把觸手縮回自己身上,但是他一陣子後開始產生影像。唐麥克的影像就站在那兒,臉和普萊斯半導體/賓士公司的身軀跟以前一模一樣:唐麥克就是「信差」吸收的第一名信徒,莿桐相信他已經被殺害和換成了模擬人格。「他一直以來都是『信差』的手下。『信差』的第一位受害者是我們最不會懷疑的人。」
唐麥克往前移動半公尺,引擎發出尖銳哀號,並舉起液壓拳頭。不過他沒有否認狡兔先生說的話。他一會兒後似乎放鬆下來。「你們……非常聰明。但話說回來,你們兩個有幫手;我沒想過你們會跟條子合作──只有這種組合才有機會抵抗『信差』。」他微笑,表現出眼熟的抖動。「可是你們看不出來嗎?那是致命基因的組合啊。我們三個之間的共通點,遠比你們跟政府多。
「看看你們四周。如果我們之前還是巫師,現在已經是天了。看!」兩人沒轉開主要注意力,但順著對方的眼神看去。正如稍早,數十億人生命的無數面向在他們眼前攤開,但這回許多事情變了:三人在打鬥過程中,幾乎奪去了全人類的連線運算能力。影像和電話通訊凍結,公共資料庫的時間延遲長到足以使人察覺出了大問題。最新的新聞頭條在戰鬥高潮一秒鐘前產生,斗大標題寫著史上最慘資料中斷。將近十億人盯著空白的終端機螢幕,比遇到單純的停電還要驚慌失措。損失的資料和工作時間已經釀成慘烈經濟衰退。
「他們很幸運,舊武器競賽早就告終,不然獨立軍事組織大概已經動武了。就算我們在這一刻交還控制權,他們也要花超過一年才能讓自己的事回到軌道。」唐麥克嘻嘻笑,表情跟他昨天對諂媚英國佬吹噓時如出一轍。「目前只有幾宗死亡案件。醫院和飛機有些獨立運作能力。」
儘管如此……狡兔先生能看見從英國倫敦到紐西蘭基督城的主要機場上空擠了幾千架飛機。當地終端機根本來不及指揮它們全部安全降落,使得有些飛機必會耗盡燃油墜毀。
「這都是我們造成的──而且還只是出於我們交手的餘波,」唐麥克繼續說。「要是我們有意傷害他們,我不懷疑我們有能力滅絕全人類。」為了強調論點,他引爆裝在猶他州飛彈發射槽裡的三枚彈頭。狡兔先生與莿桐藉由他們在軌道與地面上的十幾個鏡頭,看著發射站被毀滅。「想想看:我們跟神話裡的神哪有不同?我們也正如那些神祇,有能力統馭天下和繁榮,只要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他期待地看著狡兔先生和莿桐。紅女巫的暗色臉龐皺起;她盯著敵人的眼神似乎跟以往一樣凶狠。
唐麥克轉回去看狡兔先生。「狡兔先生,你尤其應該看得出來,我們只有合作一途。他們知道你的真名。在我們三人當中,你的命最脆弱,因為你的政府現在把你當成叛徒,你必須保護你的身體。你要是沒使用你的新能力,你過去一千秒內早就死去十幾次了。
「你也沒法回頭。就算你扮童子軍摧毀我,然後乖乖回去,他們還是會殺了你。他們知道你有多危險,說不定比我更危險。他們不能讓你活著。」
撇開誇大的部分,這論點非常合理,而且教人不寒而慄。就在他們對話時,狡兔先生用一小塊注意力混淆和阻擾一小支步兵單位,這支部隊剛好在政府喪失所有控制權之前被空投到加州阿克塔區;該部隊的指揮官發現他能輕易抵銷上級命令,所以指示士兵忽略所有外界指令,直到殺死一位羅傑‧普拉克為止。幸好他們得倚賴城市通訊錄和衛星街道地圖,狡兔先生已經讓他們兜圈子一段時間了。這很惱人,他遲早得採取更永久性的方案。
但對於他當前的狀態,真正討厭的是若他恢復原始自我,他就會幾乎當場送命。他看莿桐──他有辦法擋開唐麥克的論點嗎?
她閉著眼,眉頭皺得更深。他感覺她投入越來越多資源進行某種模式分析,心想她究竟有沒有聽到唐麥克的話。不過她一會兒後睜開眼看他們倆,眼神帶著勝利。「你知道嗎,狡兔先生,我不認為我這輩子有被模擬人格騙過,至少是不會超過幾分鐘。」
狡兔先生點頭,對突然改變的話題困惑不已。「當然。假如妳跟模擬人格交談夠久,妳到頭來就會注意到一點缺乏彈性。我不認為人類有機會寫出能通過圖靈測驗的程式。」
「沒錯,有點彈性不足、缺少某種想像力,這些似乎總能透露蛛絲馬跡。當然,這位唐麥克一直假裝自己是個程式,所以很難分辨。但是我可以肯定,過去幾個月來沒有活人躲在他的面具背後……
……甚至,我不認為現在有人在操控他。」狡兔先生的注意力突然轉回唐麥克;後者聽了指控嘻嘻笑,這不知如何不像他該有的反應。狡兔先生記得唐麥克那奇特、人工味十足的戰鬥風格──在這麼短的交手時間裡,根本沒有實際證據能佐證她的理論,她只是用直覺和剛才幾秒鐘的深度分析來判斷。
「但這表示我們還是沒找到『信差』。」
「沒錯,這只是他最好的打手。我猜『信差』只是從被殺死的唐麥克身上偷來意識模式,拿來發展我們剛才在對付的這個自動防禦系統。『信差』的通訊延遲千真萬確,根本不是故布疑陣。那種延遲不知如何跟他的真面目有關。
「反正,這使我們的當前狀況容易應付許多。」她對唐麥克一笑,彷彿對方是真人。通常把模擬人格當人看會比較容易;而莿桐的笑容中帶著巨大的勝利。「你差點替你主人贏了這場仗,唐麥克。你幾乎騙倒我們。但既然我們現在曉得你是什麼,我們就能輕輕鬆鬆──」
她的影像一閃消失,狡兔先生感覺唐麥克搶走了莿桐控制的資源。他們就在近地球網路中爭奪莿桐前一刻還掌握著的武器系統。
狡兔先生單打獨鬥是贏不了的。他感覺自己緩緩屈服於對方的力量,好像一位摔角手的骨頭被致命對手一根根壓斷。他得使出渾身解數才能阻止唐麥克的模擬人格炸掉他家;而若要抵抗,他就得繼續放棄更多運算能力。
莿桐消失了,彷彿不曾存在過。她真的沒來過嗎?他分出一縷思緒搜尋,這一小塊注意力仍比任何普通巫師強大好幾倍。他這一小塊意識很快就注意到羅德島州南部有停電。過去幾分鐘裡,資料中斷釀成了多起停電,可是這個停電很怪,因為除了電力失效,通訊線路也掛了,就算是他自己的介入也無法重啟。那邊系統停擺的程度太過徹底,不可能是區區意外。
……然後他聽見一個聲音,勉強達到電話通訊品質,幾乎淹沒在他分析的成堆資料當中。莿桐!她用某種極度迂迴的方式,對外界維持著一條通訊。
他的視線掃過該州首府普洛威頓斯市的停電郊區,那裡有幾棟新都會公寓大樓,也許總共有十萬間公寓。裡面某處就住著身為莿桐的那個人類。她此刻集中力量對付唐麥克,唐麥克想必同樣奮力地想挖出她的真名。但唐麥克到現在還不曉得她究竟是誰,只有足夠資訊讓她住的地方大停電。
想思考越來越難了;唐麥克有系統地粉碎他,置他於死的意圖顯而易見。只要狡兔先生的實力一被大幅削弱,軌道雷射就會瞄準他的身體,然後轉向莿桐。接著「信差」的忠貞僕人就有個星球王國能呈給他那位神祕主子。
他聽著普洛威頓斯市流出來的小小嗓音。內容很難聽懂;她顯得歇斯底里、驚慌不已,他很訝異她居然還能夠說話。她剛剛喪失了所有終端機連線,效果大致等於嚴重中風。對她而言,世界彷彿是透過鑰匙孔窺視,不完整、充滿未知且黑暗。
「我們有機會;我們還機會,」那個聲音匆促又含糊地繼續說。「我北邊有個軍用通訊塔。該死,我不曉得地址或座標,但是我坐的地方看得見。你可以用它打穿屏障連上我公寓屋頂的天線……會有夠多頻寬。我這裡有些剩餘電池電量,可是拜託快點
她沒必要這樣說;被活活生吞的人可是他呢。他快要不能動彈了,對方在沒法砍傷或撕開他的地方就動用鉗緊勒斃攻勢。他在唐麥克的強大力道下再次抽搐抵抗,短暫連上普洛威頓斯的通訊塔。只有其中一座能直視停電區──上面可轉動的天線只能發射非常、非常窄的信號波。
「莿桐,我需要妳家住址,也許甚至要妳的天線編號。」
一秒鐘過去,兩秒鐘──對狡兔先生而言宛如地獄般的永恆。他等於是在要求她講出真名──而他自己的真名已經被聯邦人得知了。等他一回到真實世界,他就不可能對他們掩飾這種資訊。他能想像她在想什麼:從此不得自由。換成他也會三思,可是──
「莿桐!妳要是不告訴我,我們兩個就真的會死!他困住我了!」
這回她幾乎沒有遲疑。「黛──黛比‧夏特利斯,格羅斯夫納路四四四八號。我被截斷通訊到這種程度,我不知道天線編號。我的名字和地址夠嗎?」
「夠。準備好!」
但他還沒說話,就已經拿名字比對到一個出租天線,並把軍用天線瞄準它。他把注意力轉回唐麥克身上時就收到連線回應;要是運氣好,敵人並不會注意到他們的對話。對方現在一定是分了心。
狡兔先生衝向敵人,切斷雙方共用的通訊節點。唐麥克抖動,重新組織剩下的資源,然後再次對狡兔先生出手。既然唐麥克的原始力量更強,這招就令狡兔先生折損更多實力。敵人短暫失去平衡,但結局很快便會降臨。
他四周的環境──原本充滿好多細節與無法形容的色彩──此刻正在消褪,換成他真實身體困在加州那棟小屋子裡的動物本能恐懼。唐麥克重新拿「上帝之指」瞄準他時,他對更廣大虛擬世界的接觸幾乎中斷,快要感覺不到──
之前超人般的意識幾乎在未察覺、沒認知的狀況下重新灌入,直到他意識過來和大吃一驚。狡兔先生像個被勒到昏迷的受害者醒過來,茫然環顧四周,沒完全注意到對戰仍在進行。
但此刻角色對調:唐麥克在消滅他以為僅剩的敵人時,遭到了出奇不意。莿桐從一處日本資料中心撲上對手,利用奇襲製造了良好優勢,在對方察覺到她之前毀掉唐麥克大部分的高端運算資源。無人占有的大型運算單元散落一地,於是狡兔先生趁著唐麥克和莿桐繼續交手時,偷偷將伸手可及一切吃下來。
就算是此時,唐麥克單獨對付他們任何一個也仍有贏面,但狡兔先生一加入戰局,他們就有了優勢。唐麥克也感覺到了,然後不知是出於愚蠢還是天才,居然厚顏無恥地換回原本的訴求:「你們還有時間!『信差』還是能原諒你們。」
狡兔先生與莿桐兩側夾擊、撕開敵人,切斷大量通訊、處理器跟資料資源,截斷對手跟大眾傳輸站的連線,並讓一個接一個低軌道衛星跟他的資料脫離同步。唐麥克被困在陸地線路,綁死在華盛頓到丹佛之間的一個軍事網路內,開始垂死掙扎、運用手邊的毀滅工具發動隨機攻擊。在整個美國中部,發射槽內的飛彈被引爆、反飛彈雷射在空中來回掃蕩。這世界在他們衝突一開始便宣告停擺,可是下場很可能是被撕成碎片。
狡兔先生和莿桐自身受的傷害很輕微;這些隨機攻擊只有微渺機率會嚴重傷到他們。他們忽略偶爾受到的創傷,齊心協力打垮唐麥克。他們找到了執行唐麥克模擬人格的機器語言和關掉它。唐麥克──或他的創造者──很聰明,放了許多拷貝,他們每毀掉一個執行中的程式,新的就會啟動。不過幾分鐘過去,模擬人格能運用的資源越來越少;它現在只勉強比在巫師會時強一點點。
笨蛋!『信差』是你們天生的盟友,聯邦人會殺了你們!你們難道不懂──」
聲音尖叫到一半就消失,因為莿桐關掉目前在跑的模擬人格。沒有新程式接手,一片沉寂……徹底的空虛。莿桐看了眼狡兔先生,然後兩人繼續在敵人的領土搜尋。這塊資料空間很龐大,裡面有可能藏著更多唐麥克的拷貝,只是少了他們手上握有的資源,模擬人格就手無縛雞之力。他們很清楚,這些靜止不動的廢墟內藏不了有效的埋伏。
他們也有幾份完整的唐麥克拷貝能研究。要追蹤他對網路系統的實際感染很簡單;兩人有條不紊行動,修改他們找到的篡改處,使之恢復到原始程式設計師賦予的運作目的。他們做得太徹底,聯邦人恐怕永遠都不曉得「信差」與他的打手滲透政府到多深的地步,只差一點就能全面接手。
他們找過的大部分地方只有些微竄改,因此僅需少量修正。但軍事網路深處有個幾十億位元組的程式,乍看似乎沒有可理解的功能,但明顯和唐麥克的活動有關。它顯然是機器碼,卻太過龐大和組織得太雜亂,他們就算是現在也沒法判斷這是否不僅僅是雜湊碼。它絕對不可能有任何正當用途;他們思考了片刻,決定抹銷之。
事情終於落幕。狡兔先生和莿桐獨自站在那兒,控制了地球附近所有連上網路的運算設施,已經沒有敵人能潛伏的角落,也找不到來自地球外的干預。
自從他們達到這種境界以來,他們頭一次能毫無恐懼地打量這世界。(他幾乎沒注意到美國軍方堅持不懈、試圖殺死他真正身軀的可悲嘗試。)狡兔先生環顧四周,用他那數百萬計的感官接收器觀看;地球好寧靜地漂在那兒,用可見光看去就和他身為人類時看過的一千張照片一樣。然而改用紫外線,他就能看見延伸幾千公里的氫氣層,而高低軌道衛星的高能量偵測器也接收到數千種程度的能量輻射,在太陽風裡搖擺。他能感受到世上所有海洋的溫暖洋流,能看見它們流得多快。此外當他和莿桐小心重啟人類的通訊系統、輕輕讓它恢復運作時,他就聽著那數百萬恢復的小小聲音。海上每一艘船、每一架準備安全降落的飛機,全體人類的貸款、工資、餐點都清楚記載在他的意識某處。感知能力造就了權力;他能對自己看見的幾乎任何事賦予改變、毀滅或強化。按照巫師會使用比喻的習慣,只有一個字能形容他們當前的狀態:天神。
……我們可以統治世界,」莿桐壓低聲音,自己感到害怕。「一開始或許很難搞,得保護我們的身體安全,可是我們能掌控天下。」
「『信差』還是存在──」
她似乎打發地揮揮手。「也許吧,也許沒有。我們的確還沒更了解他是誰,不過我們知道我們毀了他所有運算能力。要是他試圖讓自己重新滲透入系統,我們就會得到很多警告。」她猛瞪他。直到一段時間之後,他才看出她舉止中隱約透出的跡象,發現她在隱瞞某些事。
她說的話都顯然非常對;只要他們的身體活著,他們便能統御天下。唐麥克說的似乎也沒錯:包括「信差」在內,他們是「法律與秩序力量」史上面對過最強的威脅。要是他們兩個放棄現在手上的權力,聯邦人怎麼可能放他們自由,甚至讓他們活著?然而──「如果我們接手世界,很多人會送命。地球上還剩下夠多獨立軍事組織,我們必須用大量核彈黑函壓制他們,至少一開始是這樣。」
「是呀,」她的聲音比之前更小,臉部影像往下垂。「我在過去幾秒鐘做了模擬。我們得摧毀四座、也許六座大城市。要是他們有我們看不到的指揮中心,事情就會更糟。然後等到人們開始在網路外活動時,我們也得發展出自己的人類祕密警察……該死。我們到頭來會比人類政府更糟。」
她在他臉上看見同樣的結論,歪嘴笑笑。「你我都不能這麼做。因此美國又贏了。」
他點頭,「伸」手短暫碰觸她。他們又花美好的一分鐘沉浸在這天堂般的現實中,接著無聲分開,各自尋路返回人間。
狡兔先生並不是立刻返回普通人類之身。他小心準備安全退路,設立一堆複雜的誤導指令給試圖接近他真實身體的陸軍小隊,讓他們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才能找到他,比政府召回他們所需的時間還要長太多。他和努力想消滅他實力的聯邦政府程式進行初步協商,轉達他有意投降,只要他們保證給他安全通行路線和人身安全即可。幾秒鐘後,他就會再度跟人類溝通,也許甚至是對薇吉妮亞,但屆時很多基本規則就會自動運作起來。
他遵照他們的臨時約定,關掉他最近獲得的第一樣和第二樣能力,感覺就像關上耳朵、弄瞎眼睛,只是不知如何比這糟糕得多,因為他是在刻意放掉自我思考的能力。他就像接受前腦葉白質切除術的病患(或受害者),只隱約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聯邦部隊在他背後盡可能封鎖他放掉的網路區域,保護好自己,免得他改變主意。
他感覺莿桐在好遠的地方比照辦理,只是速度慢得多。這很奇怪;他用目前的能力無法確定,不過她似乎在刻意拖延。她做的事比安全恢復到人類之身需要的還複雜。然後他想起來,當她講到他們還沒發現「信差」是誰時,她用什麼怪表情瞪他。
一個人獨自統治天下,跟兩個人一樣容易!
驚慌感來得突然又強烈,更可怕的是他感覺被自己如此信任的人出賣了。他朝自己最近才在身邊關閉的屏障進攻,只是太遲了,他已經比聯邦人還要弱。狡兔先生無助望著逐漸黯淡的世界……
……並看見莿桐跟著他落回真實世界,放棄她獨自握有的優勢。不管是什麼問題讓她慢下來,那都跟背叛無關。不知如何,他的寬慰感遠遠超過逃過死劫時放下的心頭大石──莿桐仍是他一直認定的那樣子。

他最近經常見到薇吉妮亞,只是想當然跟社交無關。她的團隊在加州阿克塔設了辦公室,她和其中一位打手每星期會造訪他家兩次。毫無疑問,這是少數得面對面進行的政府作業;她或她的上級似乎意識到,任何在電話上進行的事都可能會中圈套(這也當然沒錯──普拉克只要花幾星期時間,就能做出機器人電話答覆功能,然後用假證件和優先許可證搭機飛去雅加達。)
這些會面和春天的首次遭遇,在表面上有非常多相似之處:
普拉克走到門前,看著黑色林肯轎車駛過車道。一如以往,車直接開進車位,駕駛照例很快踏出來,眼神冷酷地掃過普拉克,接著薇吉妮亞也以軍事化的精準動作下車(事實上他發現她是從陸軍晉升上來,進入福利部情報處的目前職位)。兩人會刻意走向平房,忽略夏季陽光以及深綠色的草坪、松樹。普拉克替他們拉著門,他們也總是趾高氣昂地沉默踏進去。
他暗地微笑。某方面而言,事情根本沒變;他們仍握有他的生殺大權,能截斷他熱愛的一切。但話說回來……
「今天有個輕鬆的任務給你,普拉克,」她說,把公事包放在咖啡桌上,然後啟動公事包裡的終端機。「不過我不認為你會喜歡。」
「哦?」他坐下來,期待地看她。
「過去幾個月來,我們要你摧毀『信差』的殘餘部分,讓全國的程式和資料庫恢復運作。」
「信差」的威脅依舊存在於一切幕後。戰鬥──薇吉妮亞口中的「大戰」──發生十個星期後,大眾再也沒有遭遇過龐大的網路系統破壞。正如大多重大戰爭,此事在所有人的陣營留下了毀滅;美國政府及全球經濟在戰後數個月已經陷入嚴重混亂。(事實上,要不是他和莿桐的努力,他很懷疑美國官僚真能從「信差戰爭」中存活下來。)但是那位敵人呢?他的能力幾乎可確定被毀掉了。這三個禮拜以來,狡兔先生只找到唐麥克的一分核心程式拷貝,而且還是無法執行的形式。但「信差」背後的那個人或東西,依舊是無名無姓。在這方面而言,薇吉妮亞、政府與普拉克知道的就跟一般大眾一樣少。
「嗯,」薇吉妮亞繼續說。「我們有些比較小的問題──你可以說是收拾殘局。我們快二十年來,一直得忍受討厭的破壞者或不負責任的個人把他們微不足道的自我利益置於公眾之前;現在我們有了你,我們打算阻止這一切。
「我們要目前系統裡所有濫用者的真名,尤其是你以前參與的所謂『巫師會』的成員。」
他知道這要求遲早會出現,但僅管如此,他此刻仍很不自在。「對不起,我辦不到。」
「你能力不足?還是不願意?你聽著,普拉克,你自由的代價就是照我們的方式做事。你犯過的法已經多到能判你死刑了。我們都曉得你太危險,應該被消滅才是。有人的感受比這更強烈呢,普拉克,他們可不像我這樣心軟,他們只想讓你和你在普洛威頓斯的女朋友沒法超生。」這席話以她特有的斷然直率講出口,只是她沒有真的跟他四目交接。打從他自戰鬥歸來,她的恫嚇背後就多了股淡淡懦怯。
她掩飾得很好,但普拉克看得出來,她不曉得該怕他還是尊敬他──或者兩者皆有。無論如何,她似乎看出他身上有種典型神秘色彩;她的想像力比他原本認為的更多。這有點好笑,因為凡人羅傑‧普拉克根本沒啥特別。他日復一日緬懷自己曾身為的超人個體,試圖想像自己幾乎記不得的東西,但只能感受到一具空殼。
羅傑幾乎同情地微笑。「我做不到,不願意,薇吉尼亞。我也不認為妳會因此傷害我──先讓我講完。現在除了我和莿桐,妳老闆更害怕的東西是或許有其他未知的人──說不定甚至是『信差』,管他躲到哪裡去──能變得一樣強大。我和莿桐是這世上唯一懂這種顛覆手段的專家。我猜就算你們的人辦得到,他們也不會願意把自己那些漂漂亮亮的傢伙訓練成我們的替代品。一個安全組織越是偏執,就越不可能信任擁有這種能力的人。狡兔先生和莿桐是已知要素,浪子回頭的破壞者專家。我們的自制力是唯一能阻止我們從『潛在統治者』變成『實際統治者』的東西。」
薇吉妮亞一時啞口無言,普拉克也看得出來這是她對他改變態度的關鍵。她終其一生都被教導,個人會被權力腐化;她想著他有機會成為全人類的主宰,卻轉身走開,這念頭教她訝異不已。
最後她笑了,笑意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差點沒注意到。「好吧,我會轉達你說的話。你也許是對的。這些破壞者是我們美國基本自由權利的長遠威脅,不過他們每天只是煩人精罷了。我的上級──福利部──或許願意像我們過去那樣對抗他們。他們,呃,願意容忍你在這件事的違抗,只要你和莿桐能忠誠保護我們免於超人類威脅即可。」
普拉克心中放下大石。他很怕福利部會因為他拒絕聽令而毀了他。不過既然聯邦人永遠掙脫不了對「信差」的恐懼,他和黛比夏特利斯──莿桐──就永遠不會被強迫出賣朋友。
「但是,」條子繼續說。「這不表示你能忽略各個巫師集會。超人類威脅最可能浮上檯面的地方就來自他們。破壞者是對網路系統最有實戰經驗的人,連陸軍都開始看出這點。要是一個超人類個體在巫師集會外現身,我們認為他會自大到對那些巫師會賣弄,就像『信差』那樣。
「除了你其他的工作,我們要你每周花幾小時去各大巫師集會。你會成為其中一位『新血』──差別在你會接受合理的控制,監控任何『信差』式的影響力。」
「我又可以見到莿桐了!」
「不行,這規定仍然成立。你也應該覺得感激。要不是因為你們兩個,我想我們根本不會容忍你們這種人存在。既然你們一次只有一個人進入第二世界,我們手上就永遠有個儲備武器。而且我們只要避免你們在第二世界見面,我們就能防止你們計畫反抗我們。這是認真的,羅傑;要是我們逮到你們兩個或你們的代理人在第二世界嬉鬧,你們就玩完了。」
「哼嗯。」
她猛瞪他一段時間,然後似乎把這反應當成默許。接下來半小時都在討論本周任務的細節。(如果他是在第二世界,把這全部的資訊傳給他會比較容易,唯獨薇吉妮亞──或起碼是福利部──似乎很守舊。)他繼續檢查社會保險記錄和監控南美洲資料網路,這工作量非常龐大,至少以聯邦人願意給他的有限運算能力而言是如此。福利機器大概得等到十月才能恢復正常運作;不過這樣起碼能趕上大選。
然後那星期稍晚時,他們要他去造訪巫師會。羅傑曉得他一直在數饅頭;他已經離開太久了。
薇吉妮亞不改本色,緊繃又公事公辦,直到她和駕駛準備離開。她站在停車位,幾乎害羞地說:「我上禮拜讀了你的《安寶琳》[11]……非常棒。」
「妳好像很訝異。」
「不。我是說對,也許是吧。其實我看了好幾次,通常把視角設定在安身上。那本書似乎比我讀過的參與式遊戲有多更多深度。我感覺要是我夠聰明,我總有一天真能阻止亨利八世和保住我的人頭!」
普拉克咧嘴笑,內心能想像薇吉妮亞這位舉止冷酷的條子,為了研究客戶兼囚犯的心理而研讀《安寶琳》──最後被小說情節吸引得無可自拔。「這的確是做得到。」
事實上,薇吉妮亞有一天的確有可能變成大好人。
但等到普拉克走回家時,他已經不再想著薇吉妮亞。他要回去巫師會了!

一陣幾乎像雨的冰冷霧氣掃過山坡,游移的一團團水氣遮蔽了遠方視線。不過就算從沼澤上方的山脊這兒看去,城堡的模樣也已經有了改變:更沉重、堅實、黑暗。
狡兔先生開始走下熟悉的山坡。他肩上的青蛙似乎察覺到他的不安,把小爪子更用力刺進他外套的皮革,如珠的黃眼左右轉動記錄一切。(青蛙的整體形象已經改善很多──幾乎擺脫了今日的業餘者程度。)
陷阱也換了。大戰才落幕十星期,巫師會的改變就比過去兩年更多。他不斷抹去積在臉上的水珠,更仔細打量路徑旁的某道樹叢或某顆圓石。他緩慢迂迴前進,不時被嗓音和手勢符咒打斷。
最後他站在那些高塔前。一個由黑色和發亮紅色構成的身影爬出岩漿護城河接見他。就連艾倫也不同以往:他不再穿著石棉襯衫,和訪客交手時也毫無幽默感。狡兔先生必須抬頭直接看著艾倫的龐大腦袋;元素靈對他們灑下熔化的石頭,嚇得青蛙在他脖子和領口倉皇亂跳,冰冷溼黏的皮膚貼在他身上。開門密語換了,質詢過程的敵意更強烈,不過狡兔先生在這幾分鐘通過考驗,艾倫便悶悶不樂退回冒蒸氣的池中,吊橋也放下來讓他們進入。

大廳幾乎和從前一樣;也許稍微更乾燥、照明更亮些,人顯然也變多了。他站在入口時,他們全都盯著他。狡兔先生把旅行外套和帽子交給一位穿制服的僕人,開始走下樓梯,試著認出臉孔,還有理解空氣中徘徊不去的緊繃跟敵意究竟是什麼。
「諂媚英國佬!」諂媚英國佬從人群走出來,留鬍子的臉露出熟悉的咧嘴笑。
「狡兔先生!真的是你嗎?」(在這種情況下,不完全算是自問自答。)
狡兔先生點頭,一陣子後對方也點點頭。諂媚英國佬幾乎是用跑的靠近他,伸手拍他肩膀。「來,來!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聊呢!」
其他人彷彿接到暗示,轉回去繼續交談,沒理會這兩位好友,後者走到連接主大廳的其中一間客廳。狡兔先生感覺好像畢業十年後回來母校的人;幾乎所有面孔都變了,他感覺他再也不可能融入。差別在事情只相隔了十星期,不是十年。
諂媚英國佬關上沉重的門,主大廳的聲響消失。他招手要狡兔先生坐上椅子,然後開始刻意調飲料。
「他們都是模擬人格,對吧?」狡兔先生小聲問。
「啥?」諂媚英國佬停下他的喋喋不休,悶悶不樂搖頭。「不完全是。我收了四或五個學徒,他們會盡力讓這地方看起來很繁榮和有人使用。你也許注意到了我們強化的各種保全措施。」
「看起來比較強,但主要是外表效果。」
諂媚英國佬聳肩。「我本來就不期望能騙過你這種專家。」
狡兔先生傾身。「老團體有誰離開了,諂媚英國佬?」
「唐麥克、『信差』都走了。威力J雜種一個月出現兩三次,不過不怎麼有趣了。我想莿桐仍待在系統裡,但她沒有來過。我直到今天之前也以為你退出了。」
「羅賓漢呢?」
「走了。」
這表示他們所有的高手都走了。扮成青蛙的薇吉妮亞允許他別出賣巫師會時可沒透露這些。狡兔先生心想,青蛙臉上僵硬、無嘴唇的笑容是否透露出一絲自鳴得意。
「發生了什麼事?」
對方嘆息。「你要是沒注意到,真實世界陷入經濟蕭條;他們把錯推給我們這些破壞者。
「──我知道,這幾乎沒法解釋羅賓漢的消失,只能解釋比較弱的巫師為何離去。狡兔先生,我認為我們大部分的老朋友若不是死了──真正死亡──就是嚇得不敢回來第二世界,深怕也會丟掉性命。」
感覺好像歷史在重演。「什麼意思?」
諂媚英國佬俯身。「狡兔先生,很明顯政府騙了我們蕭條的真正成因。他們說是程式錯誤和破壞者的行為造成的共同效果。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普通破壞者沒辦法造成這種程度的破壞。系統崩潰後,我馬上查看過聯邦資料庫的殘骸。不管是什麼把那些東西撕碎,都比任何破壞者更強大……我也跟威力J談過,但應該說是拷問。我認為我們在真實世界和這世界看見的東西,其實是一場血腥大戰留下的廢墟。」
「誰的大戰?」
「比我高等太多的生物,就像我比黑猩猩高等。就我們所知,他們的名字是『信差』、莿桐……以及可能有狡兔先生。」
「我?」狡兔先生緊繃起來,開始刺探他面前感覺到的這個影像,調查背後的通訊連線。狡兔先生就算淪為奴隸,也遠比任何普通巫師更強大,要查明這位潛在對手的實力理應輕而易舉才是。結果諂媚英國佬的存在感只像一盤散沙、幾乎有如星雲,狡兔先生說不上來他面對的是否為旗鼓相當的敵人。事實上,他不摸不透對方的能耐,這點使情況更加不祥。
諂媚英國佬似乎沒注意到。「我之前就是這麼想。現在我覺得不太可能。我敢賭你跟威力J、可能還有唐麥克一樣被其他戰鬥者利用了。我現在也看得出來,你成了某人的奴僕。」他的手指戳著狡兔先生肩上的黃眼青蛙,少許威士忌流到那動物臉上。薇吉妮亞──或不管是誰在控制那頭生物──不曉得該怎麼辦,因此青蛙僵住了一會兒,然後恢復神智,噴出淡淡的火焰。
諂媚英國佬哈哈大笑。「不過這人能力真差勁。我猜是聯邦人。怎麼?他們逮到你的真名,還是你出賣給他們的?」
「這是我的朋友,諂媚英國佬,我們都有自己的徒弟。要是你真認為我們是聯邦人,你幹嘛放我們進來?」
對方聳肩。「因為外頭有各種敵人存在,狡兔先生。從前我們喊政府是死敵,現在我會說它不過是惡人萬神殿裡的一員。我們這些從系統崩潰存活下來的人都更強悍,也沒那麼輕浮了。我們再也不認為這是什麼荒謬遊戲。我們更有系統地教導學徒,事情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有趣。現在我們提到巫師會的叛徒時,我們指的就是真實、牽涉生與死的背叛。
「可是這有必要。等到事情發生時,要是我們這些小人物不保護自己,我們就會被政府……或者被我更怕的特定其他生物吃掉。
青蛙倔強地在狡兔先生肩膀上挪動。他能想像薇吉妮亞打算開口,說服從社會法律來換取保護才是真美德。狡兔先生伸手拍拍青蛙冰冷、長滿疙瘩的背。現在可不是辯論這種事的時候。
「你是我們這裡腦袋正直的人之一,狡兔先生。就算你已經不是我們的人,我也不會把你當成不共戴天的敵人。你和你……朋友也許跟我們有些共同利益。如果你們還不曉得──有些事你們得知情。也許將來你們也有機會同樣協助我們。」
狡兔先生感覺聯邦人的拴鍊放鬆了。薇吉妮亞一定是說服上級,這兒其實有幫手存在。「好吧,你說得沒錯。敵人是『信差』,他輸了,我們正在收拾殘局。」
「啊,問題就在這裡,老傢伙。我不認為戰爭結束了。『信差』的所有人格遺骸已經化為政府程式空間內的彈坑,但是有個跟他一樣的玩意兒仍活得好端端的。」他看見狡兔先生臉上露出不可置信。「我知道,你和你朋友比我們任何人都強大。可是是我們為數眾多──不只是巫師會的人──我們過去十星期也學到了很多。有些蛛絲馬跡,輕微得你也許能稱為『氛圍』,告訴我們有個像『信差』的東西仍活著。它的特徵不太符合『信差』,但的確存在。」
狡兔先生點頭。他懂這種感覺,不需要任何特殊解釋:該死!要不是我被人控制,我幾星期之前早就看出這個了,而不是從別人口中聽說。他回想自己從天神落回人間的那最後幾分鐘,不禁打冷顫。他曉得自己現在必須問什麼,對於答案也有不祥預感。他得用某種辦法阻止薇吉妮亞聽到答案。這麼做風險很大,但他留了些福利部還不曉得的招數。他回頭沿著阿克塔到華盛頓特區的線路探測,摸索連線銜接處和冗餘核對碼。如果他運氣好,在接下來連到他們這邊的資訊當中,他不必修改超過幾百位元的內容。「你認為背後主謀是誰?」
「我有陣子以為可能是你。現在我看見你了,而且,呃,我做了點測試。我知道你比以前更強,很可能比我現在還強,但你並不是超人。」
「也許我只是在偽裝。」
「也許吧,不過我很懷疑。」諂媚英國佬快要講到他必須掩飾的那個關鍵字了。狡兔先生開始竄改通過青蛙身體的冗餘碼位元,他得偽造那些字的前後資料才能完全不被發現……「不,這個個體有種特殊風格,讓我想起我們的老朋友羅漢。」對方說的那個名字,在狡兔先生耳裡是「莿桐」。至於在青蛙耳裡無法察覺地合併、使對方聽到和回報的名字則是「羅賓漢」。
「哼嗯,有可能。他總是非常渴求權力。」諂媚英國佬對於代名詞「他」短暫揚起眉毛。何況羅賓漢是個聰明過人的破壞者,卻不是熱愛大權的人。諂媚英國佬的眼神掃向青蛙,狡兔先生暗地希望對方會照著演下去。「你真的認為這威脅和『信差』一樣大?」
「誰知道?這個體分布得不像『信差』那樣廣,而且系統崩潰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人失蹤了。此外我不確定…………是唯一剩下的玩意兒。也許原始的『信差』仍然存在。」
你也無法判斷我究竟想騙誰,對嗎?
討論繼續進行了半小時,一場詭異的三方擊劍賽,只由兩位玩家上場對打。一方面,他和諂媚英國佬嘗試越過青蛙交談,另一方面諂媚英國佬試著判斷狡兔先生是否為真正的敵人,青蛙則是不是潛在盟友。這當中最該死的是,狡兔先生自己也不確定答案。
諂媚英國佬陪他走到吊橋,他們站在雕刻水泥板上談了一會兒。他們底下的艾倫來回踱步,不自在地抬頭看他們。霧氣現在轉成小雨,熔岩不斷發出嘶嘶聲。
最後狡兔先生說:「你在某方面說對了,諂媚英國佬,我的確受人控制。但我會去找羅賓漢。假如你沒說錯,你就會得到兩個新盟友。如果他對我們而言太強,這說不定就會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
諂媚英國佬點頭。狡兔先生希望他收到了正確訊息:他會自己去對付莿桐。
「好吧,希望這不是永別,老傢伙。」
狡兔先生走回下面的山谷,感覺諂媚英國佬望著他背後,眼神並非不帶同情。
他要怎麼找到她,還有跟她說話呢?更別提得活下來。薇吉妮亞拿真實死亡當威脅,禁止他在第二世界見莿桐──就算他做得到,也會為了其他理由冒致命風險。莿桐騙他早一步落回人類世界時,她在那拖延的那幾分鐘裡做什麼?他當時害怕是背叛,但他活下來了,也忘了那個謎團。現在他又開始納悶,但無法理解那幾分鐘的複雜性。也許她一開始就削弱自己,好引誘他放棄權力。也許她當時還沒有強到能接管一切。這有可能嗎?難道她現在正緩慢地悄悄重建勢力,就跟「信差」一樣?他不想相信,也曉得若薇吉妮亞聽到他的懷疑,聯邦人就會馬上殺了莿桐。不會有審判,沒有深入調查。
他得用某種辦法避過薇吉妮亞,並跟莿桐對質──而且還得用種方式對質,假如她是新「信差」,他就能毀掉她。的確有辦法!他幾乎大笑:那很荒謬,簡單得好笑,卻也是唯一可能奏效之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這個虛擬世界,一個參與者能輕易取得魔法及力量的國度。他會從暗渡陳倉,從舉無輕重、毫無魔法的真實世界出擊!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招魔法,得越過薇吉妮亞付諸實行,這對於他在真實世界跟莿桐的面對面有絕對必要。
他已經走到遠端的山脊,開始走下坡到沼澤區。即使心事重重,他仍毫無破綻地做出正確手勢;守護靈對於離開城堡的個體不會抱那麼高的戒心。溼樹叢圍繞他們時,熟悉的紅黑色蜘蛛──或它的近親──自頭上垂下來。
「當心,當心。」那小小的聲音說。他從蜘蛛腹部的金色斑點看出正確答案,也就是舉起左手掃開蜘蛛。但狡兔先生舉右手打了那玩意兒。
蜘蛛往上升起和輕輕尖叫,然後掉在狡兔先生的脖子上──不偏不倚落在青蛙上,使他們兩個在他脖子上亂爬、爆發淡色火焰對毒液的大混戰。狡兔先生出手救青蛙時,讓一部分注意力注入一條資料線路,連上蒙特婁的一家運動用品店並下了個訂單。那天稍晚,一個非常特別的包裹就會寄到波士頓國際車站。
狡兔先生大肆裝模作樣地趕走蜘蛛。等到青蛙重新在他肩膀上坐好時,他就知道他大概唬過了薇吉尼亞。至於想騙過莿桐,那就更難、更危險了。

假如今天下午是典型的天氣,那麼七月的普洛威頓斯想必會熱得像地獄。羅傑普拉克在地鐵通過都會公寓區的地方下車,得走將近四百公尺到他想去的大樓。他襯衫底下從脖子到略低於腰帶之處都沾滿了汗。他在國際火車站領走的包裹,其內容物已經沉甸甸地放進外套右口袋,每走一步都碰著他臀部,提醒他日正當中的事不只一件[12]
普拉克匆匆越過熾熱的混凝土廣場,沿著大樓在正午陽光中投下的邊緣陰影裡走。他周圍擠著各種年齡層的當地人,似乎對靜止、潮溼的熱空氣不為所動。顯然人們能習慣任何事情。
甚至習慣住在夏季的普洛威頓斯都會公寓。普拉克本來以為建築本身會更令人沮喪;勞工要是有半點資源,早就住在城外當資料通勤者了。當然,這兒有些人是終端機使用者,因此也能視為資料通勤者,許多人工作的地點跟任何郊區住戶一樣遠。差別在於他們賺的錢太少(假如他們有工作的話),因此被迫利用都會公寓提供的經濟效益。
普拉克看見電梯在前頭,不過得繞過廣場上玩棍球的幾個孩子。電梯只有半滿,所以他只需揮揮手,人們就開著電梯等他進去。
沒人跟著他進電梯,他周圍的臉孔也漠不關心、徹底平凡。普拉克沒被唬過;他沒有違反薇吉妮亞的字面禁令,沒有嘗試在終端機上見莿桐。但他來見的是黛比夏特利斯,這差不多是同一件事。他想像聯邦人自己吵了起來,最後認定讓這兩位天神一起待在真實世界不會怎樣,畢竟美國在這世界仍是至高無上、無所不知的上帝。他和黛比會受到監視。就算是這樣,他會用某種方式調查她是否就是諂媚英國佬看見的威脅。如果不是,他就不必讓聯邦人曉得他的疑心。但要是莿桐背叛了他們所有人,自己稱王或和「信差」聯手,那麼在接下來幾分鐘內,他們其中一個就會死。

電梯以欺騙人的溫和感滑行停下,他幾乎感覺不到體重減輕。普拉克付錢和走出電梯。
二十五樓主要是購物中心,他得找樓梯爬上二十五到三十五樓之間的公寓區。普拉克晃過商場,開始感覺這整件事有希望多了。我還活著不是嗎?假如莿桐真的變成諂媚英國佬和狡兔先生害怕的玩意兒,他早就已經碰上某個小「意外」。他橫越整塊美洲大陸的路上都心驚膽戰,心想擁有「信差」那種能力的人能輕易摧毀飛行火車,就算不靠軍方雷射也一樣。只要稍稍改變航管中心的導航資訊,就能製造出任何數量的致命意外。但他一路平安無事,這代表莿桐是無辜的,或是她沒發現他。(假如她是新「信差」,第二個可能性就不太可能。他短暫成為天神的那段時間,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全知全能。)
結果樓梯是在購物中心的另一側,破爛的指示牌令人憶起老式高速公路路牌:步行→2630。他打量樓梯上變髒但耐用的地毯,心想這地方其實不算太壞。此外從每個樓梯平台延伸出去的走廊,也使他想到兒時在世紀交替前看過的汽車旅館。他沒看見多少垃圾,經過他身邊的人衣著不差,空氣中也僅有少許消毒劑味。黛比‧夏特利斯住的28355號公寓說不定還很高檔。他知道那公寓看得見外面。也許莿桐──黛比──喜歡跟這些人同住吧。畢竟現在政府對她這麼感興趣,她想搬到哪邊都行。
但等他走到第二十八樓時,他發現這層跟其他層並無不同:鋪地毯的走廊於黯淡燈光下延伸到永恆,照明點亮一模一樣的公寓門,在視線內逐漸變小。莿桐/黛比是什麼樣的人,會選擇住在這種地方?
「站住。」三名青少年走出樓梯旁邊。普拉克的手靠近外套口袋──他聽說過幫派的事。這三人看來像強盜,穿著卻體面和保守,那小個子甚至綁了髮辮。他們顯然非常想融入大樓社群。
矮個子亮出某個銀色東西給他看。「大樓警察。」普拉克這才想起來那些新聞,聯邦市區支援計畫會付錢給年輕人來維持都會公寓安全:「一個省錢省人力的方案,同時讓我們的都會年輕人有機會成為有責任感的公民。」
普拉克嚥下口水。他最好把他們當成真警察。他給他們看證件。「我是別州來的,只是拜訪。」
另外兩人靠近,矮個子則大笑。「當然嘍,普拉克先生。山米的小裝置說你違反了建築法令。」普拉克左邊的人拿根發出輕微嗡聲的圓棍掃過普拉克的外套,然後把手伸進口袋,拿出普拉克的手槍,一把很適合打獵健行的瓷製子彈槍──它本來應該能通過建築的武器偵測器才是。
山米低頭對武器微笑,矮個子則繼續說:「普拉克先生,你有所不知,聯邦法律規定這些瓷槍的槍托裡必須放金屬標籤,讓它們容易被偵測。」直到標籤拿掉為止。普拉克懷疑這種事可能根本不會被呈報給當局。
三人退後,讓路給普拉克。
「就這樣?我可以走了?」
年輕警察咧嘴笑。「當然。你是城外來的,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普拉克繼續穿過走廊,其他人沒跟著他。普拉克一時十分訝異:也許聯邦市區支援計畫真的有用。在世紀交替之前,類似這三人的暴徒至少會洗劫他,結果他們表現得跟真警察沒兩樣。
或者──他差點因這個新想法而腳步踉蹌──他們現在都在替莿桐工作。這也許是全面征服的第一跡象:新天神直接成了政府。而他,對新秩序的最後威脅,則被准許見勝利者最後一面。
普拉克挺直身,加快步伐。現在無法回頭了,他要是再表現出更多恐懼,那就太該死了。何況他突然頗為寬慰地想到,現在局勢已經脫離他的掌控。假如莿桐成了怪物,他也無能為力;他不必嘗試殺死她。若她不是怪物,那麼他自己活著就是證據,他不必想其他更複雜的方式證實她的清白。
他現在幾乎是匆匆忙忙前進。他一直想知道莿桐背後的人是什麼樣;他反正遲早得如此。他幾個禮拜前翻遍羅德島州的官方電話簿,能找到的資訊卻寥寥可數:琳達和黛博拉‧夏特利斯住在格羅斯夫納路四四四八號的28355號公寓,公共電話簿甚至沒顯示她們的「興趣和職業」。
28313315317……
他的思緒在繞圈子,想像黛比夏特利斯可能的各種面貌。她不會擁有她在第二世界投射的那種異國美貌,可能性太低了;不過他想著別種可能。他思索過每種想像,並試著相信無論結果為何,他都能接受。
她最有可能是個外貌平庸無奇的人,選擇住在都會公寓,好省下錢來買高檔運算設備和租用大型通訊線路。也許她不漂亮,難怪電話簿資訊這麼神祕。
另一個幾乎一樣高的可能性是她重度殘障。在他曉得真名的巫師當中,他經常見到這種事;他們拿到額外醫療津貼,把所有可花費的錢投資在裝備上,好繞過他們遇到的問題:下半身癱瘓、四隻麻痺、多重感官喪失等等。因此他們在就業市場上競爭力極強,然而舊日的偏見常使他們無法打進正常社會。這些人大多會躲進第二世界,人們能完全掌控外表的地方。
何況打從時間之初,有人就是不喜歡真實世界,想要住在另一個國度。你只要給他們一半機會,他們就願意永遠待在那裡。普拉克懷疑有些最好的巫師都是這種人;有人甘願住在都會公寓,將所有錢花在運算裝置跟維生裝備上,以便連續好幾天留在第二世界裡,永遠不動也不鍛鍊真實世界身軀。他們的技能日益純熟、知識更加豐富,軀體則緩緩退化。普拉克能想像這種人變成壞蛋,繼承「信差」的角色;那個反派會像蜘蛛坐在網中央,全人類則淪為獵物。他想起來,莿桐得知他從不使用藥物維持專注力、好在第二世界待久一點時,就曾表現出鄙夷態度。這令他顫抖。
數字28355終於(但又太早)出現在他面前的牆上,黯淡走廊燈光令門牌號碼的拋光銅面發亮。有好一陣子,他在恐懼和期望之間掙扎不定。最後他伸手按門鈴。
十五秒過去。走廊附近沒人。他能用眼角看見「警察」懶洋洋靠在樓梯旁,另一邊一百公尺處則有人在吵架。爭執者繞過遠處的角落,聲音減弱,他四周幾乎陷入寂靜。
喀噠一聲,門的一小塊轉為透明,變成都會公寓的一扇窗(但比較有可能是個全像投影)。窗背後的人若不是黛博拉夏特利斯就是琳達。
「有什麼事?」聲音很弱,因歲月而嘶啞。普拉克看見一位女人,身子只剛好高到能搆到門另一邊的對講機。她滿頭白髮,從他的角度明顯能看見頭頂稀疏。
「我……我想找黛博拉夏特利斯。」
「是我孫女。她出門買東西了,我想是去樓下的商場吧。」那顆頭上下擺動,心不在焉點頭。
「哦。妳能不能告訴我──」黛博拉,黛比。他突然想到黛博拉這名字好老氣,相對於孫女更像是祖母的名字。他很快走向門,越過窗子往下看,讓他能幾乎看見對方全身。女人穿著老式裙子與上衣,布料都是鮮豔的紅。
普拉克把頭靠在不動如山的塑膠門板上。「莿桐,拜託讓我進去。」
他說話時窗戶消失了,不過過了陣子後,門緩緩打開。「好吧。」她嗓音疲憊,聽天由命,不像吹噓勝利的天神。
屋內裝潢廉價,或許還能說品味不錯,唯獨用了太多搶眼的紅。普拉克記得在某處讀過,當人年齡增長時,對顏色的敏感度會降低。對莿桐背後的人而言,這房間或許只是稍微鮮豔罷了。
女人緩緩穿過小公寓,示意他坐下。她身子好脆弱,背永遠駝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謹慎、但也直發抖。他注意到一台精細的通用電力處理器系統就擺在公寓窗戶底下。普拉克坐下來,發現自己正稍微抬頭看著她的臉。
「狡兔先生──或者我在這裡應該叫你羅傑──你一直是個有點太浪漫的蠢蛋。」她停下來換氣,或者只是思緒游移。「我還剛開始以為你有腦袋,不會跑來這兒煩我。」
「妳……妳是說,妳不曉得我要來?」這令他如釋重負。
「直到你進入建築才曉得。」她轉身,小心坐在沙發上。
「我得看看妳是什麼人,」這自然是事實。「春天過後,全世界就沒有像妳我這樣的人了。」
她露出小小的笑容。「現在你曉得我們差別有多大了。我本來希望你不會知道,他們有一天也會讓我們一起回到第二世界……不過這到頭來沒有差別。」她停住,揉揉太陽穴和皺眉,彷彿忘了什麼還是想起什麼。
「我看起來一直不像你認識的莿桐。我個子不高,頭髮也不是紅色,也沒花一輩子在伊利諾州的皮奧里亞賣壽險,像可憐的威力J那樣。」
「妳……妳一定來自電腦發展的最初期。
她又笑了,點點頭,儀態跟普拉克在第二世界見過的好多次動作如出一轍。「幾乎,幾乎而已。我高中畢業後是打字員。你知道打字員是什麼嗎?」
他猶豫點頭,腦中想像某種機械壓印機。
「那是沒前途的工作,而且在那種年代,你不靠自己的力量掙脫,就會被他們留下來待一輩子。我逃出來了,盡快進大學,但我起碼能說我在電腦石器時代就進這行。我大學畢業後再也不曾回頭;那時一直有好多事情發生。我在『糟糕九○年代』設計過反彈道飛彈和『上帝之指』控制程式。整個團隊──應該說整個國防部──試圖用程序語言來開發。他們得花上一千年和幾場戰爭才辦得到,也正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是我把他們從陰極射線管螢幕前面拉出來,踏進真正互動性的腦電波程式設計──也就是今天所謂傳送門程式設計的東西。有時……有時我需要提升一下自尊,就會想像若我沒出生,數十億人便會喪命,我們的城市也會淪為呆滯的水坑。
……然後我在那段期間結婚了……」她聲音再度變小,坐在那兒對著普拉克看不見的回憶微笑。
他環顧公寓。除了處理器和相當齊全的小廚房外,這兒沒什麼特別奢侈的東西。她的錢一定都花在設備上了,也許還用來買間擁有真正外部景觀的房間。在格羅斯夫納大樓的高塔後面可見一群通訊塔,在春天於最後關頭救了他們的命。他回頭看她,發現她以專注、略覺得有趣的表情看他,那表情格外眼熟。
「我猜你會在想,一個這麼愛做白日夢的人,怎麼會成為你在第二世界認識的莿桐。」
「才沒有,」他撒謊。「我覺得妳腦袋很清楚。」
「我腦袋的確還是很清楚,感謝老天。可是我心知肚明──我也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我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維持思緒了。我這兩三年來經常出神,偏偏在最不方便的時候回憶往事。我中風過一次,而現代醫藥唯一能帶給我的奇蹟,就是預測我將來仍然會中風。
「可是在第二世界,我能彌補這點。腦波裝置能輕易偵測到注意力喪失。我寫了個套件,每三十秒備份一次,它一發現我分心就強迫我專注,然後重新載入我的短期記憶。大多數時候這讓我的專注力比我大半輩子還棒。要是我分神得很嚴重,套件就可能需要花幾秒鐘時間。你也許有注意到,但是你說不定以為是通訊不良的延遲。」
她向他伸出一隻削瘦、布滿靜脈的手。他接過和捏了捏:那手在他手裡好輕、好乾,但回應了他的動作。「這身體裡頭的人真的是我──莿桐,狡兔先生。」
他點頭,感覺喉頭哽住。
「我還小時有首歌,說什麼我們全是變老的孩子。實在講得太對了。我內心仍感覺像個年輕人,可是在這世界裡沒人能看見……
「但我懂,莿桐,我們在第二世界認識,我現在也曉得妳的真面貌。我們在那邊的模樣都遠超過在這裡的能耐。」這些話都不假:就算聯邦人現在對他設下限制,他還是很難相信他在第二世界做過什麼。自從他於春天落回真實世界之後,他曾成為的東西就宛若一場朦朧的夢。有時他覺得自己像條魚,試圖想像天上飛機裡的人是什麼感受。他從來沒對薇吉妮亞跟她朋友講過這些:他們會相信他終於發瘋了。這種感受遠超過他身為巫師的體驗。而他和莿桐在上個春天短短幾分鐘裡共同經歷的事,同樣遠超出他的理解力。
「是,我想你的確了解我,狡兔先生。只要這具身體活著……我們就還是朋友。等我走了──」
「我會記得妳;我會永遠記得,莿桐。」
她微笑,再度捏他的手。「謝謝。可是這不是我想講的……」她的眼神又飄開。「我知道『信差』是誰,我想告訴你。」
普拉克能想像薇吉妮亞和其他福利部竊聽者躬身靠近面前的監聽裝置。「我本來希望妳會知道什麼內幕。」他接著告訴她,諂媚英國佬偵測到網路系統內仍有類似「信差」的活動。他知道自己有兩個聽眾,故謹慎措辭。
莿桐(他就連現在也沒辦法把她想成黛比)點頭。「我一直在觀察巫師會。他們這幾個月成長了,我想他們更嚴肅看待自己了。換作從前,他們絕對不會注意諂媚英國佬警告你的東西。但他看見的並不是『信差』,狡兔先生。」
「妳怎麼能確定,莿桐?我們頂多只毀掉他的服務程式,還有他手下像唐麥克那樣的模擬人格。我們沒查出他的真名。我們甚至不曉得他究竟是人類,還是某種科幻小說外星人。」
「你錯了,狡兔先生。我知道諂媚英國佬看到什麼,也曉得『信差』誰──或者從前是誰。」她小聲但肯定地說。「原來『信差』是電腦時代最偉大的陳腔濫調;也許在整個科學紀元皆然。」
「啥?」
「你在第二世界看過夠多模擬人格。唐麥克──起碼是『信差』改寫的唐麥克──好到能騙過普通巫師。就連巫師會的元素靈艾倫也能表現出夠多人類情感和才智。」普拉克想著新版的艾倫,兇殘又嚇人,穿圖靈櫬衫只會有失尊嚴。「但儘管如此,狡兔先生,我不認為你相信你會永遠被模擬人格騙倒,對嗎?」
「等等。妳是在說,『信差』只是另一個模擬人格?時間延遲只不過是要掩飾他是模擬人格的事實?這太荒謬了。妳明知他的實力超過人類,幾乎跟我們之前一樣強大。」
「可是你認為你能永遠被騙下去嗎?」
「老實說,我不認為。妳跟這些玩意兒談得夠久,它們的反應就會開始重覆,因為缺乏彈性而露出馬腳。我不曉得;也許有天會出現能通過圖靈測驗的程式,可是人類實在非常複雜,用模擬器重現智慧是錯的,因為人性不僅僅是個特徵。一個程式要像人,就得用上極大的資料庫,而就算靠著我們現在有的運算速度,妳也當然不能期望它能跟外界即時互動。」然後普拉克突然懂了她的一絲想法。
「這就是關鍵,狡兔先生:假如你想要即時互動。但是『信差』有自主意識、能對話的部分根本無法即時運作。我們以為他的延遲在於通訊,代表發訊者來自星球之外,可是他其實一直都在這裡。他只是需要幾個小時運算時間,才能維持幾秒鐘的自我意識罷了。」
普拉克張嘴,卻啞口無言。這全然違反了他的直覺,幾乎違反他的信念,但仍有微渺可能性。「信差」控制著龐大資源,他的快速反應可以透過一般程式和唐麥克這類模擬人格來實現。他人性的唯一證據顯示在遠端印表機的對話上──而這些回應得花好幾個小時寫成。
「好吧,姑且就說這是有可能的。某地某人寫出了原版的『信差』,那是誰呢?」
「你以為是誰?當然是政府嘍。大概在十年前。一個國安局小組試圖把系統保護措施自動化;他們是聰明人,但一直沒做起來。他們寫了個學習性的系統核心,本身沒有特別有效或有意識,但被設計成能活在更大的系統內,逐漸增強力量與感知,獨立於系統操作者可能制定的政策或犯下的錯誤。」
「程式主管看出了它就像科學怪人──起碼他們把它視為個人權力的威脅,所以撤銷了計畫。反正那程式太昂貴了,執行得很慢,還會吞掉為數驚人的資料空間。」
「妳是說有人剛好留下一份仍在執行的副本,卻無人知曉?」
她似乎沒聽出嘲諷。「沒那麼不可能。研究人員一轉開注意力,就會變得相當粗心。我在做『上帝之指』系統時,我們『出於疏忽』丟掉了資料庫的幾千MB空間,這在當時可是很可觀的記憶體。那個學習性核心沒有很大,我猜有個拷貝被留在系統裡。請記住,那核心被設計成一執行就能在無人監督下存活。它多年來慢慢長大,一部分出於天性,二是它存在的網路的運算能力越來越強。」
普拉克坐回沙發上。她的嗓音好小、好脆弱,一點也不像他在第二世界記得的柔和、有磁性的聲音。但她話中的權威感絲毫不變。
黛比──莿桐──的蒼白眼睛出神地望著公寓牆,盯著九霄雲外和陷入白日夢。「你知道,他們的確該感到害怕,」她終於說。「他們的世界結束了。就算沒有我們,還有諂媚英國佬跟巫師會──或許有一天,全人類的大部分人都會挺身反抗。」
該死,普拉克一時說不出話來,絕望地想找點話平息莿桐話中隱含的威脅。她難道不明白,福利部一定會監聽我倆的對話嘛?她不知道聯邦人頭子現在有多麼想下手滅口嗎?
不過他還沒能開口,莿桐就瞥見他臉上的驚愕和露出微笑,用嬌小的手拍他的手。「別擔心,狡兔先生,聯邦人的確在聽,只是他們聽到的是痛哭流涕的閒聊──你發現到我的真面目,正在克服激動感,我則試圖安慰我們倆。他們絕不會曉得我在這裡跟你講了什麼。他們不會知道當地孩子從你身上拿走的槍。」
「什麼?」
「你瞧,我撒了點謊。我知道你過來的真正原因,我曉得你認為可能是新怪物。但我不想再說謊了。你大可直接把你的猜想告訴聯邦人,你卻選擇冒生命危險跑來查明事實。」她利用他愚蠢的沉默說下去。「你可想過,我們在春天投降後,我在第二世界落後你的最後那幾分鐘裡做了什麼嗎?
「沒錯,我們真的摧毀了『信差』;我們挖出的那些無法理解的資料空間就是他。我相信他還有核心副本藏在各處,像系統裡的癌症,不過它們只要一出現,我們就能一個個控制住。
「我看到那塊空間時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也有足夠時間研究殘餘蹤跡,甚至追蹤到原始研究計畫。可憐的小『信差』,就像小說裡的怪物,只是在做自己被設計好的目的。他打算接管網路系統,阻擋所有人的傷害──甚至包括系統的主人。我猜他到頭來會把自己公諸於世,然後用某種核彈黑函讓其餘世界乖乖聽話。但就算他的程式跑了好多年,等到我們剷除他時,他也只有相當於十五到二十小時的人類自主意識。他一直沒有強到你我在系統裡達到的意識等級。
「但他真的有意識,那就是他真正的勝利。我在那幾分鐘內搞懂怎麼修改基礎系統核心,讓它接受任何輸入的人格……這就是我真正想告訴你的事情。」
「所以諂媚英國佬看到的是──」
她點頭。「就是我……
她咧嘴笑了,一個好眼熟、心照不宣的大大咧嘴笑。「當伯特蘭‧羅素[13]非常老,可能到了跟我現在一樣瘋瘋癲癲的年紀時,他提到要把興趣和注意力從自己身上散播出去,擺進更廣大的世界裡,如此一來等到他的身體死去時,他就幾乎不會察覺,他的整個意識已經稀釋在外頭世界當中。
「當然,這對他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可是對我不是。我的核心已經在系統裡。我每次進去時,我就會把自己的一小部分轉移過去。那個核心正在發展成真正的莿桐,它也會是真正的我。等到這具身體死亡,」她用她的手捏普拉克的手。「會繼續存在,你也仍能跟我交談。」
「像『信差』那樣?」
「慢得跟『信差』一樣。起碼直到我設計出更快的處理器之前是如此……
……所以某方面來說,我確實是你和諂媚英國佬害怕的一切。說不定仍能阻止我,狡兔先生。」他也感覺她此時在等他做出判決,任何人類能加諸於她的最後審判。
狡兔先生搖頭,對她笑了,心想她將會變成什麼樣的遲緩守護天使。他突然想到:每個種族在歷史中必然都會走到這一步。幾年或幾十年的未來有可能是奴役,或者繁榮茁壯,全取決於一兩個人的好心腸。掌握生殺大權的本有可能是「信差」;感謝上帝,這個人是莿桐。
至於過了這些年或幾十年……普拉克一度幾乎理解了曾對他再明顯不過的事。處理器會越來越快,記憶體越來越大,當今整個星球共同享有的資源,總有一天就會掌握在個人手中。包括他自己。
然後過了這些年和數十年……將是永恆。還有跟著走下去的莿桐。





[1] lines per millimeter,在百萬分之一公分能塞入的線條數量,一條黑線和一條白線一組,故20 lines per mm就是百萬分之一公分有四十條線。這種解析度和螢幕尺寸有直接關係。
[2] baud rate,單位時間內傳輸符號的個數。
[3] 列表處理語言(LISP, LISt Processor)是一九六○年左右的函數語言程式設計語言,主要應用在人工智慧上。
[4] Errol Flynn (1909-1959),演出一九三八年的經典電影《羅賓漢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
[5] Croesus,西元六世紀小亞細亞呂底亞末代國王,被認為是第一個發行金幣的人,不過其財富多來自後人的文學渲染。
[6] 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 1894-1961),美國幽默作家、漫畫家。
[7] turnaround time,要求執行程式到程式傳回結果的等待時間。
[8] Jean de La Fontaine (1621-1695),法國詩人與作家,以《拉封丹寓言》聞名,故事中以動物來比喻人。這裡說的故事是虛構,仿效該寓言的標題。
[9] 高等計劃研究署網路(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Network),一九六九年初為了國防目的而建置的第一個封包交換網路,是網際網路的前身。
[10] 在七、八○年代,幾MB可是很龐大的資料量。七○年代個人終端機的記憶體介於8KB64KB左右。
[11] Anne Boleyn (1501-1536),英王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被砍頭處死。都奪王朝歷史故事的重要人物。
[12] hign noon也意指危機、衝突。
[13] 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英國哲學家、邏輯學家、數學家、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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