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8日 星期四

[中篇科幻翻譯] 陌星孤島(The Island)

作:彼得‧華茲(Peter Watts),二○○九年
二○一○年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同年軌跡獎、史鐸金獎入圍;
二○一二年軌跡雜誌票選二十一世紀最佳中短篇第九名
譯:卡蘭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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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穴居人。我們是古人、先輩、藍領鋼鐵猴子,我們編織了你們的交通網路,打造那些魔法星門,以每秒六萬公里的速度穿針引線。我們絕不止步,我們甚至不敢慢下來,免得你們逼近的引擎火光把我們燒成電漿。這全是為了你們,好讓你們能從這個星踏到那個星,不必親自經過永無止盡、空無一物的中間地帶荒原。
要求你們偶爾跟我們講講話,這樣真的太過分嗎?
我懂演化和工程學,我知道你們已經改變多少。我看過這些傳送門生出神祇、惡魔和我們完全無從理解的東西,我根本沒法相信那些東西還算得上人類;也許其實是搭便車的外星人吧,乘著我們留下的軌道前進。外星征服者。
或是外星消滅者。
可是我也看過那些星門依舊漆黑空蕩,直到消失在視線外。我們憑跡象推論枯萎和陷入黑暗時代的文明,有的文明被徹底毀滅,有的自灰燼中誕生──有時事後會有些東西跑出來,看起來稍微有點像我們自己當年可能會造的玩意兒。這些東西會相互交談──使用無線電、雷射光、中子載體──聲音聽起來也偶爾跟我們很像。曾有段時間,我們期望他們真的會像我們,演化過程已經整整輪迴一圈,最後停在我們可以溝通的東西身上。我已經忘了我們試圖打破隔閡多少次。
我也忘了我們放棄後,究竟度過了多少無垠光陰。
所有重覆出現過的人類在我們背後消失,一切的混種、後人類、永生者跟天神,還有患了緊張性精神分裂症的穴居人,被困在他們壓根不懂的魔法雙輪戰車裡,也從來沒人把通訊雷射對準我們的方向,說聲嘿,情況如何猜猜怎麼著?我們治好大馬士革病了甚至是各位辛苦了,繼續努力!
我們不是什麼他媽的外來物膜拜者。我們是你們天殺帝國的骨幹。要是沒有我們,你們根本不會在這裡。
而且──你們是我們的孩子。不管你們變成什麼,你們以前某個時候都是像我這樣子。我以前相信過你們。我好久以前從有段時間,全心全意相信這趟任務的用意。
你們為什麼遺棄我們?


所以另一段造路工程開始了。
這回我睜開眼,看見一張我沒見過的熟悉面孔:只是個男孩,身體歲數可能二十出頭。他的臉有點歪,左邊臉頰骨比右邊扁,耳朵太大。他看起來幾乎很正常
我一千年沒開口說過話,氣若游絲:「你是誰?」我知道這不是我該問的問題。任何人轉刺蛛號上醒過來,第一個問題都不該問這種事。
「我是妳的孩子。」他說。就這樣,我成了個母親。
我想花點時間消化這句話,男孩卻不給我機會。「妳預定醒來的時間其實還沒到,但猩仔希望船上多個幫手。下段路的建造遇到狀況了。」
所以猩仔還在當家啊。猩仔永遠是老大。任務仍在繼續。
「什麼狀況?」我問。
「也許是外星生命接觸。」
我問男孩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之前有沒有想過我的存在。
他沒告訴我,只說:「恆星在前面,半光年遠。猩仔認為它可能在對我們說話。反正……」我的──兒子──聳肩。「不用急。時間多得是。」
我點頭,不過他猶豫了。他在等我提那個老問題,但我已經在他臉上看出某種答案。我們身上的強化設計,本意是要讓我們保持原始,拿深埋在轉刺蛛號鐵質玄武地殼似的船殼之下、不受凍雨般藍移作用影響的完美基因來打造。可是這男孩仍有缺陷,我能看見他臉上承受的傷害,看到那些翻轉的基因鹼基對從顯微鏡層級一路往上共振,稍微把他壞了。他的模樣就像是在行星上長大的,活像被一輩子承受赤裸陽光曝曬的父母所生。
我們到現在走了多遠,連我們自己無暇的基因原料也腐朽了?我們究竟飛了多久?我死了多久?
大家醒來的第一個問題都是:過多久了?
可是過了這麼久之後,我不想知道答案。


我走到艦橋時,他一個人待在戰術槽旁,眼裡盡是符號跟軌跡。也許我在那雙眼裡看見一點點的我吧。
「你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但我已經查過乘客名單。我們幾乎沒正式自我介紹,我卻已經在對他撒謊。
「迪斯。」他眼睛繼續盯著戰術槽。
他已經超過一萬歲,活著的時間大概二十年。我心想他究竟知道多少,在這些分散的歲月又見過哪些人。他認識伊斯瑪或康妮嗎?他知不知道桑切對於永生不死這回事是否已經釋懷?
我有這些疑問,但沒問出口。事情是有規矩的。
我環顧四周。「就只有我們?」
迪斯點頭。「目前是。我們如果有需要就叫醒更多人,不過……」他聲音消失。
「怎樣?」
「沒事。」
我走到戰術槽那邊加入他,半透明的帷幕懸在那兒,宛若用顏色標記的凍結煙霧。我們在一片分子星塵雲邊緣,溫暖又半有機,充斥著原始物質:甲醛、乙二醇,常見的益生素,拿來快速造路正適合。戰術槽中央有顆紅矮星微微發光:猩仔給它命名為DHF428,其原因我早就忘了要在乎。
「那麼,告訴我情況吧。」我說。
男孩暼看我,眼神不耐煩、甚至惱怒。「妳也是啊?」
「什麼意思?」
「妳跟其他人一樣。跟其他造路任務一樣。猩仔大可直接把規格資料噴進他們腦袋,可是大家老是只想用說的。」
媽的,他的連線還開著。他還在線上
我逼自己擠出笑容。「這只是──我想只是文化傳統吧。我們會談很多事,這樣能幫我們──重新連結。畢竟我們離開太久了。」
「可是用說的好慢。」迪斯抱怨。
他不懂。他為什麼不明白?
「我們還有半光年距離,」我指出。「有什麼好急?」
他嘴角抽動。「馮紐曼機器人已經照進度出發。」伴隨他的話,戰術槽上一群紫色針點亮起來,在我們前頭五兆公里處閃爍。「大多還在吸塵雲,不過運氣好找到兩顆大的小行星,精煉廠也提早上線,第一批零件已經出爐。然後猩仔發現恆星的日光輸出量有波動──主要是紅外線,不過也跨到可見光。」戰術槽對我們閃動:紅矮星開始以延時攝影播放。
的確,它在閃爍
「我猜不是隨機閃爍吧。」
迪斯稍微往旁邊歪頭,不太算是點頭。
「計算時間序列。」我每次對猩仔說話,都克制不了稍微揚高嗓門。船上的人工智慧順從地(順從地。這讓人笑破肚皮啊)把星空景象抹去,換上:

.... .  .  .    .      .        .            .                .                     .                           .

「序列會重覆,」迪斯對我說。「閃爍本身沒變,但間隔呈對數曲線增加,每九二點五校正秒循環一次。每次循環一開始,每校正秒會閃十三點二次,然後隨時間衰減。」
「這難道沒有可能是自然現象嗎?也許是恆星中間有個小黑洞在亂彈?」
迪斯搖頭,至少是類似的動作:下巴沿斜線下垂,不知如何表達了否定。「可是這種方式太簡單了,裝不了多少資訊。不像真正的對話──更像是,唔,開口大叫。」
他說對了一部分。閃爍含有的資訊很少,但已經夠了。我們在這裡,我們很聰明。我們強大到能把整顆該死的恆星接上調光開關。
也許這地方根本不適合造路。
我咬嘴唇。「你是說,恆星在呼叫我們。」
「也許吧,是在呼叫某人。可是太簡單了,訊息沒辦法拿來對照跟翻譯。訊息不是封包,不能自我解壓縮。不是邦佛朗尼或費波那契數列,不是圓周率,甚至不是九九乘法表。沒有能創立混雜語言的基礎。」
但這仍是智慧生命發射的訊號。
「我需要更多資訊。」迪斯說,證明自己是「用膝蓋想也知道」之問題的大師。
我點頭。「馮紐曼機器人。」
「呃,它們怎樣?」
「我們造一個陣列,用一群爛眼睛模擬好眼睛。這樣會比在這邊用高階工程造個望遠鏡或重新設定其中一座就位的工廠快多了。」
他眼睛睜大,有陣子出於某種原因,表情幾乎像是很害怕。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又做起詭異的搖頭動作。「這樣會害造路工程流失太多資源,不是嗎?」
「對。」猩仔同意。
我壓下嗤之以鼻的衝動。「你要是這麼擔心我們達不到建設進度,猩仔,你就把以下條件算進去:一個強大到能控制整顆恆星能源輸出的智慧生物帶來的潛在威脅。」
「無法計算,」人工智慧承認。「資訊不足。」
「對於一個說不定能恣意阻止我們任務的東西,你沒有半點資訊。所以我們也許應該調查一下。」
「好。重新指派馮紐曼機器人。」
附近的艙壁亮起確認的投影,一群複雜的指令舞動著射進真空。六個月後,一百台自我複製機器人就會跳著華爾滋組成臨時監視網;然後再過四個月,我們說不定就有比零更多的東西能爭論。
迪斯瞄我,好像我剛剛施展了魔法咒語似的。
「人工智慧負責控制船,」我對他說。「可是它他媽的很笨。你有時就是得明白告訴它該做什麼。」
男孩露出稍微受冒犯的表情,不過底下也明顯帶有訝異。他不知道。他從來都不知道
這整段時間到底是誰養大他的啊?這是誰捅出的婁子?
反正不是我。
「十個月後再叫我,」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


感覺好像他完全沒離開過;我爬回艦橋時,他人就在盯著戰術槽。恆星DHF428填滿整個槽面,浮腫的紅圓球把我兒的臉染成惡魔面具。
他賞我一個最短的眼神,眼睛睜大,手像觸電般抖動。「馮紐曼機器人沒看到。」
我剛剛解凍,還有點昏沉。「看到啥──」
序列啊!」他嗓音瀕臨驚慌,身子來回搖動,體重輪流挪到兩腳。
「秀給我看。」
戰術槽從中間一分為二。此刻我面前飄著複製的紅矮星,大概有我的拳頭兩倍大。左半戰術槽是轉刺蛛號的視角:DHF428一如以往閃動,過去十個月來應該也是這樣。右半邊則是複合眼的組合景觀:由無數馮紐曼機器人以精確間隔構的光學干擾柵格,機器人的基本眼層層堆疊和平行排列構成視差,製造出近似於高解析度的影像。兩半畫面都體貼地調高對比,好讓區區人眼看見紅矮星的無窮閃動。
問題在於,恆星只在左半螢幕閃爍。在右半邊,DHF428發出的光跟標準蠟燭一樣穩定。
「猩仔:柵格是否有可能不夠敏感,觀察不到波動?」
「不可能。」
「哼嗯。」我試著思考,人工智慧究竟有沒有理由撒謊。
「這不合理。」我兒抱怨。
「這很合理,」我喃喃說。「假如閃爍的不是恆星本身。」
「可是它明明有在閃──」他吸牙齒。「妳也看得到它在──等等,妳是說馮紐曼機器人背後有東西?呃,在它們跟我們中間?」
「嗯。」
「某種濾鏡。」迪斯稍微放鬆。「可是我們不是應該看得見嗎?馮紐曼機器人過去時應該會撞上吧?」
我重新透過猩仔通訊頻道說話。「轉刺蛛號目前前方望遠鏡的視野多大?」
「十八英哩,」猩仔回報。「在DHF428的位置,錐形視野直徑是三點三四光秒。」
「拉大到三百光秒。」
轉刺蛛號的視野擴大,抹去分裂的視角。有一會兒恆星再度填滿戰術槽,令整個艦橋沐浴在赤紅色裡,然後慢慢縮小,彷彿從內部被吞噬了。
我注意到螢幕上有點模糊。「你能清除雜訊嗎?」
「那不是雜訊,」猩仔報告。「是氣體跟分子雲。」
我眨眼。「密度多少?」
「估計約每立方公尺十萬個原子。」
就算是星雲,這也高出兩個數量級[1]了。「為什麼這麼密?」要是附近有強到能把那麼多物質吸在附近的重力場,我們應該會偵測到吧。
「我不知道。」猩仔說。
我有股詭異感覺,我或許知道答案。「設定視野為五百光秒,在近紅外線光譜套上峰值假色。」
槽裡的太空不祥地擴張。小小太陽漂在中央,現在跟姆指指甲一樣大,變得更明亮了,燦爛耀眼:有如泥水裡的熾熱珍珠。
「一千光秒。」我命令。
「在那裡。」迪斯低聲說。真實宇宙重新占據戰術槽邊緣,黑暗、透徹、純樸。DHF428躺在一團黯淡球面罩布的正中央──人們有時會發現這種東西,是恆星伴星的遺棄物,垂死抽搐的恆星把氣體和輻射線吐過好幾光年範圍。然而DHF428並不是超新星殘骸;它是顆寧靜的紅矮星,時值中年[2]。真是太神奇了。
問題在於,它坐落在橫跨一點四天文單位[3]的稀薄氣體團正中央,而且這團氣體並未變稀擴散消散進美好夜空裡。不,除非顯示幕出了大差錯,這團小小球型星雲在主星周圍擴散了大約三百五十光秒遠,然後就了,邊界比任何自然界現象更加壁壘分明。
千年以來,我第一次好想念皮質連接管。我花了彷彿永無止盡的時間把腦海裡的搜索詞語打到鍵盤上,好查詢我早就曉得的答案。
我終於想起我要的數字。「猩仔,我要在三三五、五百和八百奈米波長[4]套上峰值假色。」
DHF428周圍的罩布有如蜻蜓翅膀亮起來,宛若七彩肥皂泡泡。
「好!」我驚嘆不已的兒子說。
「它在行光合作用。」我對他說。


根據光譜,那邊有脫鎂葉綠素和真黑色素,甚至暗示有某種以鉛為基礎的「基普」色素,在一皮米[5]距離內吸收X光。猩仔假設了某種叫色素細胞的玩意兒:體內含有一小塊色素的鏈結細胞,好像包著木炭屑粒子,只要把這些色素塞在一塊,細胞就形同透明;若把它們在細胞質裡分散開來,整個結構就變暗,遮蔽從後頭穿過的任何電磁波。顯然以前地球上有動物具備這種細胞,可以根據環境變換顏色、對應花紋等等。
「所以恆星周圍有一層──一層活體組織膜,」我說,試著讓腦袋抓牢這概念。「一個,呃,肉做的氣球。包著整顆該死的恆星。」
「對。」猩仔說。
「可是那樣──天哪,那有多厚啊?」
「不超過兩毫米。可能更薄。」
「何以見得?」
「如果比那厚得多,就能在可見光譜裡看見。馮紐曼機器人撞上時也會有可偵測到的影響。」
「前提是它的──我想算細胞吧──假設它的細胞跟我們一樣。」
「色素很類似,所以其餘部分或許亦然。」
不可能這麼類似。傳統基因在那種環境撐不過兩秒鐘的,更別提那玩意兒想必拿了什麼溶劑來充當防凍劑……
「好吧,我們就保守一點,說平均厚度一毫米好了。假設是標準溫度與壓力下的水密度。這樣的話,那東西的質量是多少?」
「一點四堯克[6]。」迪斯和猩仔幾乎齊聲回應。
「呃,那樣等於……」
「半個水星的質量。」猩仔好心補充。
我越過牙齒吹口哨。「一個生命體就有這麼大?」
「我還不確定。」
「它有生物色素。媽的,它還在說話哪。它是智慧生命。」
「生物發出的大多重覆性訊號只是簡單的生理節律,」猩仔指出。「不是智慧生命訊號。」
我不理它,面對迪斯。「假設那是訊號好了。」
迪斯皺眉。「可是猩仔說──」
假設。用點想像力。」
我還沒讓他搞懂;他一臉緊張。
我想到,他常常看起來像這樣。
假如有人發訊號給你,」我說。「你會怎麼反應?」
「發訊號……」他滿面茫然,接著腦袋某處的模糊線圈接起來了。「……回去?」
我兒真是大白癡一個。
「而且要是打來的訊號是在光源強度做系統性變動,我又要怎麼──」
「用生物雷射,輪流打出七百到三千奈米之間波長的波,你可以在裡面穿插信號,增強到千兆兆瓦特,這樣也不致於弄壞我們的擋泥板,因為散射後照度只會略超過每平方米一千瓦特。對任何能感應到紅矮星熱輸出量的東西而言,這絕對超過偵測門檻了。而且只是出聲喊的話,內容就不重要。喊回去就好,當作回音測試。」
好吧,我兒是個白癡專家
他還是一臉不高興──「可是,猩仔他說訊號裡沒有真的資訊對吧?」──於是另一組疑慮也再度浮上檯面:我兒喊人工智慧是
我沉默不語,迪斯還以為我得了失憶。「妳忘了嗎?訊號太簡單,只是一連串開開關關。」
我搖頭。訊號裡的資訊遠比猩仔能想像的多多了,那個人工智慧不懂的東西可多著呢。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讓這孩子開始順從它,開始把它看成同類,甚至──老天爺啊──當成導師
喔,人工智慧聰明得能帶我們穿越星際,能一眨眼算出百萬位數的質數,甚至聰明得能在船員偏離任務太遠時,來點粗略的臨場應變。
只是它沒聰明到能辨認求救訊息。
「這是個減速曲線,」我對他們倆說。「不斷在減速,一遍又一遍。就是訊息。」
停。停。停。
我也認為它示意的對象不是別人,就只有我們。


我們喊回去;沒理由不這麼做。然後我們現在又死了,因為熬夜有何好處?不管這龐大個體是否孕育出真正的智慧,我們的回音也要一千萬校正秒才會抵達目標。我們最早再過另外七千萬校正秒才有機會收到任何回訊。
所以這段期間,還不如躺進墓穴,關閉所有慾望與不安,把我剩餘的生命(不管還剩多少)留給重要時刻。我從這貧乏的戰術人工智慧面前閃人,遠離那隻盯著我、眼睛溼潤的小狗,好像我是某種準備噗一聲消失在煙裡的女巫。迪斯張嘴想說話,我則轉過身,匆匆躲進虛無。
不過,我設定好讓我一個人先醒來。
我醒來時,在棺材裡多躺了一會兒,很享受那些渺小又古老的勝利。猩仔那隻死去、發黑的監視眼在天花板往下望;這幾百萬年下來,沒人把碳焦痕抹掉,因為那是某種戰利品,紀念我們在「大鬥爭」早期跟人工智慧的激烈衝突。
我想,那雙盲目、永無止盡的注視裡,還是有什麼存在吧──我想是慰藉。我不太想晃到猩仔的神經系統還沒完全燒掉的地方。我知道,這念頭很幼稚;那該死的玩意早就曉得我醒了。它或許在這兒又聾又盲,但你無從掩飾冷凍墓穴解凍時吸掉的大量能源。而且又不是說我一走到外面,就會有一群手持棍棒的遙控機器人等著痛毆我。目前畢竟是關係緩和時期。我們的鬥爭仍在持續,但已經進入冷戰;我們只是在延續路線,像個悠久的多重配偶家庭抖著身上的鏈條,認命地痛恨彼此直到世界末日。
而且有過這麼多出招跟反制,事實是我們需要彼此。
所以我洗掉頭髮裡的腐臭蛋味,踏進轉刺蛛號大教堂般的寂靜走廊。想當然,敵人等在黑暗中,依次打開我面前的燈,等我經過再關掉──但它沒打破寂靜。
迪斯。
那孩子可真怪。你當然不會預期在轉刺蛛號上出生長大的人會心理健全,可是迪斯甚至不懂自己在哪個陣營。他好像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必須邊站。幾乎就像他讀過原始的任務宣言,把它們當真似的,信了遠古卷軸的字面事實:哺乳類與機器,攜手同心跨越時代探索宇宙!團結、堅強、朝邊疆前進!
呸。
不管是誰養大他,都幹得很差勁。不過我不怪他們:在造路期間多一個小鬼礙手礙腳,絕對不會好玩,我們被挑上船的理由也跟當父母的能力無關。就算有機器人換尿布、用虛擬實境來灌輸資訊,教導小嬰兒學習社會化這點對任何人而言都很難受。換做我,我說不定會乾脆把那小混帳扔出氣閘。
但就算如此,我還是會負責把他教到懂。
我離開時有事情變了,也許鬥爭又惡化了,進入了新階段。那戰戰兢兢的孩子不知何故被蒙在鼓裡,我納悶是為什麼。
我心想,我又真的在乎嗎?
我抵達我的套房,享受一頓免費大餐,然後自慰。回歸人間三小時後,我就在船右舷的交誼廳休息了。「猩仔。」
「妳提早醒了。」它終於說。我的確早醒了;回應我們的呼喊還沒抵達目的地呢,起碼再兩個月才有機會得到新資料。
「給我看前方影像。」我命令。
DHF428在休息廳正中央對我眨眼:停,停,停。
也許真的是這個意思吧。或者也許猩仔說得對,這純粹是生理機制,也許這個無窮循環傳達的智力程度,不會比心臟跳動更多。可是這模式中藏著模式,閃爍中存在某種閃動,令我腦袋發癢。
「放慢序列影像時間,」我命令。「慢一百倍。」
的確是眨眼。DHF428的塵雲碟不是一致變暗,而是像日蝕。彷彿從恆星的右到左邊有張大眼皮闔上。
「慢一千倍。」
猩仔當時說是色素細胞,可是它們沒有一致擴散和收攏。黑暗處像波浪掃過生物膜。
一個詞跳進我腦海:延遲
「猩仔,那些色素的移動速度有多快?」
「大約每秒五萬九千公里。」
思緒傳遞的速度。
假如那玩意兒真的會思考,就會有邏輯閘或突觸存在──它必然會有某種神經網路。若網路夠大,當中就會有個存在,就像我,像迪斯。像猩仔。(這就是為何在我們共處的早期騷動歲月裡,我自學了這方面的主題。知己知彼之類的。)
自我意識的問題在於,它只存在於整體結構的十分之一秒傳遞範圍內。如果我們的腦袋分散得太開──比如有人把你的腦從中間切開,砍掉肥大的胼胝體,讓兩半腦必須繞遠路交談,或神經結構擴散到超過某個臨界點,訊號從AB的傳遞時間變長很多──那麼,唔,整個系統就會脫散。你的兩半邊腦會變成兩個品味、目的、自我意識不同的人。
碎裂成了我們
這不僅是人類、哺乳類的法則,甚至不是地球專屬的定律。這是任何線路擁有資訊時會遵守的守則,不僅適用於我們已經拋在身後的一切,也可套用在前頭尚未見到的事物上。
猩仔說傳遞速度是每秒五萬九千公里。信號在十分之一校正秒裡能在膜中跑多遠?那個自我意識會在那片天堂分散得有多稀薄?
身體很龐大、無從想像。可是心靈,心靈卻──
媽的。
「猩仔,假設用人腦的平均神經密度,那麼一片環形、一毫米厚、直徑五千八百九十二公里的神經區會有多少神經突觸?」
「二乘十的二十七次方。」
我查資料庫,好稍微了解一個橫跨三千萬平方公里的腦袋有多強大:相當於兩千兆個人腦。
當然,不管這玩意兒拿什麼當神經元,密度一定比我們低很多;我們畢竟可以看穿它。我們就超級保守吧,假定只有人腦理論密度的千分之一好了,那樣的話──
好吧,不如說只有人腦突觸密度的分之一,這樣還是──
十萬分之一。以思考實體來說,已經快跟霧沒兩樣。再保守下去,我假想的東西就不存在了。
即使這樣,也仍等於兩百億顆人腦。兩百億
我實在不知該做何感想。這絕非區區外星種族。
但我也還沒準備好相信有天神存在。


我繞過轉角,直直撞上迪斯,他像個魔像直挺挺站在我的客廳中央。我嚇得跳了整整一公尺高。
你該死的在這邊幹嘛?
他似乎對我的反應很訝異。「我想──談談。」他過了會兒後說。
「你絕對不能沒被邀請就闖進別人家!」
他後退一步,結結巴巴:「我,我只想──」
「想談。談話的地方在公開場合。在艦橋或交誼廳,或是──說到這點,你明明可以用通訊頻道呼叫我。」
迪斯猶豫。「可是妳說──妳說想要當面溝通。妳說這是文化傳統。」
我的確說過。可是不是在這裡:這是我的地方,這是我的私人房間。門上為了安全理由沒裝鎖,但這不代表你有權利走進我家埋伏,像個他媽的家具站在那邊……
「你又為什麼醒來?」我咆哮。「我們過兩個月後才應該上線的。」
「我跟猩仔說,妳一醒就叫我。」
那個他媽的機器。
又為什麼醒來?」迪斯問,沒有離開。
我認命嘆氣,倒進附近一張偽足墊。「我只是想查看初步資料。」我沒說我想獨自查看,但暗示應該夠清楚了。
「有結果嗎?」
顯然對方沒懂。我決定陪著玩一會兒。「看來我們在跟──跟一座孤島交談。大約六千公里寬的島,至少用來思考的部分有這麼大。周圍的膜蠻空的。我是說,膜整個是活的,填滿了光合作用體或類似的東西。我想它會進食吧,不確定是吃啥。」
「分子雲,」迪斯說。「到處是有機化合物。何況膜包圍的物質很密集。」
我聳肩。「我的重點是,大腦尺寸有限制,可是那是龐然大物,很……」
「很不可能。」迪斯幾乎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轉身看他;偽足墊在我周圍改變形狀。「什麼意思?」
「孤島面積有兩千八百萬平方公里?可是整個膜球體有七百萬兆平方公里。孤島剛好坐落在我們跟DHF428中間──這機率是五百億分之一。」
「繼續說。」
他說不下去。「呃,反正就是……不太可能。」
我閉上眼。「你怎麼會聰明到能在腦裡瞬間心算,卻笨到錯過明顯的結論?」
那驚慌、像待宰動物的表情又出現了。「我沒──我不是──」
很不可能沒錯,我們恰好在一點五天文單位外對準一個圓球上的一塊智慧生命,這是天文數字般的不可能。因此這意味著……」
他沒吭聲。他臉上的茫然在嘲笑我;我好想一拳揍下去。
不過,他腦裡的燈泡終於點亮。「呃,所以那邊有不只一座島?喔,有很多島!」
這傢伙是船員之一,我的性命幾乎可確定總有一天得仰賴他。這念頭非常嚇人。
我試著把憂慮擱到一旁。「那邊可能有一整群那種東西,點綴在膜裡──我猜就像囊胞吧。猩仔不曉得有多少,但我們現在只偵測到這個,所以說不定很稀疏。」
這時他臉上浮現不同的皺容。「為什麼是猩仔?」
「什麼意思?」
「幹嘛叫他猩仔?」
「我們說它猩猩。」因為把物體擬人化的第一步就是賦予它名字。
「我查過,猩仔是黑猩猩的簡稱。一種蠢動物。」
「其實,我想黑猩猩應該蠻聰明的。」這我記得。
「跟我們不一樣。牠們甚至不會講話。猩仔就會,比那些東西聰明太多了。那個名字──那是侮辱。」
「你幹嘛在乎?」
他只瞪我。
我張開雙手。「好吧,它不是黑猩猩。我們這樣喊,是因為它的神經突觸數量跟黑猩猩差不多。」
「所以你們給他小腦袋,然後又抱怨他老是很笨。」
我的耐心差不多耗光了。「你到底想說什麼,還是你只是想亂噴二氧化碳──」
「為什麼不把他做得聰明點?」
「因為你永遠沒法預測比你複雜的系統有何行為。而且要是你希望讓計畫在你冬眠時繼續進行,你不會把控制權交給某個保證會自作主張的玩意兒。」該死的耶穌基督,你還以為有人會告訴這孩子什麼是亞士拜定律[7]呢。
「所以他們把他變鈍。」迪斯過了一會兒說。
「不。他們沒有把它笨,而是當初就做得這麼笨。」
「也許他比妳想的還聰明。妳聰明這麼多,有妳自己的盤算,那為什麼當家的還是?」
「少給你臉上貼金了。」我說。
「什麼?」
我刻意露出陰沉微笑。「你只是在遵從另一群比你複雜太多的系統給的指令罷了。」你也不得不佩服他們:那些該死的任務主管在長如星際的好幾輩子前已經離世,卻依然能呼風喚雨。
「我不──妳說我在遵從──?」
「對不起,親愛的。」我甜滋滋地對我的白癡後代微笑。「我不是在對跟你說話。我在對那個用你嘴巴發出這堆聲音的東西說。」
迪斯的臉變得比我的小褲褲還慘白。
我拋下所有偽裝。「你在打什麼主意,猩仔?你以為能派這個襪子玩偶闖進我家,我卻不會注意到?」
「沒有──我不是──是,」迪斯結結巴巴。「是在說話。」
「它在指導你。你真的懂『變鈍』是啥意思嗎?」我嫌惡搖搖頭。「你以為我們都切斷連線了,我就忘了介面是怎麼運作的?」他臉上湧現誇張的驚訝。「喔,他媽的省省吧。你在其他造路工程醒過,你不可能蒙在鼓裡,你也知道我們把房間的連線都關閉了。你的領主跟主人一籌莫展,因為它需要我們,所以我們就達到了你或許能稱為和解的狀態。」
我沒有大吼大叫,語氣寒若冰霜,嗓音卻扁平得死寂。但迪斯還是幾乎在我面前縮了起來。
我發現機會來了。
我讓口氣稍微解凍,溫和地說:「你知道,你也可以那樣。切斷連線。如果你還想回來,我甚至能讓你進來,即使只是──聊聊也好。可是你不能腦袋裡帶著那東西過來。」
他一臉驚慌,我也沒料到那令我幾乎心碎。「不行,」他哀求。「我得這樣學習,這樣訓練。我得靠連線進行任務……」
我實在不曉得此刻說話的是哪一位,所以我一併回答他們:「進行任務的辦法不只一種,我們多得是時間嘗試。等到迪斯真正能獨處,他很歡迎回來這裡。」
他們往我靠近一步,然後再一步。他們把身旁一隻抽搐的手抬起來,彷彿想碰我,那張歪臉上卻掠過某種我不太熟的神情。
「可是我是妳兒子。」他們說。
我甚至懶得否認,因為太不值得。
「滾出我家。」


一台人形潛望鏡,名叫迪斯的特洛伊木馬。這倒是新招數。
我們之前起來活動時,猩仔從沒試過這麼明顯的滲透行徑;它通常會等到我們進入半死不活時才入侵我們的領地。我想像特製、人眼看不見的機器人,於建造星門之間的漫長黑暗永夜生產出來;我能看見它們查看抽屜和偷窺鏡子背後,拿X光跟超音波轟炸艙壁,有耐心地一毫米、一毫米搜查轉刺蛛號的墓穴,想得知我們在漫漫時光中有可能傳遞給彼此的祕密訊息。
只是沒有證據。我們留下絆索和偵測器警告我們入侵的事實,可是它們從沒有被觸發的跡象。當然這不代表任何事情;猩仔也許很笨,但狡滑得很,它只消花一百萬年跑單純的暴力破解法,就有綽綽有餘的時間推論出所有可能性。它會記錄每一粒塵埃,犯下你眼中罪不可赦的行為,事後將一切物歸原位。
我們太聰明,不能冒險在時間長河裡交談:沒有加密策略,沒有遠距離情書,也沒有那些話太多的明信片,描繪早已佚失在紅移現象中的遠古景象。我們把一切藏在腦袋裡,敵人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不成文規定是我們絕不開口,除非是面對面時。
真是無盡的低能遊戲。我有時幾乎忘了我們到底在爭什麼。既然永生不死就擺在眼前,爭執似乎只是芝麻綠豆小事。
也許這對你毫無意義吧。不管你正在爬上哪座山,永生想必已經是遠古舊聞了。可是儘管我活得比行星更久,我卻甚至沒法想像那種樣子。我擁有的僅是片段:兩三百年時間分配在宇宙的一生當中。若我把生命切得夠薄,我能見證時光的任何一點,還能停在十萬個不同的年代──可是我永遠不會看見全貌。我看見的連滄海一粟都沾不上邊。
我的性命有一天會結束。我必須抉擇
等你終於完全理解你接受了哪門子條件──等你經歷過十或十五次造路工程,你做出的犧牲就會脫離單純的認知、有如癌症沉入你內心深處,使你變成守財奴。你會忍不住這樣。你會把醒著的時間縮到最短限度:長到剛好夠管理造路作業,想好對付猩仔的最新反擊手段,以及(假如你還沒擺脫接觸人類的需求)留下剛好夠的時間享受性愛、依偎及一絲溫暖的哺乳類慰藉,藉此驅走無盡黑夜的寒意。接著你匆匆趕回墓穴,在展開的大宇宙下藏好殘餘的人生。
你有時間受教育,攻讀一百種研究所學位,這都多虧古人最棒的學習科技。我一直懶得做這種事。何必為了學會陳詞濫調般的區區事實,就燒掉我的渺小生命燭火,浪費我寶貴、無盡但又有盡的人生?只有笨蛋才寧願讀書,而不是看仙后座超新星遺骸星雲的邊緣景觀,雖然你的確需要假色呈像才能看見那他媽的東西。
可是現在……現在我想要搞懂。這生物越過鴻溝呼喊,巨大如衛星、寬如星系、纖細脆弱如昆蟲翅膀:我很樂意花掉我的一部分人生來學習它的祕密。這生命是怎麼運作的?它為何能活在絕對零度邊緣,更遑論能思考?它究竟擁有何等龐大、深不可測的智力,能從半光年外看見我們靠近,推斷出我們眼睛和儀器的本質,然後發出連我們也偵測得到的訊號,甚至讓我們可以理解?
等到我們用光速的五分之一速度撞穿它,屆時又會發生什麼事?
我在走回床邊的路上叫出最新結果,答案仍舊沒變:變化不多。那該死的玩意兒已經全是缺口,有彗星和小行星,是其他星系一樣會掃過的常見原行星垃圾。紅外線偵測到四周各處有些區域緩緩排放出擴散的氣體,膜內柔軟、帶蒸氣的真空滲進外頭更硬的物質。我們就算撞穿思維區的正中央,我猜這龐大生物頂多也只會覺得被針扎。照我們的航速,我們會一眨眼穿過,快到讓一毫米薄膜的貧乏慣性來不及受影響。
但它還是在說:停,停,停。
當然,那不是指我們,是我們在造的東西。星門的誕生既暴力又痛苦,像是在強暴時空,噴出的伽瑪射線跟X射線幾乎跟微類星體[8]一樣多。在熱區內的任何血肉不論有無保護,都會瞬間燒成灰。所以我們才從來不減速拍照。
至少這是理由之一。
我們當然不能停──連改變航道也不得考慮,頂多只能稍微變一點點。轉刺蛛號像隻老鷹呼嘯飛越星際,轉彎時卻像短距離前進的豬,即使改變航向十分之一度,你在兩成光速下也會承受嚴重損害。轉半度就會令我們被扯裂:船或許會扭向新角度,船肚的潰縮質量卻會繼續前進,周圍船身結構還沒感覺到就會被整個撕開。
就算是馴服過的黑洞也本性難移。它們不太喜歡改變。


我們再度復活,孤島吟唱的曲調也換了。
我們的雷射一打到它的最前緣,它就放棄要我們停、停、停。現在它說著完全不同的內容:深色破折線在它表皮上流動,色素構成的箭頭朝中心之外某處靠攏,好像輪輻指向輪心。它暗示的靶眼位在孤島範圍外,離DHF428的耀眼背景好遠,但不難推斷匯聚點位於右舷六光秒處。此外還有別的:一個大致圓形的陰影,沿著其中一條輪輻移動,像在鋼索上跑的珠子,同樣往右舷移動,消失在孤島的臨時顯示幕外頭,然後永無止境地在相同的起點重生,重覆旅程。
起點的座標──正是我們現有航向四個月後會穿透膜的地方。一位瞇著眼的天神,能看見膜另一邊建設工程的小零件和大樑柱,霍金迴路的龐大管線已經成形。
這訊息再明顯不過,連迪斯都看懂了。「它要我們把星門移到……」然後他嗓音略帶困惑。「可是它怎麼知道我們正在星門?」
「馮紐曼機器人在路上穿過它,」猩仔指出。「它或許察覺到了。它有光敏色素,可能看得見。」
「說不定視力比我們還棒。」我說。即使針孔攝影機這樣簡單的東西,把一大堆它們灑滿三千萬平方公里,也能立刻產生高畫質。
不過迪斯還是皺著臉,沒被說服。「所以它看到一堆馮紐曼機器人亂闖,可是那些只是零散組件──根本還沒組裝。它怎麼會知道我們要造高能量裝置?」
因為它非常、非常聰明,你這蠢小鬼。這個──說是生命體似乎太侷限了──有辦法直接想像這些半造好的零件如何組合,只消瞄一眼我們的棍子與石頭就完全了解會如何發展,難道連這樣也太難想像嗎?
「也許這不是它看過的第一道星門吧,」迪斯猜想。「妳覺得這外面還有別的星門嗎?」
我搖頭。「要是有,我們早就看到引發重力透鏡效應的人造物了。」
「你們之前有遇過其他人嗎?」
「沒有。」我們在這些時代一直很孤獨。我們是唯一往外跑的人。
我們也一直在逃離自己的子孫。
我咀嚼一些數字。「還有一百八十二天播種。我們如果現在移動,只需把航向調個幾公里就能對準新座標,完全在安全範圍內。當然我們等越久,角度就越冒險。」
「我們不能轉,」猩仔說。「我們會偏離星門兩百萬公里。」
「移動星門,遷移整個該死的工地。把提煉廠、工廠跟該死的石頭都移走。如果我們現在下令,一秒幾百公尺就夠快了,我們甚至不必暫停作業。我們可以繼續邊走邊建造。」
「這些新航向都會加大造路的巢狀信賴區間誤差。這會把失誤率拉到超過許可範圍,且毫無回報。」
「那我們路上出現智慧生命這點怎麼說?」
「我已經允許考慮潛在的智慧異星生命。」
「好吧,首先,根本沒有潛在,而是他媽的就在那邊。而且照我們現在的航向,我們會撞死那該死的東西。」
「我們已經避開了所有行星的適居帶。我們沒見到星際旅行科技的跡象。目前建造位置符合一切保育條件。」
「那是因為規劃你那些條件的人壓根沒料到活生生的戴森球體!」但我只是在白費口舌,我也心知肚明。猩仔能把算式跑一百萬次,可是要是沒地方插入新變數,它又能怎麼辦?
以前有段時間,事情變糟糕之前,我們還有權限修改這些參數。當時我們還不曉得,任務主管確實料到的事情之一就是叛變。
我換個戰術。「估計潛在威脅。」
「沒證據顯示有威脅。」
「你看看突觸的估計數量!那玩意兒的腦運算能力比派我們來這邊的整個文明還多好幾個數量級!你以為這麼聰明、活這麼久的東西不會學會自我防衛嗎?我們認定它在我們遷走星門,要是那不是請求呢?它是不是只是給我們機會撤退,不然就自己動手?」
「它又沒有手。」迪斯從戰術槽另一邊說,這甚至跟無禮無關。他只是笨得要命,我真想打爛他的臉。
我試著維持聲音鎮靜。「也許它不需要手。」
「不然它能幹嘛,把我們到死嗎?它沒有武器,甚至不能控制整片膜。信號傳播太慢。」
「我們不曉得。這就是我的論點。我們甚至還沒試著查出來。我們可是天殺的造路工人;我們唯一在工地現場的成員是一堆強迫做科學研究的馮紐曼機器人。我們能理解孤島的部分實體條件,但我們不懂這東西怎麼思考,它可能有哪種天生防禦手段──」
「妳為何需要查出來?」猩仔用平靜的理智嗓音問。
我們沒辦法查出來!我想尖叫。我們手頭資源有限!等到工地的馮紐曼機器人能把我們需要的儀器做出來,我們早就過了反悔門檻!你這他媽的蠢機器,我們正要謀殺一個比人類歷史總和還聰明的生物,你卻根本懶得把我們的高速公路搬到隔壁的空地?
只是當然,若我說出這些話,孤島的生存機率就會從很低降到零。所以我抓住僅剩的稻草:說不定我們手邊的資料夠用。假如請求沒用,也許分析能奏效。
「我需要時間想想。」我說。
「當然,」猩仔對我說。「需要多久都請便。」


猩仔並不滿足於殺死這生物。猩仔也想當面吐它一口口水。
人工智慧表面上假裝協助我的研究,實質上想要拆解孤島,把它解體和硬套進骯髒地球祖先的路線。它告訴我,地球細菌能在輻射劑量一百五十萬雷得的環境篷勃生長,還對嚴酷真空一笑置之;它給我看殺不死的小型緩步動物的圖片,它們能縮起身子在絕對零度邊緣打瞌睡,在深海溝跟深太空一樣如魚得水。這些可愛的無脊椎小生物只要有時間、機會和離開星球的辦法,誰知道它們能發展到何等地步?說不定它們在家鄉的滅亡倖存下來,依附在一起,不知如何變成群體生物?
徹頭徹尾的狗屁。
我盡可能學習。我研讀化學,了解哪種光合作用會把光、氣體與電子帶進活體組織。我從太陽風的物理學得知它會把膜泡吹到繃緊,算出生命體從太空過濾出有機物的新陳代謝下限。這生物的思緒速度令我驚嘆不已:幾乎跟轉刺蛛號飛行一樣快,比任何哺乳類的神經反射速度快上好幾個數量級。也許它具備某種有機超導體,讓冰過的電子能幾乎無阻力地在冰寒真空中傳遞。
我讓自己熟悉生物外型可塑性跟鬆散活動空間的主題,幸運的演化模糊目標允許種族在陌生環境生存,表現出它們在家鄉根本不需要的顯著特徵。也許這便能解釋,一個沒有天敵的生命體怎麼會長出牙齒、爪子與動武的願意吧。孤島的性命取決於它殺死我們的能力;我得找出某樣東西能讓它變成威脅。
只是我得到的僅是越來越強的懷疑,我注定會失敗──因為我開始懂了,暴力是種行星規模現像。
行星是演化的虐待心態父母,星球表面能促成戰爭,把資源集中在備受爭奪、易守難攻的稠密地帶。重力迫使你把能量揮霍在血管系統與支撐骨骼上,這些系統永無止盡地保持警戒,免得行星那殘酷的戰役獲勝、成功把你壓扁。只要踏錯一步,或棲得太高,你昂貴的身體架構便會瞬間摔個粉碎。就算你力挽狂瀾,造出某種笨重的裝甲底盤,好抵抗緩緩趴到地上的趨勢,這世界再過多久就會吸來哪顆小行星或彗星,從天堂砸下來、把你的演化時鐘歸零?我們長大時認定生命是場奮鬥,零和遊戲是上帝的法則,未來則屬於那些碾碎競爭者的人,這種信念難道令人訝異嘛?
這兒的規則好不一樣。大多數空間很寧靜:沒有每日或季節的輪替,沒有冰河時期或全球暖化,沒有冷熱、安祥與狂爆之間的瘋狂擺盪。生命先驅無所不在:在彗星上,或依附在小行星上,充斥在橫跨一百光年的星雲當中。分子雲滿是有機化學物和能孕育生命的輻射線,其巨大塵雲翅膀閃著溫暖的紅外線,濾掉難以應付的物質,締造出星際間的育兒房,只有來自重力井底端的發育不良難民才會認為那裡很致命
在此地,達爾文學說成了抽象概念,是無關緊要的有趣議題。孤島讓我們學過關於生命機制的一切都成了謊言。這東西靠太陽提供能源,徹底適應環境,永垂不朽,也不必打贏生存之戰:獵食者、競爭者跟寄生蟲到哪去了?DHF428周圍的生命是單一一個龐大連續體,一場驚人的共生演出。大自然在這邊不再是染紅的尖牙與利爪,而是善意幫手。
孤島不具施暴能力,活得卻比眾星更久。它毫無科技累贅,智力遠勝其他文明。它聰明得遠遠超乎我們估計,而且──
──而且它很仁慈。必然是。每個小時過去,我都越來越篤定這點。它怎麼有辦法理解敵人這種概念呢?
我想著我還不了解時給它取的稱呼。肉氣球囊胞。如今回首,這些詞幾乎形同褻瀆。我不會再這樣叫了。
何況,假如猩仔能得逞,有一個詞更適合它:輪下亡魂。我花越多時間看它,就越害怕那心懷憎恨的機器講對了。
倘若孤島能保衛自己,我他媽的確定我看不出來。


「你知道嗎,轉刺蛛號就不可能存在。它違反了物理定律。」
我們在船腹脊索旁的其中一間社交壁龕裡,暫時告退圖書館。我決定重新從第一原理[9]著手。可以理解,迪斯暼看我時,臉上夾雜著困惑與不信任;我宣稱的事幾乎蠢到沒法反駁。
「是真的,」我對他保證。「把轉刺蛛號這樣質量的船加速,特別是在相對速度下航行,需要太多能量。你需要整顆恆星輸出的能量才行。人們認定要是我們能飛到別的星球,就得用大概跟你姆指一樣大的船,船員是下載到晶片的虛擬人格。」
這番話連迪斯也覺得荒謬。「錯了。船沒有質量,不會墜向任何東西。轉刺蛛號要是那麼小,根本運作不了。」
「可是假設你沒辦法轉移質量,沒有蟲洞、沒有希格斯導線管、沒辦法把你自己的重力場指向你要旅行的方向。你的質量中心,唔,就只坐落在你的質量中心。」
迪斯使出他招牌的抽搐甩頭。「可是我們的確有這些科技!」
「當然了。但有段很久遠的時間,我們並不知道它們存在。」
他的腳在甲板上打出激動紋路。
「種族的歷史就是這樣,」我解釋。「我們以為我們弄清楚了一切,自認解開所有謎團,結果有人找到一些惱人的小資料點,套不進既有典範。我們每回試著補破洞,洞就會更大,然後你還沒回過神,整個新世界觀就跑出來了。這種事會一再發生。前一天,質量是常數;下一天質量成了必須條件。我們自認曉得的事,迪斯──它們會。我們也得跟著一起改變。」
「可是──」
「猩仔不會變。它追隨的規則已經一百億年老,沒有他媽的想像力,那也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當時的人不懂還有什麼法子能讓任務過這麼久後維持穩定。他們想讓我們不會走偏,所以造了個死守原則的東西;可是他們也知道事物會,所以我們才跟著上路,迪斯。我們負責應付猩仔沒能力處理的事情。」
「外星生命。」迪斯說。
「對,外星生命。」
「猩仔應付得很好哇。」
「哪裡好?殺死它叫好嗎?」
「它擋路又不是我們的錯。它構不成威脅──」
「我才不管它是不是威脅!它是活的,它有智力,我們殺死它只是為了擴展某個外星帝國──」
人類帝國。我們的帝國。」迪斯的手不抖了,突然像顆石頭站定。
我哼了聲。「你憑什麼懂人類?」
「我是個人類。」
「你是他媽的三葉蟲。你有沒有看過星門上線後,會有什麼東西離開星門?」
「大多時間沒有東西。」他停頓,思索。「有一次──可能出現兩艘船吧。」
「好啊,我看過的東西比那多多了。而且相信我,要是那些東西算人類,也只是暫時的。」
「可是──」
「迪斯──」我深吸口氣,試著拉回正題。「聽好,這不是你的錯。你的資訊都是從一個被綁在軌道上的混蛋聽來的,可是我們這麼做不是為了人類,也不是為地球。地球已經沒了,你懂不懂?我們離開後十億年,太陽已經把它烤成黑碳。不管我們是在替誰工作,它──它甚至不會跟我們說話。」
「是嘛?那為什麼還要做這件事?為何不直接,嗯,不幹算了?」
他真的不懂。
「我們試過。」我說。
「然後呢?」
「然後你的猩仔切斷我們的維生系統。」
他難得有一回啞口無言。
「猩仔只是機器,迪斯。你為什麼就是搞不懂?它是被設定好的。它不能改變。」
我們也是機器,只是成分不同。我們就能改變。」
「是嗎?我上次檢查時,你還在拼命吸那玩意兒的奶子,沒種切斷自己的皮質層連線呢。」
「那是我學習的方式。沒理由要改變。」
「那偶爾表現得像個天殺的人類如何?跟其他人發展一點密切關係,好讓你下次太空漫步時,有人說不定能救救你的可悲小命,可以嘛?這些理由對你夠不夠?因為我不介意告訴你,我能把戰術槽扔開多遠,我就有多不信任你。我甚至不確定我正在跟誰講話。」
不是我的錯。」我第一次看見了新表情略過他臉上,不是平時的各式各樣恐懼、疑惑和腦筋單純的算計。「是你們的錯,你們所有人的錯。你們──說話拐彎抹角思緒兜圈子。你們都這樣,讓人好受傷。」他露出冷酷表情。「我甚至不需要妳上線幫忙,」他怒吼。「我不想要妳。我跟猩仔說過,我大可獨自監督整個造路工程,我跟他說我辦得到──」
「但猩仔還是認為你應該叫醒我,你也總是會聽猩仔的話乖乖翻肚子,對不對?因為猩仔最懂了,它是你老闆,是你他媽的天神。所以我才得爬下床,當奶媽照顧一個白癡專家,這傢伙要是沒人指點,根本沒想到要回應外人呼叫。」我腦袋深處想通了什麼,但我說得正起勁。「你想找真正的榜樣?你想要有學習的對象?忘了猩仔吧,忘掉任務。幹嘛不看看前方望遠鏡?看你寶貴的猩仔又想撞死什麼東西,只因為它們倒楣擋路。那玩意比我們任何人都好。它更聰明,與世無爭。它不想傷害我們──」
「妳怎麼知道?妳不可能知道!」
「不,是才不懂,因為你他媽的發育不良。哪個正常穴居人都能一秒鐘看出來,可是──」
「妳瘋了,」迪斯對我嘶吼。「瘋了。妳好。」
很壞?」我內心某個遙遠部分聽見我嗓音裡令人暈眩的尖叫,瀕臨歇斯底里。
「對任務很壞。」迪斯轉身,大步走掉。
我的手好痛。我訝異低頭:我的拳捏得太緊,指甲挖進掌心肉。我費了番功夫才張開手。
我幾乎能記得這種事的感覺。我以前常有這種感受──那是好久以前,一切還很重要的時候,熱情尚未褪成例行事務、怒火還沒冷卻成輕蔑。那時,那位名叫桑黛‧亞茲孟汀的永恆戰士還沒習慣連番辱罵發育不全的孩子。
我們那時燦爛耀眼,火光四射。這艘船上有些地方到現在仍然焦痕累累、無法住人。我記得那種感覺。
這就是醒著。


我醒著,孤獨一人,也受夠了在混帳東西面前寡不敵眾。這裡有規矩,也有風險,你不能一時興起就叫醒死人。可是去他的,我要找援軍來。
迪斯一定有別的父母,起碼有個父親,他不可能從我這邊遺傳Y染色體。我嚥下自己的厭惡,查看船員名單;我叫出基因序列來交叉比對。
嗯。他只有另一個父母:阿凱。我心想這是否為巧合,還是猩仔從我們當年在天鵝座大裂縫[10]享受的打砲大戰得出太多結論。不過這不重要;迪斯是我兒,也一樣是你兒子,阿凱。上場打擊、迎戰難關的時候到了,現在該來叫醒──
喔,幹。喔,不要。拜託不要。
(事情有規矩,也有風險。)
往回三段造路工程,阿凱和康妮都走了。有道氣閘卡住,下一道位在轉刺蛛號船殼上太遠的地方,兩者之間隔著足以讓人高喊聖母和祈禱的危機四伏地帶。他們成功回到船上,但太空裝內的身體已經被藍移的太空背景輻射烤熟。他們事後繼續呼吸了幾個小時,彷彿仍活著一樣照常說話、活動跟哭泣,體內則逐漸崩解,把血流光。
那次還有兩人醒來,被留下來清理後事。是伊斯瑪和──
「呃,妳之前說──」
你這王八蛋!」我跳起來,狠狠揍我兒子的臉,十秒鐘心碎的背後雜著一千億年想否認事實的狂怒。我感覺他嘴唇底下的牙齒鬆動;他往後翻倒,眼睛瞪得像望遠鏡那麼大,嘴已經滲出血來。
說過我可以回來──」他尖叫,在甲板上連滾帶爬退開。
「他是你他媽的父親!你一清二楚,因為你在場!他在你面前死掉,你卻根本沒想到要告訴我!」
「我──我──」
「你為何不告訴我,混帳東西?猩仔要你撒謊,是不是?你有沒有──」
我以為妳知道!」他大叫。「妳為什麼曉得?」
我的怒火就像從船身破裂處溢出的空氣,瞬時消散無蹤。我跌回偽足墊上,把臉埋進掌心。
「就寫在日誌檔裡啊,」他嗚咽。「一直都有。沒有人藏起來。妳怎麼會不知道?」
「對,」我呆滯承認。「或者──我是說……」
我是說我真的知情,可是這其實不意外。你在這裡過了一段時間後,就只是──會視而不見。
這裡有規矩
「妳甚至沒問過,」我兒輕聲說。「妳沒問起他們好不好。」
我抬起眼睛。迪斯從房間對面瞪大眼看我,已經背靠著牆,害怕得不敢冒險衝過我身邊穿過門。「你又在這裡幹嘛?」我疲憊問。
他嗓子哽住,試了兩次才說出口。「妳說過的。如果我切斷連線,我就可以回來……」
「你切斷連線了。」
他大口吸氣,點點頭,用手背抹掉血。
「猩仔的反應怎樣?」
「他說──說沒關係。」迪斯說,再明顯不過地試圖迎合我,讓我在那一瞬間也真的相信,他確實有可能是在憑自主意志行動。
「所以你徵詢它同意。」他開始點頭,不過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跡象。「少唬我,迪斯。」
「其實就是他──建議的。」
「哦。」
「好讓我們能聊聊。」迪斯補充。
「你想聊什麼?」
他看地板,聳肩。
我站起來走向他。他緊張起來,不過我搖頭,攤開雙手。「沒關係。我不會怎樣。」我靠在牆上滑下去,跟他並肩坐在甲板上。
我們就在那邊坐了好一會兒。
「實在過太久了。」我最後說。
他看我,一頭霧水。在這外頭,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再試一次。「你知道,人們說利他主義這種東西不存在嗎?」
他一時兩眼迷濛,然後轉為驚慌。我發現他單純是想存取連線查定義,結果毫無回音。所以我們真的四下無人了。「利他主義,」我解釋。「就是無私。做某件事,犧牲自己和幫助別人。」迪斯好像聽懂了。「他們說無私之舉最後都跟操縱、演化學的親緣選擇或互惠有關。可是他們錯了。我可以──」
我闔眼。這比我預期的還難說出口。
「我只要知道阿凱很好,康妮過得很快樂,我就很高興了。就算這樣對我沒有半點好處,甚至會犧牲我,甚至我再也沒機會見他們倆一面也一樣。只要能知道他們很好,任何代價我都可接受。
「只要能相信他們很好……」
所以妳過去五次造路時都沒見到她。所以他打從射手座那次就沒再拉妳來值班。對妳而言,他們只是在沉睡,或許等下次再見面吧。
「所以妳沒有查。」迪斯慢慢說,下唇湧出血泡。他似乎沒留意。
「我們不會查。」結果我還是查了,他們也死了,兩個人都是,只剩下被猩仔拆解和回收利用的核甘酸,放進我這位有缺陷、適應不良的兒子。我們是一千光年內僅存的恆溫動物,我也非常、非常寂寞。
「我很抱歉。」我低語,俯身靠過去,舔掉他染血腫脹的嘴唇上的血塊。


在地球──以前還有個地球存在時──有種叫做貓的小動物,我養過一隻一段時間。我會花好幾小時看牠睡覺:爪子、鬍鬚跟耳朵瘋狂扭來扭去,在沉睡腦袋裡想出的世界中追逐想像的獵物。
猩仔鑽進我兒子的夢境時,我兒看起來就是那樣。
這種隱喻在表面上太明顯,已經很難算是比喻:既然無線連線已經被截斷,纜線有如某種寄生蟲插進他腦袋,透過老式光纖進食。我想或者應該算強迫餵食吧;毒藥是流進迪斯的頭,不是流出來。
我不應該在這裡的。我稍早不是才因隱私受侵犯而大發脾氣?(才十二光天之前。一切都是相對性的。)但我看不出來迪斯在他房間有啥隱私好損失:牆上沒有裝飾,毫無藝術品或嗜好,沒有環繞式電腦面板。每間套房都有的性玩具在架上原封不動;若不是最近的經驗,我或許還會以為他是反性慾主義者。
我在幹嘛?難道這是某種變態的母性直覺,一種退化的更新世母性次要程序?我真的那麼像機器人,被自己大腦的腦幹派來守護我的孩子嗎?
保護我的伴侶
不管他是情人還是幼蟲,其實都沒差別:他的房間是個空殼,沒有半點迪斯存在的跡象,只有他被遺棄的身軀倒在偽足墊上,手指抖動,眼睛在闔上的眼皮後面轉著,對他大腦跑去的地方做出感同身受反應。
他們不曉得我在這裡。猩仔不知情,因為我們十億年前就把它窺伺的眼睛燒掉了,我兒則是因為──嗯,因為對此刻的他而言,沒有所謂的「這裡」。
我應該將你看成什麼呢,迪斯?這一切都不合理。就算你的肢體語言似乎顯示,你是在培育槽裡長大──我卻壓跟不是你見過的第一個人類。你在良好同伴身邊成長,那些都是我認識、信任的人。我相信過他們。你怎麼會淪落到敵營?他們為何會讓你溜掉?
他們也為什麼沒跟我警告你的事?
沒錯,事情有規矩。死去時的漫漫長夜有敵方監視的威脅,以及──造成其他損失的威脅。可是這次史無前例:想當然可能有人會留下什麼,在隱喻裡藏點線索,隱喻微妙到讓腦筋單純的敵人無法解碼……
我願意付出很多,好連上那條光纖看看你看見什麼。我當然不能冒險;我一試著存取基本頻寬以外的東西,就會馬上自曝行蹤,而且──
──等等──
那條線路的頻寬太低了,連傳送高解析度圖形都不夠,更遑論傳輸觸覺和嗅覺。你身在的地方頂多只會像輪廓線構成的世界。
然而,瞧瞧你的模樣。你的手指跟眼睛──就像貓兒夢見老鼠和蘋果派。你就像我,重播地球佚失已久的海洋與山頂景象,直到我意識到活在過去只是死在現在的另一種形式。傳輸速率顯示這連測試圖案都幾乎稱不上,你的身體卻顯示你沉浸在整個新世界裡。那台機器為何能騙你相信,清粥小菜其實是滿漢全席?
它又到底想要怎樣?資料只有在被理解、品嚐跟聽聞時才更容易理解;我們的大腦生來就是要理解比樣條函數跟散點圖有更多微妙細節的事物。最單調的技術簡報也比這有趣多了。既然能拿油彩與全象圖作畫,幹嘛退而選擇畫火柴人呢?
為何有人要簡化事情?好減少變數。把無法控制的事變得好控制。
阿凱和康妮。的確,在出事、狀況簡化之前,的確是存在過兩個糾纏、難以處理的資料集合。
應該要有人跟我警告你的,迪斯。
也許的確有人試過吧。


所以,這回薪火傳承,輪到我兒離開巢穴,包在金龜子甲殼裡太空漫步。他沒有獨自行動;猩仔其中一個遙控機器人陪他爬到轉刺蛛號船殼上,免得他失足跌進璀璨昔日星空。
也許這根本只是區區演練,這個狀況──災難性的控制系統失效,猩仔與備用人工智慧斷線,所有維護工作突然得由血肉之軀承擔──只是在替永遠不會發生的危機做彩排。不過在宇宙的一生中,最不可能發生的情況照樣會浮現,所以我們照辦,我們練習,我們憋氣鑽到船外。我們時間很緊:即使身披盔甲,在這種速度下飛行,藍移的背景輻射也會在幾小時內烤熟我們。
打從我上次使用套房的對講機到現在,已經過了好久,許多星球活過和死去。「猩仔。」
「我永遠在,桑黛。」語氣平順、能言善道、友善,是熟練的精神病患會有的輕鬆節奏。
「我知道你在搞什麼鬼。」
「我不懂。」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在打造下一版船員。老警衛們搞得你太難受,所以你拿不記得舊年代的人從頭開始。你,你把那些人簡化了。」
猩仔沒吭聲。機器人的傳輸線顯示,迪斯正在爬過混雜的玄武岩及金屬複合材料地形。
「但你沒辦法養大人類小孩,你自己辦不到。」我知道它試過:迪斯直到青少年中期才在船員名單裡有記錄,某天就這麼出現,卻沒人問起為什麼,因為沒人真的會問……
「你看看你拿什麼打造他。他很擅長條件性的『如果……就』判斷,計算數字跟跑迴圈無人能敵,可是他不會思考。連最簡單的直覺聯想都做不到。你就像那種──」我憶起一則地球神話,源自閱讀還感覺不太像在可憎浪費人生的年代──「那種試圖養大人類孩童的狼。你可以教他怎麼用四肢走動,教他狼群生態,但就是不能教他如何用雙腿走路、說話或當個,因為你他媽的愚笨,猩仔,你也終於意識到了。所以你才把他丟給我。你認為我能幫你修好他。」
我深吸口氣,然後擲出賭注。
「只是他對我毫無意義,你懂嗎?他比沒用還糟。他是累贅,是間諜,是浪費氧氣的廢物。給我一個理由,我為啥不該直接把他關在氣閘外面讓他烤焦。」
「妳是他母親。」猩仔說。因為猩仔讀過所有關於親緣選擇的資料,卻笨得看不出微妙差別。
「你是白癡。」
「妳愛他。」
「不。」我胸腔結成一塊冰,嘴自動吐出字句,口氣鎮靜又毫無起伏。「我沒辦法愛任何人,你這腦死的機器。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參加這趟任務。你真以為他們會冒險拿幾個需要修補的玻璃娃娃,殃及你永遠不結束的寶貝任務嗎?」
「妳愛他。」
「我什麼時候想殺他都能動手。你如果不把星門移開,我就要這樣做。」
「我會阻止妳。」猩仔溫和說。
「這很簡單。只要移開星門,我們就皆大歡喜。或者你可以堅守立場,試著拿你對母性的需求彌補我發誓折斷那小王八脖子的意圖。我們前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猩仔,你也可能發現我不像阿凱或康妮這麼容易從算式砍掉。」
「妳不能終止任務,」它幾乎是溫和地說。「妳已經試過了。」
「這不是要終止任務。我只是要讓任務慢下來一點點。你的最佳化路線不適用了,現在唯一造星門的辦法就是拯救孤島,不然你就等著害死你的船員原型機。由你決定。」
成本效益一比下來就很明顯,猩仔當場也算得出來。不過它仍然沒吭聲,任由沉默延續。我猜它在尋找其他辦法吧,找個繞過僵局的方案。它開始質疑這情境的本質,嘗試判斷我的話是不是認真的,它從書上讀到的母親之愛是否有可能偏差這麼大。也許它在挖歷史上的自家人謀殺紀錄,想找個漏洞鑽。就我所知,或許真的有。但猩仔並不是我,它只是個較簡單的系統,試圖理解更聰明的系統,而這給了我優勢。
「妳會欠我一次。」它終於說。
我差點哈哈大笑。「啥?
「不然我會告訴迪斯妳威脅殺他。」
「請便。」
「妳不會想讓他知道。」
「我才不鳥他知不知道。怎麼,你認為他會報復和試著殺我?你覺得我會失去他的?」我逗留在最後那個字,故意拉長,好顯示那有多荒唐。
「妳會失去他的信任。你們在這外頭需要彼此信任。」
「喔,是呀,信任。這趟任務他媽的基石。」
猩仔沒答腔。
「單純就爭論本身而言,」我過了一會兒後說。「假如我照你的遊戲玩。我到底會你什麼?」
「一個人情,」猩仔回答。「得在未來償還。」
我兒無辜飄在星辰中,性命懸在我們一念間。


我們入睡。猩仔百般不願進行一連串航道小修正。我設定每隔兩星期醒來一次,把我的生命之燭多燒掉一些,免得敵人嘗試再欺騙我們;不過它現在似乎很聽話。DHF428彷彿以停格動畫的方式朝我們躍進,在生命的一段段時刻裡留下軌跡,宛如串在無垠長線上的珠子。工廠樓層在我們視線內往右舷轉:精煉廠、儲存槽、奈米製造工廠,成群馮紐曼機器人孕育、拆解和回收彼此,組裝成遮罩與線路、拖船及備用零件。最優秀的史前智人科技宛若披著鎧甲的癌細胞,突變和轉移到整個宇宙內。
而在我們之間,懸著一面簾幕般的彩虹色生命體,脆弱、不朽卻又極度陌生,單單是它存在的至高無上事實就讓我同胞的一切成就相形如糞土。我從不相信神存在,不信普世善行或絕對之惡。我只相信有些事情能運作,有些則不行。其餘一切只是煙與鏡,滿腹詭計地想操縱我這種小工人。
可是我相信孤島,因為我不必信。這不需要動用信仰:它就浮現在我們面前,其存在是個實證。我永遠無從了解它的心智,不知道它源自何方和如何演化,可是我能看見:龐大、教人驚奇、徹底地不像人類,使它無可避免比我們更好,比我們能成為的任何結果更加優越。
我相信孤島。我押自己的兒子當賭注來救它一命。我願意殺了迪斯,好替孤島之死復仇。
也許會。
在這數百萬年白費的光陰之後,我終於做了件有意義的事。


最後接近路程。
我面前排出一條條十字標線,瞄向無限遠的靶心,對人有催眠效果。即使是現在,離點火僅剩幾分鐘時間,尚未誕生的星門也遠得看不見。裸眼不會有機會看見目的地;我們穿針引線的速度太快,還沒回過神就把它拋在身後。
或者,要是我們的航道校正差了分毫──若我們在十億公里的弧線上飄開一千公尺遠──我們還沒回過神就必死無疑。
我們的儀器回報,我們完全對準了目標,猩仔也這樣告訴我。轉刺蛛號朝前墜落,永無止盡被船隻自身神奇移轉的質量拉過真空。
我轉而看機器人鏡頭傳送的前方影像。那是一扇望入歷史的窗──就算是現在,影像仍有幾分鐘延遲,但是每過一校正秒,過去與當下在收斂之路上就會跑得更近。新造好的星門黑漆漆、不祥地浮現在星光背景中,是個打造來吞噬現實本身的血盆大口。馮紐曼機器人、精煉廠、組裝線在旁邊排成垂直一條線,任務大功告成,用處已盡,即將承受連帶毀滅。我出於某種原因同情它們;我向來如此。我真希望我們能撈起它們帶走,讓它們加入下次的造路工程──可是經濟學法則無所不在,他們說工具只用一次工具就扔掉會比較便宜。
猩仔把這條法則謹記在心的程度,超過了任何人的預期。
至少我們饒了孤島一命。我好希望我們能多停留一會兒。我們跟一個真正的外星智慧首度接觸,結果我們彼此交換了什麼?交通號誌。孤島沒有在替性命求饒時,又在想什麼呢?
我考慮過要問,想等通訊時間延遲從很大降到稍嫌不便時喚醒自己,弄出某種混和式語言,好應付一個遠比全人類心智更龐大的腦袋所擁有的真理與哲學。多幼稚的幻想啊;跟塑造我們自身的怪誕達爾文演化論相比,孤島的存在太遙遠了,交流與心智往來是不可能的。天使不會跟螞蟻說話。
離點火剩不到三分鐘。我看見隧道盡頭出現光源。轉刺蛛號的偶然性時光機器看見的過去已經所剩無幾,我幾乎能憋氣撐過讓過去跨到現在的那段分秒。根據所有資料,我們仍然對準目標。
戰術槽對我們發出嗶聲。「有訊號,」迪斯報告。的確:在戰術槽中央,恆星又開始閃爍。我心跳加速──天使終究對我們開口了嗎?也許是句道謝?告訴我們宇宙熱寂死亡[11]的解藥?可是──
「它在我們前面。」迪斯喃喃說。我也突然領悟過來,屏住呼吸。
剩兩分鐘。
「不知道為什麼算錯了,」迪斯小聲說。「星門移動得不夠遠。」
「移動得夠遠。」我說。我們已經把它搬到孤島要求的地方,一絲不差。
它還是在我們前面!妳看太陽!」
「你看看信號。」我跟他說。
因為那跟我們在超過三十億公里外收到的謹慎交通號誌不一樣。這回──不知如何幾乎像是出於隨機性,像不由自主,像驚慌失措。那是個突然又震驚的喊叫,其主人措手不及,只剩幾秒時間能反應。我雖然沒看過這種點和漩渦圖案,我卻完全清楚它在說什麼。
停停停停停。
我們沒有停。宇宙裡沒有任何力量能讓我們慢下來。過去與當下重疊;轉刺蛛號在一毫微秒內鑽過星門中央,船隻難以想像的冰冷黑洞質量撕開某個遙遠維度,令尖叫的維度被扯進此時此地。啟動的星門口在我們背後爆發,炸成巨大刺眼的日冕,所有波長的電磁波都足以殺死任何活物。我們的後方過濾屏幕緊緊關閉。
灼熱的爆炸波一如過去一千次,在漆黑中追逐我們。就像以前一樣,生育的陣痛有一天會消褪,蟲洞會躺在頸圈中央。我們或許──就只是或許──近得能看見魔法門噴出的一些全新超人類怪物後裔。
我心想,你們是否會注意到我們留下的那具屍體。


「也許我們漏掉什麼了。」迪斯說。
「我們幾乎什麼都避開了。」我告訴他。
DHF428在我們身後因紅移現象轉紅。帶有重力透鏡效應的人造物在我們後照鏡裡閃爍;星門穩定了,蟲洞上線,從龐大的金屬嘴巴吐出光線跟時空,化成繽紛的七彩泡泡。我們會不停回頭瞧,直到跨過雷利極限[12],但那時什麼都早已看不清楚。
不過,目前還沒有東西出現。
「也許我們數字算錯了,」他說。「也許我們犯了錯。」
我們的數字沒算錯。我不到一小時就再檢查了一次。我猜──孤島只是有敵人吧。至少是有些受害者。
但我猜對了一件事:那王八蛋非常聰明。它看見我們過來,想到如何跟我們交談,然後把我們變成武器,把對它自己性命的威脅變成……變成……
我想用蒼蠅拍形容,大概跟任何詞一樣好。
「也許那邊有場戰爭,」我嘟噥。「也許它想搶地盤。或者──只是有些家族紛爭。」
「也許它不知情,」迪斯建議。「說不定以為那個座標是空的。」
我心想,你怎麼會那樣想?你又為何在乎?然後我懂了:他並不在乎,至少不是在意孤島,沒有比之前更關心。他不是在替自己發明美好的替代說詞。
我兒想要安慰我。
但我不需要別人照料。我是個笨蛋:我放任自己相信那種生命沒有衝突存在,其自我意識不帶罪惡。有段短時間裡,我沉溺在幻想世界,當中的生命全然無私、不會操縱他人,所有活體生物不會為了生存自相殘殺。我把我其實不懂的念頭奉為聖旨,雖然這到最後就變得很容易理解了。
但我也釋懷了。
結束了:另一段造路結束,另一個進度達標,我們付出另一段無可替代的人生,但完成任務之日依舊遙遙無期。我們有多成功、有多麼擅長自己的工作都無所謂。在轉刺蛛號上,任務完成這句話毫無意義,頂多只是矛盾修辭;將來有一天也許會失敗,但不會有終點線。我們永遠航行下去,有如螞蟻爬過宇宙,背後拖著你們天殺的超級高速公路。
我仍有好多、好多得學習。
起碼,我有我兒子能教導我新事物。





[1] 差一個數量級即差十倍。兩個數量級為一百倍。
[2] 除了超新星爆炸,恆星轉成白矮星(恆星質量不足以引發超新星爆炸時)時也會製造出「行星狀星雲」,但形狀與前者差異甚大。至於紅矮星,由於質量太小,所以只會穩定燃燒,不會產生星雲,也不會變成紅巨星。
[3] AU,太陽到地球的大約平均距離。
[4] 可見光譜波長是390700奈米。
[5] 10-12次方公尺。
[6] 1堯克等於1024公克。
[7] Ashby’s law或多元必然定律(Law of Requisite Variety)由英國精神科醫師William Ross Ashby1903-1972)提出:「在一個控制系統中,可採取的應對措施種類越多,便能夠應付越多種類的騷動。」
[8] 類星體是中央有超大黑洞的星系,黑洞吸收周圍物質後形成的大型吸積盤剛好朝觀測者噴發,乍看就像星光,噴流會夾帶強列的X射線等。微類星體是有較小型黑洞的表親。
[9] 最基本的命題或假設,不能被省略或刪除,也不能被違反。
[10] 在銀河系半人馬臂與太陽系中間一系列重疊的非發光體、分子塵埃雲,從地球看起來像落在天鵝座的暗色裂隙。
[11] 宇宙終極命運的假說之一,宇宙的能量最後歸於熱平衡而進入靜止,不過這學說沒有考慮到宇宙膨脹現像。
[12] 光學裝置的解像力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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